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臭球鞋,臭襪子,整年不洗的衣服、床單,混合著飯盆的油膩味道,以及永遠的康師傅泡麵味,這一切讓所有拜訪男生宿舍的人感受到強有力的衝擊。
但是周謙他們宿舍卻異常整潔。
沒有異味,一切井井有條。
周謙的書桌前,貼著一幅八卦圖。小谷(近代史博士)的書桌前,貼著趙薇的大幅海報,還有兩張民國初年的人口統計表。Y男(數學系博士)的桌前什麼都沒貼,桌子上卻擺放了一個洗臉盆。
走近一看,洗臉盆裡養著一隻青蛙。
Y男和周謙不在。小谷熱情洋溢的接待了我,倒了茶後告訴我,周謙去圖書館了,18分鐘後肯定回來。
我正想問小谷為何對周謙的行蹤如此瞭解,後來瞥到周謙桌子上玻璃板下壓著的作息時間表,精確到分鐘,於是心中明瞭了。
等周謙回宿舍的時間裡,我和小谷閒聊起來。
話題是從臉盆裡的青蛙開始的。
如果養寵物室小貓小狗,這我都能理解,甚至烏龜——比如周謙那隻,我也能理解。但是青蛙……
小谷見我疑惑,笑瞇瞇解答道:「這青蛙不是寵物。是這樣的,我和Y男想學游泳。但是發現游泳館的教練既粗暴,也沒有系統的方法論。因此我和Y男各出資50%,購買了一隻青蛙。由我和他每日輪流記錄青蛙游泳的運動軌跡、使用肌肉方法、各種姿態的配合。進行匯總研討後,總結出一套蛙泳的標準姿勢和方法。目前初見成效。」
S大果然是盛產神人的聖地。
小谷看了看表,說:「學妹,你先坐會,我得去打水了。今天宿舍衛生和大水都是我負責。這有點心,你先吃著。」
他臨出門前還回頭叮囑一下:「點心的包裝紙不要亂丟。屋子裡有3個垃圾桶,中號綠色的那個是丟可降解垃圾的。」
我一個人坐在整潔的宿舍裡,3個從大到小排列的垃圾桶整整齊齊碼在牆角,和我面面相覷。
我起身轉悠到周謙的桌前,隨意瀏覽他書架上的書籍。書籍是按體積和涉及的不同領域雙重標準排列的,從《博物館學》到《黃帝內經》,擺放的一絲不苟。
就在這時,我發現周謙桌子右下方最靠地面的一個抽屜有條縫隙。我向裡面瞄了瞄,隱隱綽綽看不清楚。但總是讓人覺得不對勁。
我思想鬥爭了很久,大概有將近一分鐘的時間。
儘管知道擅自翻看別人的抽屜是不對的,但我實在克制不了這該死的好奇心。
這好奇心後來也害過我很多次,幸好我命夠硬。
說實話,我倒情願永遠沒有打開過那個抽屜。
抽屜裡被分成了兩部分。
靠外的部分,是一整套化妝品。從唇彩、胭脂、眉筆到撲粉一應俱全。
靠裡的部分,是一個16開大小的包裹,用黑布包著。
當我石化在那裡,看著滿眼亮閃閃的化妝品時,根本沒有動過任何念頭再去打開那個黑布包看看裡面是什麼。
萬一是毛茸茸的小手銬,或者情趣絲襪內衣,我可真是要被天雷劈成外焦裡嫩了。
「你怎麼在這裡?」
周謙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忙於石化,壓根沒聽見他進門的聲音。
周謙臉色先天蒼白,一看就是常年伏案的讀書人。他戴著八百多度的眼鏡片,性格憂鬱。其實如果他摘下眼鏡你會發現,此人還算帥氣,有點像《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的馮遠征。
我胸腔裡的心臟歡快而雜亂的跳著,臉上卻是淡定的微笑:「周師兄,聽說你們剛從金壇回來,我過來看看你,順便聽你講講奇聞異事。老夫子不許我去,只能聽你說說,解解我饞啦。」
一邊說著,我一邊用腳不動聲色的將抽屜關上。
周謙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沒什麼好說的。那個墓已經被盜過兩次了,幾本上沒有考古價值。」
我連忙給周謙倒了杯茶,「聽說……你和大頭、大嘴他們去探了個荒墓?」
周謙立刻警惕起來,「你聽誰說的?是李文常說的對不對?我就知道他嘴裡藏不住事情。」
我嘿嘿笑了一下,央求道:「那個荒墓,你怎麼知道墓主是女性?還有,你怎麼知道她下葬時的穿的是黑衣?黑衣殯葬很罕見哪。」
周謙沉默了一會,臉色變得有些鐵青。
