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那妹子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說起來,她還真不是風月老手,頂多就是頭腦簡單,憧憬著艷遇等於真愛,沒想到起步就摔進糞坑,那叫一個無敵自容,劈手甩了一萬三一個嘴巴,蹬蹬蹬跑下樓時,哭音都出來了。
女孩兒也不去管她,一步步往樓梯上走,一萬三緊張的臉色都白了,下意識就往台階上退,還要陪著笑:「小老闆娘,有話……好好說,你這麼叫,我不敢當……不敢當。」
酒吧的主人是個四十來歲的女人,叫霍子紅,她收養了個女孩,就是眼前的木代,不過兩人差的歲數不算大,不好母女相稱,所以木代一直叫霍子紅為紅姨。
一萬三和張叔都是酒吧的幫工,區別在於時間長短,平日裡,他們管霍子紅叫老闆娘,至於木代,有時喊她名字,有時喊她小老闆娘。
一萬三是真心怵頭木代。
第一次見她,是在來酒吧打工的第三天,木代從外頭旅遊回來,霍子紅介紹的時候,一萬三喜的心花怒放的,當即就做起了搞定美女接手酒吧人財兩豐收的千秋大夢。
於是迅速採取實際行動,沒事就往木代跟前湊,噓寒問暖甜言蜜語,木代也客氣,時不時衝他莞爾一笑,一萬三覺得有戲,在一個暖風熏得遊人醉的下午,展開了進一步行動。
他很有些畫畫的技巧,刷刷幾筆,形似也神似,考慮到女孩子多半喜歡會畫會唱的文藝小伙,一萬三決定以自己的特長為突破口。
木代看了果然有興趣,一萬三就勢在她身邊坐下,給她講畫畫時透視的虛實遠近,講著講著越坐越近,看木代沒反感,於是更進一步,伸手去覆她的手面。
這一招來自前輩經驗,屢試不爽,如果她反感,他就按兵不動,如果她也有意,他就趁勢牽個手……
哪知道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下一刻,他殺豬一樣嚎啕。
木代攥住他的中指,向著反方向掰,人這種生物有時也確實脆弱,一百四五十斤的塊頭,居然被個指關節控的嗷嗷叫痛,他到這個時候才頓悟這個小老闆娘不簡單,木代並不撒手,力道反而越來越大,臉上是那種從此之後他一看到就頭皮發麻的似笑非笑。
那時候一萬三也沒多想,只是叫她放手,一來二去就痛急了,小娘皮臭三八什麼的都罵出來了,另一隻手伸出去想抽她,被她抓住手腕擰了個彎,痛地眼淚都出來,又抬腿去踹她,被她乾脆利落地兩腳分別踢中左右膝蓋下頭,撲通就跪下了。
後來還是霍子紅聽到動靜過來,木代才放了手,可憐的一萬三到第二天走路還發顫,兩隻手哆哆嗦嗦地端不了碗。
張叔非但不同情他,還挺幸災樂禍:「你活該!我們小老闆娘可不是一般人。」
怎麼個不一般法?一萬三暗搓搓留了心,先從名字入手,她姓木,莫非跟麗江歷史上的木府有關聯?要知道,中國所有的古城,唯有麗江古城沒城牆,那是因為木字有牆為「困」,要避木府的諱。
他把這想法跟張叔說了,張叔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拉倒吧你,小老闆娘起先不叫這名字,四歲還是五歲的時候,抱去給個看風水的先生算命,先生說小老闆娘五行缺木,老闆娘懶得想名字,索性就讓她姓木了。」
那她怎麼會功夫呢?
張叔沒回答,一隻手伸出來,屈起三指,單留拇指和食指,比劃了個「八」的手勢。
一萬三絞盡腦汁去想歷史上有什麼跟八有關的武林高手:「她是八大羅漢的傳人?」
「狗屁!我們小老闆娘練武有八年了。」
現代社會,又不是要拿奧運武學冠軍,一個靠臉就能吃飯的女子,不去學鋼琴油畫烹飪插花,不聲不響學武八年,為了什麼?難道是專門對付自己這樣的無恥之徒?
