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全集
作者:張碩
1、
我這輩子幹過兩件讓我媽悲痛欲絕的事情。
第一件事是在高考的時候我偷偷填了考古專業的志願,並且順利考上。後來我才知道,在全民經濟熱浪的那個時代,當招生老師看到我的第一志願上大大的「考古」兩個字,幾乎熱淚盈眶。我和那些臉色鐵青被「服從調劑」給調到考古系來的同學一起入學時,心情可謂是冰火二重天。我媽哭著把我送上火車,讓女兒成為律師的夢想算是破滅了。
第二件事是在大學畢業前夕,我直升了本系研究生。當我簽完字後打電話告訴我媽這個好消息時,我媽又哭了。我徹底斷了她的念想,從此我媽只有把希望寄托在找一個律師女婿身上。當然她還是沒成功。
當初報考古專業完全是因為對考古探險的好奇和免費旅遊的幻想。但考古給我的回饋遠遠大於此。我沒想到的是,在考古系學習、實習的這些生活中,會遇到如此多的不可思議事件,甚至震撼了我的唯物論人生觀。
在回憶這些令人戰慄或惶恐的經歷前,我先介紹一下我的親密戰友,兩位考古專業知名的大神——我的兩位師兄:魏大頭和李大嘴。
2、
魏大頭是我在S大認識的第一個人。我剛到學校時他是新生接待志願者,非常熱情的將我的行李吭哧吭哧扛到六樓。
S大本來男多女少,考古系更是可憐,這就不難理解為何那些師兄志願者都如猛虎下山般衝向新生尤其是女生。
有關魏大頭的段子很多,其中最經典的莫過於驚悚的「求愛記」。
我大二的時候,魏大頭已經是研一的學生了。度過了四年青黃不接的本科生活之後,魏大頭的情竇已經開的不能再開了,於是他決定找一個女朋友。
他是一個做事非常有計劃的人。首先,他通過對全校適齡女生的普查,鎖定了計算機系一個單身女生。其次,他擬定了一個周詳的求交往計劃,並發動一班好友全程支持。我和李大嘴都屬於被他徵用的範圍。
李大嘴是我的另一位師兄,他和魏大頭的事跡在考古系可謂一時瑜亮。有關他的故事後文再表。
3、
在魏大頭精密的求交往計劃中,第一步是這樣的。魏大頭找了一位中文系的哥們,擬定了一份聲情並茂的情書,以詩經體表達了自己對該女生的一見鍾情、傾慕之心。中文系哥們吃了魏大頭請的一頓火鍋,將情書幾經修改之後,終於定稿。
第二步是由我帶著這封沉甸甸的情書,在學校5號食堂蹲點。每週二中午,該女生都會上完第四節課後,抱著一摞書匆匆奔向食堂用餐。我的任務是將該女生狠狠撞一下,然後邊說對不起,邊幫她拾取書本,這時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將情書夾入她的書本中。
第三步是魏大頭的出現,他大步流星走向女生,幫她拿起書本,以親切的微笑給她留下人生的第一印象。
計劃是周密的,發展卻是意外的。
當我終於如願將計算機系女生撞了一下時,萬萬沒有想到因為力度過大,將她撞了個趔趄,差點摔倒。
更令人悲憤的是,我剛剛將情書夾入她書中,試圖將她扶起時,路過的某物理系男生已經一個箭步衝了上來,慇勤的將該女生扶了起來,並進行了親切友好的交談。
在一旁的魏大頭目瞪口呆,完全沒有應變能力。
他頭雖大,但臉皮太薄。
結果可想而知。該計算機女誤以為是物理男夾的情書,不由得芳心暗許。物理男平白無故撿了個女友,魏大頭卻唉聲歎氣了一個學期。
但魏大頭的過人之處在於,他從來都很有耐心,更有鍥而不捨的精神。正是他這樣的品質,讓我們在後來很多田野考古過程中經歷的詭異事件中得以生還。
4、
魏大頭等待了一學期之後,計算機女終於和物理男分手了。魏大頭這次沒再找我幫忙,而是通過其他方法終於得以和計算機女交往。雖然沒有明確到男女朋友的地步,但據魏大頭招供,已經八九不離十,就差捅破一層紙了。
悲劇的是,恰在此時,魏大頭被導師派往金壇幹活。夥同他前往的有李大嘴和另外一位師兄周謙。本來我也想去,但因為經費有限,況且當時我又是本科生,因此我被無情的阻擋在這次神奇的金壇之旅門外。
在金壇發掘的是一個明前期的合葬墓,屬一次葬,雙穴,大小只有5X5的兩個探方。魏大頭和李大嘴的主要工作室負責繪製墓穴的平面圖和剖面圖,周謙負責攝影。那時候還沒有手機這回事,他們發掘的地方又是在野外,因此魏大頭每天只能在帳篷裡思念他的計算機系美嬌娘。