一時間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畢竟我和魏大頭、李大嘴他們比較熟悉,說話也口無遮攔。但是周謙在系裡向來獨來獨往,不僅沒有任何朋友,人也是出了名的難以相處。
片刻後周謙輕輕歎了口氣,道:「你一個女孩家,還是不知道這些比較好。」
這是讓我最討厭的話之一。當即我忍不住冷笑一聲,「學術無性別。自從人類度過冷兵器時代以後,女性價值的體現早已超越了靠體力謀生的蠻荒時代。想不到周博士還在津津樂道於此。」
周謙看了我一會,再次輕輕歎息一聲。他閉上眼睛,說的話到今天我還猶在耳畔,連他的呼吸和微微的顫抖都歷歷在目。
「我看到她了。那晚,我看到了墓主。梁珂,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你記住我的話,荒墓的事情不要再問,再提,忘記這件事情。」
熟悉S大歷史的人應當知道,在那兩年間學校裡曾經發生過的幾件轟動大事。如果不是學校極力捂著,並且將事件合理化,恐怕沒人再敢報考這個號稱全國前五的院校。
我不是故意在這裡浪費筆墨,講述跟考古無關的S大校史。實在是因為這幾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跟我們後來的考古奇遇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它們有共同的源頭。當然,從我們一身正氣的黨委書記到勤懇一生的范教授,沒人認為此事和我們考古系有任何關係。但事實是,我、魏大頭、李大嘴經過漫長的幾年時間,橫跨了半個中國,最終搞清楚了這其中的邏輯脈絡,或者說至少知道了其中的一部分真相。
萬事皆有因果。即便是我們不願意去承認、去認知的那部分世界,也遵循著這個哲學規律。
從周師兄那裡回來後,我的好奇心並沒有得到滿足。周謙說了那段不著邊際的話後,就三緘其口,無論我怎麼威逼利誘都沒用。
當然我也沒把他的話當真。一個智商在平均線以上,滿懷為考古事業奉獻青春以及畢生精力的S大新女性,怎麼可能會相信一個抽屜裡有比女生還多化妝品的變態博士的話。那段時間已經進入期末考試階段,我要和六級考試做殊死搏鬥。而魏大頭和李大嘴的論文也進入了開題階段,大家各自忙事情,聯繫比以前少了很多。
再到後來,1993年開始發掘的郭店楚墓竹簡經過幾年漫長的整理、彙編終於面向全世界發佈考古成就。其中出土的包括《緇衣》、《五行》、《老子》、《太一生水》等先秦儒道兩家典籍與前所未見的古代佚書共十八篇,對古文獻研究尤其是儒、道思想界來說不啻一場大地震。
我們都激動萬分的捧著竹簡的拍照影印本,窩在宿舍床上徹夜研讀。尤其是魏大頭,聲稱自己發現竹簡中有段話遺漏了一句,一定是在考古發掘的時候少挖了一篇竹簡。
這一發現讓魏大頭做了很久的學術成名夢,他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精心寫了篇論文,投給考古權威核心期刊。可惜沒有下文。
就連魏大頭的偶像龐樸老先生也根據出土竹簡提出了《儒家三重道德論》、從心旁字看思孟學派心性說等精闢見解,並據竹簡材料對當年發揮過重大影響的《帛書五行篇研究》進行增改,重寫成《竹帛〈五行〉篇校注及研究》一書。
那時候我們連在食堂吃飯的時候都在談論竹簡,生活中除了竹簡似乎別無旁物。這個令所有考古系、歷史文獻專業學生無法迴避的巨大漩渦,將我們牢牢捲入其中,絲毫注意不到其他系學生看我們時奇怪的眼神。
終於還是有件事情讓我們從先秦時代回到現在的S大校園。
有一天,魏大頭匆匆找到我,臉色凝重。
「梁珂,出大事了。」
當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周謙出事了。不知道為什麼,我立刻想到的是周謙。
我錯了。
魏大頭神色哀戚,心有餘悸,「小谷自殺了。」
小谷是歷史系的。
在很久以前,我們考古系是歷史系下屬的一個專業。後來經過院系調整,考古專業獨立了出來。即便獨立出來,我們和歷史系還是有著深刻的聯繫。很多公共課、選修課是一起上的,兩個系之間的學生、老師都相互熟悉。
歷史系跟我們考古系是一樣的,除了招生困難,人數上也都稀疏可憐。如果歷史系和考古系不聯合,連學校的足球比賽都參加不了。