一萬三戰戰兢兢跟她打哈哈:「小老闆娘,你別誤會,我跟她真的是兩情相悅,茫茫人海中相遇,情難自已,就放縱了一下,青年男女,異性相吸,我也沒做壞事……」
木代笑了笑,目光順著他的胸前往下,停在臍下三寸往下那麼一點點,然後臉色一沉,向著他襠部飛起一腳。
這個毒婦!居然要踢他這麼重要的部位!一萬三嗷的一聲雙手下捂,忙不迭後退時被高出的台階絆倒,一個仰叉摔在樓梯上。
木代沒踢,她的腿只是那麼提了一下,像是做關節活動,還裝著挺驚訝地問他:「你慌什麼啊,怎麼摔著了啊?」
樓梯頂上傳來腳步聲,間雜著輕聲的咳嗽,一萬三熱淚盈眶:救星到了。
☆、第2章
來的是霍子紅,臉上掛著常年的倦容,鼻子下沿兩道深深的法令,雖然顯老,但從眉眼來看,年輕時長的委實是不差的。
她身體不好,隔三岔五的生病,這兩天感冒,咳嗽總止不住,她從樓梯頂上探出頭來,哪怕有些不悅,聲音也是溫溫柔柔:「木代,到我房間裡來一下。還有啊,不要老欺負……一萬三。」
她其實是想叫他名字,但是一時間竟然想不起來:「都是你,給他取這麼個外號,搞得我也想不起他叫什麼了。」
木代繞過一萬三往樓上走,木質的樓梯板吱吱呀呀的,一萬三聽到她遠遠傳來的聲音:「那也沒錯啊,他是欠了你一萬三千塊錢,賣身一年打工抵債,別說我沒欺負他,就算真的欺負一個奴隸,也不犯法啊。」
一萬三悻悻從樓梯上爬起來,心裡罵著:你才奴隸,你全家都奴隸。
回到吧檯,客人已經走的差不多了,張叔佝僂著身子挨桌掃地,一萬三在電腦上登記完最近的酒水進出庫存,四下瞅瞅沒別人,趕緊點開了天涯網頁。
他幾周前發了個帖子,名字叫《八一八我那極品的老闆娘》,在這個貼子裡,他的老闆娘代號森林,身高一米五出頭,體重約一百五十斤,種種苛刻員工的行為,周扒皮再世都要自歎不如。
雖然不算熱帖,點擊和回復也相當可觀了。
一萬三更新了一下,「如實」記錄了今天發生的事,大意是他在酒吧洗杯子的時候,失手砸了一個,森林老闆娘上來就給了他一腳,他義憤填膺,吼了句:「難道打工的人就沒有尊嚴嗎?」
但是森林冷笑了一下,臉上橫肉迭起:「吃我的住我的,你就是我們家的奴隸!」
很快就有人回復了。
——樓主的老闆娘是有病吧?
——樓主吼的好,就應該再扇上一耳光。
——樓主閃人吧,從之前的描述來看,樓主能力很強的,到哪都能找到工作。
……
讀著這麼多熱心人的回復和建議,一萬三的心情漸漸復甦,他哼著小曲兒整理吧檯,頓了頓又去刷新回復,看到其中一條的時候,心裡忽然咯登了一聲。
——樓主的想像力很豐富,不去寫小說真是可惜了。睡醒了嗎?杯子還沒洗完吧。
ID名稱是「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點進去一看,註冊時間距離他發帖時間沒多久。
一萬三後背涼意冒起,半晌抬起頭看天花板,酒吧的二層是住人的,正頂上是霍子紅的房間,木代現在應該就在房裡。
回帖的不會是……她吧?
