第4節

「唔。」
「我知道那兩個女性,就像現在我知道迪蒙西村在蘇格蘭一樣。都屬於知識性的知道。」
接著,他停止說話,我也不發言,只是安靜地等待他往下說。因為我覺得他即將說出很重要的事情。「我每天都聽FM的新聞。」說完,他又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關於繪畫的風格或派別,我一點也不懂,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超現實主義的畫風。」
然後,洛多尼又沉默了。這種說說停停的情形,好像在玩填字遊戲,我必須很努力,才能把洛多尼說的片段補綴起來,完成一個令人滿意的回答。洛多尼無法自行完成,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麼,也不知道那些進入他腦中的畫面有何意義。
「教授。」洛多尼以有點猶豫的口氣,問:「你相信神嗎?」
他的問題讓我有點驚訝,不過,我知道我若沒有回答他,就無法繼續進行我的問話。
「我相信。我覺得神隨時就在我身邊。」
「那個神——醫生的神允許復仇這種事嗎?對傷害自己的人進行復仇。」
「不行。」我很快的回答。於是他吃驚地問:「你信仰的是什麼宗教?」
我說:「你是問基督教、佛教、回教嗎?不,那些都不是我的信仰,我信仰自然中的所有啟示。那些啟示會出現在數學的方程式裡、真理之中或藝術裡面:那些事物彷彿磨得光亮的鏡子,可以反映出神的意志。我不相信擁有人類性格的神。」
聽了我的話,洛多尼又沉默了。他的腦子裡,好像還隱藏著不能開口對我說的想法。
「你真好,這麼堅定……」他落寞地說,我不禁笑了。
「因為你心中有化不開的煩惱。洛多尼,你想去坎諾的村子看看嗎?」我的話讓他全身發抖,並且用力地搖頭。他那全身發抖的模樣,讓我覺得那是一種強烈厭惡感所產生的激烈反應。他曾說過那是他以全部生命熱愛著的村子,現在卻厭惡得全身都會顫抖。他的心中必定有一個大謎團。
「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他以慢慢搖頭的動作,做為回答。他搖了很久,好像沒有人喊停的話,他就會一直搖下去。
「為什麼呢?」雖然知道問也是白問,但是若不問的話,我們的對話就進行不下去了。
「到現在為止,我一直覺得自己好像每天都生活在半空中,輕飄飄地浮著,腳怎麼樣也碰不到地面,因此我的情緒一直無法穩定。我認為這種情形和坎諾有關,坎諾的存在,讓我非常急躁,我很受不了這種情形。不管我在煮義大利面時,還是在我個人的畫展會場上,或接受採訪的時候,我都覺得心虛、焦躁與不安。怎麼說才好呢?我覺得我好像沒有實際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樣子。這種感覺有點……」
他說到這裡就停止了。
「唔?有點什麼?」我想聽他親口說明,但是等了又等,他就是不再說明。
「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我只好試著這麼說。於是他說:「教授,你覺得為了治癒我的病,有必要去那裡嗎?」
我搖搖頭,說:「如果我是初出茅廬的精神科醫生,或許我會說『是的』。但是,我並不認為讓你的心情穩定,使你不再是藝術家就是治癒。」
「那麼你為什麼要我去?」
「現在說明這個嫌太早,也太困難了。還不到要說明多重宇宙論,或解釋霍拉的『觀察者決定過去論』的時候。」
「你剛才問我,我是在什麼樣的心情下不想回去的。」洛多尼說,我點點頭。
「我的心情是:我覺得我和明天就要被吊死的死刑犯很像。或許我去了那個村子後,就會被吊死。」
「被吊死?」
「是的,所以我才會有這種不穩定的感覺。然而命中注定,或許總有一天我會被帶回去,那一天可能是今天、明天或後天。那一天也就是我被處刑的前一天。」
「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是的。」
「是那些畫讓你有這種感覺嗎?」
洛多尼好像受到打擊似地沉默下來。他雙手抱頭,很不容易才從喉嚨裡擠出聲音,說:「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總之,我不能去那裡。我不是擔心去了那裡之後,出現在我腦子裡的記憶就像龍捲風過後被清除得一乾二淨,讓我不能再畫畫;我不害怕這個。」
他低垂著頭,眼睛看著柏油路路面,好一陣子都沒有把頭抬起來。
「我的命運早已決定了。未來的事情是不會改變的,以後會發生的事情,都是早就決定好的。我的未來很慘。我很相信神的存在。我相信的神,和教授你的神是不一樣的。那是復仇的神,祂告訴我未來的記憶,我的將來會很慘。還有,我是有使命的,我必須完成使命。我知道那是正義的使命,而且會有很嚴重的後果,這個後果會影響到這個國家。不,或許會影響到整個世界。」
我仔細地想了一下他所說的話。
「你是多重宇宙論者吧?」我說。