正是這次毫不起眼的金壇考古發掘,卻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這是後話。
漫長的兩個月之後,魏大頭和李大嘴終於回來了。
風塵僕僕的魏大頭回到宿舍先洗了個澡,然後背上他心愛的草綠軍用書包直奔新教2號樓301室找他的姑娘。
計算機女每晚在此自習,這是我匯報給魏大頭的情報,換了一大包旺旺。
5、
見到心愛的姑娘,魏大頭熱血沸騰,決心今夜表白,絕不再拖延。
他將計算機女叫到走廊上,期期艾艾道:「我回來了。我……挺想你的。」
計算機女點點頭,啊,我也很想你。
魏大頭飄飄欲仙,連忙諂媚道:「我冒著生命危險,給你帶來了一件珍貴神奇的禮物。你把手伸到我書包裡……」
在新教3樓走廊裡慘淡的日光燈下,計算機女笑靨如花的將手伸入了魏大頭的書包。
魏大頭的書包鼓鼓囊囊的,這珍貴禮物的顯然體積不小。
計算機女的手指在禮物上摩挲了片刻,接著笑容變得有點奇怪,她用手指慢慢的將禮物勾了出來。
魏大頭繼續獻媚道:「想把它帶出來可不容易呢。你看,光亮光亮的,我還給它打了層蠟。」
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聲從計算機女的口中傳出。她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這件珍貴的禮物。
6、
計算機女的尖叫聲把一群正在自習的同學們從教室裡震了出來。如此轟動,倒是令魏大頭始料不及。
那些含著話梅的、嚼著口香糖的、小情侶眉來眼去偷著親嘴的的自習生們跑到走廊上圍觀的時候,無一不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只見計算機女的手上,赫然捧著一個圓潤的頭骨。魏大頭沒有說謊,他不僅將頭骨擦拭乾淨,並且確實精心打了蠟。
他一心把自己心愛的東西奉獻給心愛的女人,這是男人的通病。只不過有人送的是鑽戒,有人送的是人民幣,而魏大頭送的是死人頭骨。
計算機女搖搖晃晃的倒在的慘淡的日光燈下。那些圍觀的女生尖叫著跑開,留下一群石化的男生。
此事驚動了校保衛處,魏大頭被帶走了。
後來是導師把他領出來的,並經過極力斡旋,僅僅讓魏大頭落下了一個嚴重警告的處分。
7、
計算機女休學半年後,被學校送到法國做了交換生。此事的另一個後果是,我們考古系的名聲在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非常狼籍。
大凡學校裡的學生看到考古系的人,都會繞路走。甚至在食堂吃飯時,都會很自覺的跟我們保持一段距離。
我曾經問過李大嘴,魏大頭怎麼可能不經歸檔私自帶回一個頭骨?
李大嘴的回答是,這是他們發掘墓穴邊的一個無主荒墓,年代不可考,但不會早於清末。此墓沒有發掘價值,由於當地的公路開發,基本上要被夷為平地了。他們幾個曾在此墓被毀前連夜發掘,想趁機練練手,做一次獨立發掘工作。
這個頭骨,就是這個單人葬穴主人遺留的。
李大嘴的神情有些奇怪,似乎還有些話欲言還休。我當然不能放過他,在我的逼問下,李大嘴四處望望,見無人在側,便附在我耳邊道:「師妹,我覺得這個墓有邪氣。」
大凡做考古的人,都有點跟孔子類似,對鬼神之說存而不論,大不了是敬而遠之。但若真的說是相信鬼神,也不可能做這種陰氣極重的工作。李大嘴是個喜歡賣弄文采,動不動就故作神秘的人,他的話我向來十分只信八分。但聽他這麼一說,我也不能不配合。
「怎麼個邪氣法?」
李大嘴壓低聲音道:「那晚發生了不少怪事。」他嚥了口口水,接著說:「跟你直說了吧,這個墓葬位置不正,不合常規。露出棺木後,棺木的方向的頭朝西北,腳向東南。這在傳統墓葬中屬於大忌。如果不是慌亂中下葬的,就是此墓主不得善終。而且更奇怪的是……」
我的好奇心被勾引上來了,「更奇怪的是啥?」
「開館前,周謙說墓主是個女的。」
我當然知道考古系的男生個個如狼似虎,尤其對一切散發雌性激素的事物特別敏感。但若周謙開棺前邊知道墓主是女性,這確實太玄了。
我還從來不知道周謙的道行修煉到了這種地步。