房間裡,霍子紅正咳嗽的厲害,木代幫她倒了半杯止咳糖漿:「身體不好就別亂走唄,不好好休息,倒有精神去維護小人。」
霍子紅喝了一口,撫著胸口順了順氣:「木代,不要老針對一萬三。」
木代拖了把椅子,倒轉著騎坐了,糾正霍子紅:「我沒針對他,他本來就是個騙子,當初你就該讓那個浙江老闆把他送到派出所的。」
當初?
當初那件事,還得從那個浙江老闆說起。
大概兩年多以前,那個浙江老闆和幾個朋友自駕川藏線,在康定附近的折多山停車休息,他年過五十,體重也橫向發展,高海拔地區走幾步就喘不上氣,坐在地上休息的時候,無意間往來路一瞅,視線裡出現了一萬三那「驚艷」的身影。
據說當時,一萬三頭戴騎行的頭盔,一身緊身勁裝,蹬一輛單車,車後頭是幾十斤重的馱包,神情凝重,眼神堅毅。
老闆驚訝極了,在他走兩步都氣喘的地方,一萬三負重蹬車騎上坡道,這是怎樣的一種精神啊。
他趕緊招呼一萬三:「小伙子,下來休息一下唄。」
再一聊,老闆深深地震撼了!
一萬三說,他的夢想就是單車環遊世界,目前,他已經騎完中國二十多個省份了,他還抖出一面旗子給老闆看,上面密密麻麻的簽名,很多是來中國旅遊的國際友人簽的,都是洋文,一萬三還自豪地指著一個鬼畫符一樣的簽名告訴他,那是比利時駐華大使簽的。
接著又闡述了自己接下來的打算,騎進西藏,頂禮珠穆朗瑪,然後從西藏出境,騎到尼泊爾、巴基斯坦、印度,如果可能的話,還要騎到歐洲大陸。
一邊說著,一邊拿出一個硬邦邦的饅頭,掰了一小半,夾了兩根鹹菜,嚼巴嚼巴吃了,又珍而重之的把饅頭用塑料袋裹了放回包裡。
老闆勸他多吃點,一問之下才知道,剩下的那點饅頭還要分兩頓吃。
浙江老闆的青年歲月在精神文化貧瘠的年代度過,待到有錢去實現一些任性的理想的時候,已然心有餘而力不足,很容易盲目地在後輩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所以當即起了資助一萬三的念頭,身上現金不是很多,又朝同車的朋友融了點資,總計一萬三千塊。
一萬三很感動,請他在旗子上簽名,還跟他說:「我會帶著有你簽名的旗子在世界各地留影的!」
要不是折多山上沒提款機,老闆估計還會衝動地再提一兩萬給他。
事情本來就該這麼結束了,誰知道一年多之後,在聚散隨緣酒吧,兩個人又宿命般的相遇了。
當時一萬三改了裝束,紮著花頭巾,白襯衫,穿破洞的牛仔褲,跟當年風塵僕僕曬的跟個茄子的形象不可同日而語,老闆本來也沒認出他來的,是一萬三自己洩了底。
他跟幾個路上初相見的狐朋狗友高談闊論:「現在很多大老闆喜歡自駕川藏、登山,顯得逼格很高。我總結,這幫人,七個字,錢多人傻年紀大。人不缺錢,緬懷青春,這個時候你就得找準賣點,賣理想賣情懷激起共鳴。我告訴你們,我有段時間蹲守川藏線,看見這種內地牌照的自駕車就過去,那些人客氣啊,給我大把吃的喝的,什麼脈動紅牛,我後來光賣飲料賺了小八百。也有傻的,印象最深的一個,我靠,給了我足足一萬三千塊錢!」
那個浙江老闆坐後頭那桌,開始當八卦聽的,越聽越不對勁,聽到最後一句,氣的嗷一聲直接撐住桌子就撲過來了,五十多的人了,愣是展現出了青年人的敏捷身手。
……
木代盯著霍子紅看:「紅姨,好心也得因人而異,一萬三就該被送去坐牢的,你居然還為他花錢。」
霍子紅笑笑:「也不是白花,一萬三千塊,他要在酒吧打工一年,折下來也挺合算。」