「唔?你說什麼?」洛多尼說。
「世界有許多個未來,它們是摺疊存在的吧?其中一個就是你所說的,會很慘、很嚴重的未來。不是嗎?」
洛多尼抬起頭,點點頭。「是的。但是,有一個那樣的未來就夠了。總之,我是無法逃脫命運的。」
「你怎麼知道呢?」
「不是很明確了嗎?那些畫已經顯示出來了。」洛多尼叫喊般地說。他的聲音在無人的馬路上迴盪,傳到遠處,又變成回音折回。
「我是記憶的畫家,不是嗎?我所畫的東西,都可以放在顯微鏡下檢驗,並且被證實是存在的,這是大家都確認過的吧?畫確確實實的告訴我了,未來那個叫迪蒙西的村子將會發生的事。我完全知道,我也記得很清楚。」
「畫告訴你那些?」
「不只畫。」
「那些事和你有關嗎?」
「所有的事情都是我做的。」他說。
「既然是未來的事情,不是可以去阻止嗎?」
「阻止不了的。那是絕對無法阻止的事,那是既定的事情。」
洛多尼很肯定的說。
「我們一起去阻止。」
我說,結果洛多尼又開始發抖了。
「看!這就是命運,是惡魔的誘惑。因為這樣,結果我就會被帶去那個村子!」洛多尼大叫著:「這太過分了!」
「我和你一起去,而且幫你阻止你擔心的未來。」我說。
「不行的,誰也阻止不了的!」他肯定的說。他強烈的相信未來的記憶。
「因為我記得那麼清楚,所以那是絕對阻止不了的事情。」
「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不想說。那是很可怕的事!非常悲慘的事!」洛多尼哭聲地說。
「我知道了。好吧!」我說:「我自己一個人去吧!」
但是,這句話也救不了沉溺在恐懼中的洛多尼。
洛多尼·拉西姆手記
A
御手洗教授問我,在個人的領域上,我是否認識出現在我畫作上,僅出現臉部的女人。然後我告訴他,我想起和坎諾有關的一些事情了。
要我回答和坎諾有關的事,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我雖然說我想起來了,但是我想起來的東西卻不完整。就像問我畫中女人的生死問題一樣,我覺得她們是活著的,但也是死了的。我雖然想起一些事情,但又好像想不起任何事情。
我心中的坎諾,和人們口中的迪蒙西村,是完全不同的地方。坎諾在迪蒙西地下十碼之處,是個像一面大鏡子一樣的世界。不,不是的,迪蒙西才是坎諾的鏡子。
迪蒙西村天主教教堂的正下方,有一個外觀和建築材料分寸不差,完全一樣的教堂。在迪蒙西村消防隊地下十碼,也有一個和迪蒙西完全一樣的消防隊。這兩個村子裡住著外貌相同,性格相似的人類,他們各自過著自己的生活。不過,他們彼此之間沒有聯絡,也沒有往來,完全各行其是。
我想起來的,是坎諾村。所以,人們若問我是否已經想起迪蒙西村的事時,我的回答是「NO」。
御手洗教授問我:「你想去坎諾的村子看看嗎?」
又問我:「你不想去……你不想回去坎諾嗎?」
更說:「或許去到那裡之後,你的情緒就會穩定下來。」
他不知道他對我說的話,是多麼可怕的事情。我的心情絕對不可能因為去了坎諾就穩定下來的。因為過去四十年來,回去坎諾的想像,一直存在我的內心裡,那個想像讓我長年生活在可怕的心情之下。光是想像,就讓我生活得如此悲慘,真的去到那裡的話,我想我一定會瘋掉的。那是十分危險的事情。
我知道御手洗教授想問我什麼,好幾次我都感覺到,他想問的話已到了他的喉嚨。他想問的是:「你不能告訴我嗎?一開始的時候,你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
我明白他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他知道我的秘密全在那個村子裡。
可是,不論是誰都有不想讓人知道的事情。我和普通人不一樣,宿命裡有無法擺脫的苦惱,我是猶太人。我知道鍾塔上的女人是誰,因為我想起來了;我也知道在刺葉桂花樹的枝葉間,是哪個女人的臉,我也想起她了。
我甚至可以說出她們的名字。鍾塔上的女人名叫柯妮·達文生,刺葉桂花樹上的女人叫波妮·貝尼。她們兩個人都是婊子、母狗,是不應該活在世上的母狗。
那裡是個母狗群集的村子,其中最惡劣的,就是她們兩個。她們會在人們經過的地方徘徊,嗅出任何可以散播謠言的種子,然後到處亂撒。她們是世上最低賤的一群,連神都唾棄她們,所以我就把她們殺死了。
至於我們母子為什麼會去那個村子呢?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對我們母子而言,那個村子是我們的應許之地。我母親的血液裡,流著蘇格蘭人的血,她原本就是那附近的人。
我們一直想擺脫加諸我們身上的特殊命運。我雖然只是一個孩子,卻深深煩惱著自己存在的問題。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只有我們這個人種活得這麼辛苦?為什麼我們的周圍總是充滿血腥?為什麼我們不能像別人一樣快快樂樂地慶祝耶誕節?為什麼只有我們必須過著永遠流浪的生活?