李大嘴見我不信,有點急。他一拉我胳膊,低聲道:「周謙說那女子身穿黑衣入葬,我們還以為他說著玩的,結果開棺一看,裡面果然有破敗的黑布。大頭一見完整的頭骨,眼睛就直了,跟我們說他要這個頭骨,誰都不許搶。當時我心裡涼嗖嗖的,他們倆一個忙著刷頭骨,一個蹲在棺邊發呆,我看他倆都跟中邪了一樣。」
聽李大嘴嘮嘮叨叨,我心中不由得有些不耐煩。周謙一直沉迷周易、八卦、推命、靈異,平時在圖書館做的筆記全是有關趕屍、養小鬼、附身等這些在我們看來野路子的知識。就算他偶然一次蒙對了荒墓的墓主,甚至猜對了這不合常理的服飾,也沒什麼奇怪。
因為每次開幕前周謙都會唸唸有詞,語出驚人,十有八九不准。好不容易准一次,到了李大嘴的口中就成了邪事。要是被老范知道,免不了一頓訓斥。
老范是李大嘴和魏大頭的導師,也是我的目標導師。平時我們都叫他范老夫子。老范是個堅定的充滿革命精神和社會責任感的知識分子,也是馬列主義的忠實鬥士。在他的錢包裡,至今還有毛爺爺的像章珍存著。
李大嘴真的急了,一跺腳道:「實話告訴你吧!那晚我們從無主墓回到營地後,睡到凌晨四點我醒了,結果發現了什麼你猜?」
我想了想回答道:「鹹蛋超人在你們帳篷外吃燒烤?」
李大嘴搖搖頭,聲音有點顫抖:「周謙不見了。」
周謙不見了。
李大嘴身高180CM,人雖不帥卻也算模樣周正,算得上是考古系的一朵奇葩。但人的膽量和身高沒有必然聯繫,尤其在李大嘴身上是呈反比例狀態。李大嘴一看周謙人沒了,立刻推醒魏大頭,叫上營地裡所有的工人,兩人一組,打著手電筒四處尋找。
李大嘴和魏大頭一組。
在營地周邊找了一圈後,魏大頭打了個呵氣說,會不會這小子又跑荒墓那裡去了?搞不好他要在那邊把井字、十字、梅花布孔法全部練一遍。他吃獨食吃慣了,沒事就跑老范那裡吃小灶,眼下碰上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定然不會放過。
李大嘴想想也有道理。周謙當時是說過想挖到生土層。一般來說墓葬的填土都是五花土,而考古發掘除非有重要遺跡需要保留,否則探方均需下挖至生土層。所謂生土層,是指不含任何人類活動的遺跡、遺物的自然堆積。
但他們三個一起發掘的時候,一是人力、工具有限,二是李大嘴實在有點膽虛,故在他的極力主張下,只開棺檢驗後,便又掩上泥土離開了。如果說周謙想去獨力再挖一回,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們兩個遊蕩到荒墓地點後,果然看到了周謙。
周謙一個人站在再次被挖開的墓邊,沒有言語,只是呆呆的站在那裡。
S大在全國高校裡的名聲,主要是建立在兩點基礎之上。
一是食堂飯菜之難吃,葷菜裡的肉之少,讓大師傅們非常痛心疾首。因此經常會有老鼠、蟑螂等志願者溜進飯鍋,為們這群眼睛發藍的學子們補充蛋白質和碳水化合物。二是學校住宿條件之惡劣,令人出離驚奇。本科生是10-12人一間宿舍,研究生是6人一間宿舍,博士生是三人一間宿舍。宿舍裡除了人之外,還聚居了大量的小動物,比如常見的蟑螂老鼠蜘蛛,甚至還有順著百年老樹爬進屋來的蜈蚣、蚯蚓等。
招生簡章上的照片拍的美輪美奐,把學校描繪成了天堂一般的所在。後來李大嘴在網上徵婚時,我幫他做材料時才醒悟到,原來不同的角度描述,可以將芙蓉姐姐變成芙蓉仙子。
我終於理解了學校的一片苦心。
周謙就是住的三人宿舍。他宿舍裡另外兩個室友,一位是近代史的博士,主攻經濟分析,用的是計量史學的方法論。另一位是數學系的博士,主攻模型理論。不知道學校是用什麼規則分的宿舍,抽籤也許?
我在李大嘴的攛掇下,實在按捺不住內心的好奇,終於還是去拜訪了周謙師兄。
考古系多出奇人。除了大頭、大嘴這樣的神人,還有周謙這樣的大仙。
據說周謙在選修了《殷商文化》這門課後,專門去寵物市場買了一隻烏龜,準備仿製殷商人士,以龜殼占卜決定自己的人生道路。
但是烏龜養出了感情,周謙又捨不得弄死它而取龜殼了,就只好一直養在宿舍裡。好在烏龜從來不叫,宿舍阿姨也沒發現。
我懷著一探究竟的心情,想從周謙嘴裡套出那晚他在荒墓邊一個人究竟幹了什麼。
儘管我對周謙及他的宿舍有了相當的心理準備,但一進門時,仍然驚呆了。
男生宿舍最顯著的特徵是「臭」。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