小谷雖然是歷史系的博士,但他人很開朗熱情,尤其是體育不錯。他率領的歷史、考古聯合籃球隊,曾經在S市的五大高校聯賽中獲得季軍佳績,改寫了我們兩個系的籃球史。最讓人感到揚眉吐氣的是,打敗了我們的宿敵哲學系。從此哲學系那幫孫子見了我們,難免有點氣短。
順便說一句,在民間舉行的全校八十分大戰中,我和魏大頭搭檔,也幹掉過哲學系的。最後我們輸給了數學系,不過不覺得丟人。只要贏了哲學系,我們就張燈結綵過節了。
說誰自殺都可能,但小谷是萬萬不可能的。
偏偏事實如此。
我們S市是一個歷史悠久的古城。城內寺廟眾多。小谷選擇自殺的地方,就是在一座千年古剎裡的高塔上。
根據目擊者聲稱,當天小谷穿著毛衣,牛仔褲,失魂落魄的走進古剎。
與其他寺廟不同,這座古剎有一尊倒坐觀音菩薩像(面朝北而望),佛龕上的楹聯道明原因:「問菩薩為何倒坐,歎眾生不肯回頭。」
小谷在倒坐觀音簽跪了很久,後來神情越來越煩躁。後來他從蒲團上站起,喃喃低語片刻後,向西南角的藥師佛塔走去。這一切都很自然,大凡到寺廟裡上香禱拜的人都有難心事。誰也沒注意這個青年才俊蒼白的臉龐。
他進入藥師佛塔後,終於有一位居士注意到小谷煩躁的神情,忍不住問了一句:「你沒事吧?」
這是很正常的問候,小谷卻如見了鬼一般,眼睛血紅,嘶啞著嗓子顫聲道:「你怎麼還在這裡?!」
居士莫名其妙。小谷轉身飛奔著跑上塔頂,倉皇如逃跑。
大概幾分鐘後,小谷從塔上一躍而下,徹底終結了他年輕的生命。
居士在給警方昨筆錄時,一直非常懊悔,說自己如果當時能攔住小谷,多和這孩子說幾句話,他也不至於做傻事。
逝者如斯。小谷就這樣走了。
周謙去認的屍。
大凡從高處墜落的人,死相都很恐怖。小谷尤甚。
他是頭部先著地,腦漿四濺,連身上的皮帶都斷成幾截。
這件事情當時影響很大,從系主任、書記到小谷的導師齊齊出動處理善後事宜,接待死者家屬。學校給出的說法是小谷在博士論文准比過程中遇到了問題,又不善於和導師溝通,最終因為害怕不能完成論文畢業而產生了厭世情緒,選擇了自殺。
系裡給我們所有學生,包括本、碩、博所有學生都開了思想動員會,馬書記反覆告誡我們生命是可貴的,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思想上有波動的話,可以找輔導員,找年級導師,找指導教師,找書記、系主任來談。系辦公室大門永遠為學生敞開。
可惜,這大門就算一年四季敞開,小谷也回不來了。
很多同學在會上哭紅了眼圈。小谷雖然是歷史系的,可在我們心中跟自己系的兄弟是一樣的。
會後,魏大頭和李大嘴找到我,說是一起去看看周謙。他不僅去認的屍,而且還在現場協助警方收屍。想必他的心理壓力不會小。
我和魏大頭、李大嘴一起走到五捨的時候,正是晚飯時間。宿舍裡人流不息,別系同學打鬧說笑的樣子與我們悲痛的心情形成了鮮明對比。
走進409室時,周謙正一個人坐在桌子前,檯燈沒亮。
Y男也在,正在收拾東西。
沒人和我們說話,我們仨面面相覷,最後還是李大嘴硬著頭皮開口道:「周謙,我們來看你了。」
周謙還是坐在那裡不說話。
我的目光落在Y男身上,只見他在床鋪邊忙來忙去,連被子、褥子都打包收拾了起來。我奇道 :「Y男,你這是幹嘛?」
Y男抬頭道:「我準備搬宿舍了。學校已經批准我的申請了。」
幾乎是同時,我們仨一起張大嘴巴問:「為什麼?」
Y男輕描淡寫道:「這屋子裡有鬼。」
不知道是Y男的語氣太過平淡,還是我們考古系的人天生變態。聽到「這屋子裡有鬼」六個字後,我第一個反應是興奮。
從古至今,多少人想證明鬼神的存在。從上古時期人類的文明發端開始,中國人的先祖就在和鬼神打交道。今天的醫學,音樂,文學,舞蹈,歷史,文字,所有文化的源頭都可以追溯到對神的崇拜和對鬼的祭祀。而今天,在這平凡的S大五捨409室,在這簡陋的老鼠與蟑螂叢生的房間裡,竟然有一位異常理性冷靜的數學系博士說屋子裡有鬼,何等的令人振奮期待。
看得出魏大頭一樣和我興奮,他探頭探腦問道:「鬼?在哪裡?」
《考骨紀——北疆生死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