我和母親都很喜歡英國人唱的那首歌。聽過幾次之後,我就記下來了,所以可以在耶穌出生地的教堂旁邊,和基督徒們一起唱。
「從前,他的腳走過英國綠色的山林,英國美好的牧場上,神的羊群跳躍著。
「神職者們的臉,曾在我們佈滿烏雲的山丘上發光;但是黑暗魔王把耶路撒冷變成他的磨坊了嗎?
「把我的金色大弓給我,把我的願望之箭給我。
「雲開了,將我的槍給我。我那點了火的兩輪馬車還沒準備好嗎?
「我不會停止精神戰鬥,我手中的劍永遠不會沉睡。
「直到我們在英國的快樂綠地上,建起耶路撒冷為止。」
我們母子已經厭煩了迦南的耶路撒冷,那個靈魂的聖地一點也不安穩,所以我們想要像這首聖歌描寫的那樣,去英國開創新的耶路撒冷,我們渴望去那裡,想死在那裡。我們一天也不想多等了。當然,只靠母子兩人的力量,是絕對建築不了那樣大的城市,所以,我們只想在英國建立自己心中的耶路撒冷。
在以色列的時候,我們家族住在西耶路撒冷的老舊公寓裡。我出生在這個紛擾不斷的街區。我一歲時,耶路撒冷的戰亂波及全國,後來在英國人的調停下,我們的國土分裂為二。可是這個調停的結果對以色列有利,結果引起阿拉伯國家的憤怒,於是戰爭又起,我的父母只好抱著我逃離故鄉。因為戰亂的關係,我是在缺乏食物的時代下長大的。以色列雖然贏得了第一次中東戰爭,可是自我懂事以來,我的周圍幾乎每天都有人被殺死。
拉西姆家族住的公寓地點非常好,用走的就可以到寢殿之丘和哭牆。母親常自負地說我們住的地方是西耶路撒冷最熱鬧的街區,是靠近亞弗路的高級住宅區。
當街區平靜,沒有紛亂的時候,我們家多少可以有點積蓄,所以算得上是富裕的家庭。當時父親在亞弗路上有兩家店面,一家是服裝店,一家是潔淨餐廳(專賣猶太教徒食物的餐廳)。餐廳裡有培果(猶太教徒的麵包),和潔淨食物(猶太教徒吃的食物)。局勢穩定時,兩家店的生意都很好。
和父親開的餐廳相隔兩個店面的店家,是一個巴勒斯坦女性開的服裝店。父親常帶我去她的店裡買衣服,她也常到父親的餐廳吃飯。我們和穆斯林(伊斯蘭教徒)都不吃豬肉,所以穆斯林也可以接受猶太教徒的食物。猶太教徒信仰的神和穆斯林信仰的神是親戚,所以根本沒有互相仇視的必要。我六歲以前,耶路撒冷這個地方一點也不可怕。
可是,自從那個晚上以後,我們家的生活就一下子掉進地獄裡。原因是我在亞弗路撿到一支鋼筆。那是一支可以畫出粗線條的鋼筆。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在餐桌上把玩那支筆,筆卻突然爆炸了。父親滿臉鮮血地被送到醫院。父親沒有立即死亡。鋼筆爆炸後,父親又活了一個禮拜左右,然而那一個禮拜對父親而言什麼意義也沒有吧?不過,卻是讓母親有心理準備的時間。那段時間裡真正受苦的人,只有父親一人。那時我常和母親在一起,有時還獨自坐在走廊的長椅子上。
坐在長椅子上時,我的心裡會浮現強烈的懊惱,為什麼我要撿那支鋼筆呢?為什麼我要把那支鋼筆帶回家呢?我到底做了什麼可怕的事情呢?讓父親這麼痛苦,我要如何補償才好呢?母親說父親會永遠待在醫院裡,所以我想:我們也會和父親一樣,一直住在醫院:或許我們已經沒有家了。