木代下巴抵在椅子靠背頂上:「愛心氾濫不說,還引狼入室。」
「不要先入為主,這些日子,一萬三干的挺好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敢用我的頭擔保,他一定動手腳,不是在賬上,就是在貨上。」
「人都會改過的,不能一棍子打死。木代,你性格就是這點不好,太擰。」
木代不說話了,過了會,她情緒忽然收了起來:「隨便吧,你喜歡就行。我其實就是個被收養的,跟你說話不該這麼沖,我下次改。」
霍子紅愣了一下,心裡長長歎了口氣,她遞了張紙條給木代:「木代,幫我去一趟這個地方,方便的話,明天就出發。」
「嗯。」
短暫的靜默之後,木代說了句:「那我先回房了,還得收拾行李。」
木代就是這個脾氣,平時,她一定會問,為什麼去,找這個人幹什麼,有什麼吩咐沒有,但是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只會回一個字:「嗯。」
霍子紅走到門邊,出神地看木代的身影消失在樓梯下頭,張叔拎著掃帚和簸箕上來例行打掃,掃到霍子紅門口時,霍子紅說了句:「有時候,我挺擔心木代這孩子的,她跟誰都不親近。」
張叔掃的吭哧吭哧的,也沒抬頭:「正常,木代被領養的時候,都三四歲了,在那種地方,是吃過苦的。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吃桃子過敏,剛到你身邊,你遞個桃給她,她趕緊接了,大口地咬。」
霍子紅輕聲接了句:「可不麼,頭半年,每次吃飯,她都不敢夾肉。我說哪個菜好吃,她就不吃哪個,小毛頭孩子,就壓了那麼多心思了。」
說到末了,忽然有點傷感:「如果沒有八年前那件事,木代現在也許會好很多。」
張叔直起身子,右手握拳捶了捶腰心:「其實我們小老闆娘,現在已經很好了。真的,你去看看那些新聞上報道的,小老闆娘這樣的,算恢復的很好了。」
樓梯上傳來熟悉的腳步聲,一萬三頭皮一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了網頁。
木代沉著臉過來,本來想直接忽略他的,想了想還是在吧檯邊停下,說了句:「我明天要去趟重慶。」
「真的?」
一萬三喜形於色的同時意識到自己的歡快太明顯了,他的聲音立刻低沉下來,神情也隨之換成了失望:「不是吧,又要有好幾天見不到你了。」
其實他想說的是:去吧去吧別回來了。
木代笑了笑,笑的一萬三渾身不自在,他讀懂那裡頭的含義,讓他老實點。
一萬三很是心虛地瞥了瞥酒架上那兩瓶酒。
回房的時候,一萬三從木代的臥室門口經過,透過半開的門,看到地上一個攤開的行李箱,一半五顏六色,貓貓頭的洗漱包,大象頭的打底T恤,帶流蘇的短靴,鈴鐺貝殼的手鏈,而另一半,所有衣物裝飾,全是黑的。
一萬三在心裡說:這個毒婦,就是個精分。
☆、第3章
重慶有兩個別稱,霧都、山城,都是掏心掏肺的實誠,不摻一點兒水分。
木代很少見霧,陡打看見,還以為自己是坐飛機坐近視了。
下了飛機,霍子紅給木代打了個電話,算是委婉講和,木代這才問她:「這個地址為什麼是老九火鍋店?請我吃火鍋嗎?」
霍子紅溫溫柔柔:「你按時去,門口交條,會有人招呼你的。重慶小吃多,你吃膩了再回來也行。」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