父親躺在病床上的時候,我只被允許見他一次,我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時候。那時離爆炸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父親的臉已經不像一張人的臉。繃帶包住他的整個頭部,我只能從繃帶的縫隙裡,看出他的臉頰、鼻子、嘴唇都已腫脹不堪,他的嘴巴裂開到臉頰,分不清眼睛的位置到底在哪裡。那時的父親一定什麼也看不見了。父親裸露的上半身完好無傷,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他的身上沒有傷痕,右手上雖然包紮著繃帶,左手卻和上半身一樣,沒有受傷。父親當然也無法說話,他的身體還是人類的身體,但是他的頭部卻像一顆形狀奇怪的蔬菜。
那時的父親為什麼沒有穿衣服呢?大概當時是夏天,天氣炎熱的關係吧!我不清楚父親當時是否還有意識,我只知道自己犯了無法彌補的錯誤,讓身為全家支柱的父親,變成那個樣子。
我對父親的事悔恨不已,即使後來移民到英國,進入當地的小學,只要一想到這件事仍然會掉眼淚。巴勒斯坦人為何那麼齷齪呢?小孩子對那樣的小玩意,一定會好奇的撿起來看。不是嗎?他們明明知道,卻還在那樣的東西裡安裝了炸彈。而我也太愛玩了,所以才會上他們的當,把那樣來路不明的東西帶回家。其實我的家境不錯,想要鋼筆的話,家裡一定會買給我的。我可以過著物資不缺乏的生活,全拜父親所賜——後來我才知道的鋼筆炸彈的爆炸對象,其實並不是以色列人,而是巴勒斯坦難民營裡的人的。因為難民很窮,小孩子們會到處撿東西,看到地上有玩具,一定會撿回家玩。我是被報復巴勒斯坦人的攻擊行動給牽連了。
可是,就算知道了那樣的事,我的憤怒仍然無法平息。從前耶路撒冷是耶和華指導以色列人的地方,是以色列人的聖地,但現在巴勒斯坦人卻賴住在人家神聖的應許之地不走,這是不可原諒之事。父親的個性溫和而穩重,卻因炸彈鋼筆而導致肉體痛苦不堪,並且在一個星期以後死亡。平心而論,對巴勒斯坦人而言,父親什麼錯也沒有。他十分體諒巴勒斯坦人,對他們做出種種讓步,總是在思索如何與他們和平共處。
父親死後,他留下的兩個店面便由母親一人照顧。可是母親在社區的人際關係不如父親,體力上也比不上身為男人的父親,所以只好結束服裝店,專心照顧餐廳。可是,後來我們連餐廳也照顧不了,最後還是把餐廳頂讓給他人。無法繼續經營餐廳的原因很多,總之好像是惡運連連,終於經營不下去。父親在社區裡的人緣很好,但母親卻遭受周圍人的嫉妒。當然,當時我並不知道這些事情,是移居到英國以後,才從母親的嘴裡聽到的。
前面我已說過,母親有蘇格蘭人的血統,所以我們才會來到那首〈耶路撒冷〉的歌裡唱到的英國綠色山丘。歌詞裡的英國綠色山丘,應該就是我們新的應許之地,相信是可以讓我們安居的地方。父親死後,耶路撒冷的局勢愈來愈混亂,和埃及爆發的第二次中東戰爭即將展開。我的父親生前說過:「就把耶路撒冷的東邊讓給巴勒斯坦人,承認東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這個新國家的首都吧!」在戰爭之下,父親的這個想法變成笑話一則。
很過分,真的很過分。巴勒斯坦人為什麼那麼執著於耶路撒冷呢?他們不是還有麥加嗎?我漸漸地感覺到討厭聖戰的父親觸怒了神耶和華。父親是個老好人,照理說他的兒子——我,不應該會有這種想法才是,可是,我真的覺得父親太容易妥協了,神並不希望父親做出那樣的妥協。神的旨意是要趕走骯髒的巴勒斯坦人,一個也不留地趕出去。如果真的信仰神,就應該為神的旨意而努力,即使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否則就會像父親遭遇的那樣,不斷出現無辜的犧牲者。
《魔神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