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聽這意思,像是專門送她玩兒來著,老九火鍋店的事,只是順帶。
木代心裡輕鬆,找了解放碑附近的快捷酒店住下,第二天起來,看到時間還早,出去坐了個長江索道。
這索道有些年頭,八十年代修的,後頭也沒翻新,吊纜吱吱呀呀的,聽得人心裡懸的很,纜車來了之後,木代想打退堂鼓,但她站的位置太靠前,被後頭的人直接推了進來。
既來之,則安之吧。
纜車晃晃悠悠的往下走,很快就到了江心,其實長江水道之上,也沒什麼勝景,一道跨橋,幾條走船,漫江薄霧罷了。
纜車上多是遊客,這個時候也嘀嘀咕咕:「當地人肯定不來坐,沒什麼看頭嘛。」
說話間,對面的纜車也過來了,最近的時候,都能看到裡頭人的衣著長相,遊客是最容易嗨的,馬上就搖著手衝著對面「嗨」、「hello」起來。
對面幾乎是同時鼓噪起來,但有個靠窗穿黑色夾克的男人沒動,同樣地,這頭的木代也沒動,自然而然的,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然後,那男人伸出手,朝這邊指了一下。
纜車相交,轉瞬即過,很難說伸手是指誰,但奇怪的,木代下意識覺得是在提醒自己,想都不想,伸手就往斜後方抓。
伴隨著哎呦一聲,觸手是肥嘟嘟的一截胳膊。
一轉臉,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肥頭大耳的,滿臉橫肉把眼睛壓迫成了兩條線,個子不高,比木代還矮些。
木代笑嘻嘻地,抓著他的胳膊往前:「哥,往前點站。」
邊上的人被擠搡,有些不高興,但見兩人是一道的,還是給騰出了地方。
那個男人一雙小眼賊溜溜地轉,臉色陰晴不定,木代另一隻手伸出來,掌心朝上,送到他面前,那男人猶豫了一下,從褲兜裡掏出木代的手機。
木代也不說話,接過手機就低頭裝作是刷網頁,那個男人不動聲色的朝外擠,這一頁,也就這樣在意會之中翻過去了。
到站之後,木代原站返回,想著說不定還能見到那個穿黑夾克的男人,當面道個謝,但是出來之後,看著滿街人流,忽然覺得,當時一切都模糊,也未必能認出他來。
去老九火鍋店的路上,木代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順便把遇到賊的事告訴她,霍子紅問她:「你喊了嗎?你得讓大家幫忙把他抓住,這樣他以後就不能再坑別人了。」
木代耐心給她解釋:「紅姨,強龍不壓地頭蛇,而且就算喊了也未必有人幫我,萬一他惱羞成怒,跟我在纜車上打起來,江上晃悠悠的多危險。反正呢,我給足他面子,不吵不鬧的,他也知趣,想了想就把手機還我了。」
霍子紅歎了口氣:「我還是覺得,遇到這種事不能怕,得站出來,見義勇為才對。」
見義勇為當然是對,但是……
木代覺得跟紅姨說不通,也懶得去說,一萬三這事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
火鍋店門口坐了個服務員,木代記著霍子紅讓她「交條」的話,先把字條給服務員,果然,服務員伸手裡指:「到底,右轉,包廂。」
木代依言找過去,到門口時遲疑了一下,不過應該沒錯,那個穿得好像在演清宮戲的大叔很熱情地站起來:「霍子紅小姐?」
其它人都還沒到,萬烽火閒著也是閒著,給木代講了落馬湖的案子,順便也介紹自己的行當。
他拿了根簪子出來作比,簪子是老銀的,簪頭是景泰藍燒的翔鳳,鳳凰眼珠子嵌著紅寶石,嘴裡銜一串白玉的垂珠。
「比如說,」萬烽火先用手把簪子蓋住,「三個人找我,一個人要找帶鳳凰的老銀簪子,一個人要找用紅寶石做眼珠子的鳳凰,還有一個人要找嘴裡銜白玉的鳳凰,這就是三條訴求,但當時我手裡沒東西,這三條我就先存檔,留心著。」
「然後有一天,」他一縮手,把那個簪子露出來,「有了人拿了根簪子來賣,買方、賣方,這就對上了。」
木代腦子聰明,一點就透:「所以這簪子就像你倒的消息,待會要來的人,也包括我,都是從前打聽過落馬湖那件案子的人?」
她覺得有些小題大做:「這能賺多少錢啊?而且,打個電話通知一下不就行了,犯得著專門讓人過來嗎?」
萬烽火看了她一眼:「覺得重要的人就會過來。」
簡簡單單一句話,琢磨起來倒挺有深意,木代心裡打了個咯登:紅姨覺得這事重要?難道她認識案子裡的某個人?
不過,木代的好奇心沒那麼強,反正,自己就是個過來領受消息的傳聲筒罷了。
前後腳的功夫,另外三個人也到了,一個是近四十歲的瘦弱女人,眉毛寡淡地像是忘了長出來,叫岑春嬌,挨著萬烽火坐了。
另外兩個都是男人,一個叫馬塗文,二十七八歲,渾身酒氣,睡眼惺忪,赤膊穿件馬甲,胳膊上紋著大花臂;另一個叫李坦,五十來歲,瘦高個,佝僂著背,皺紋很深,一臉的潦倒。
萬烽火關了包廂的門,擰著了火鍋下頭的打火開關:「咱們邊吃邊聊。錢你們都交過,一直存在我們這頭,聽完了岑春嬌講的,再決定付不付賬——不過話說回來,賬肯定是要付的,除非……是假消息。」
木代有些詫異,原來紅姨他們早就把款子放在萬烽火這了,這場火鍋宴是聽消息吃飯付賬來的,她覺得挺新奇。
要是搞成賭場那樣,每個人前頭都有代表金額的籌子,聽一會推兩枚出去,那就更有意思了。
火鍋的湯麵微泛,香味絲絲縷縷混著泡兒外溢,木代饞蟲大動,自己調了醬碟,又伸筷子去下菜,筷子伸出去的時候,忽然意識到滿桌子就自己在動,遲疑了一下,還是繼續。
邊上的馬塗文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不是覺得她舉動突兀:這姑娘年紀輕,打扮的無憂無慮熱熱鬧鬧,怎麼看怎麼覺得跟一屋子的人都格格不入。
岑春嬌的目光逐一從每個人身上掃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殺人的人,其實已經死了,五年前就死了。」
木代覺得正常,二十年多了,兇手正常死亡或者意外死亡都有可能,她注意看另外兩個人的神色:馬塗文除了犯困也沒什麼異樣,倒是李坦突然抬頭,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怒意。
五年前,我在濟南西郊客運站附近的一個小旅館做服務員,低檔小旅館,被褥常年不拆洗的那種,住的人雖然三教九流,但大多是沒錢的、打工的。
那天是我夜班,半夜的時候趴在前台打盹,忽然電話響,103房間,裡頭的住客請我送壺熱水去。
那個住客我見過,已經在旅館住了十來天,除了第一天入住的時候打過照面,後頭基本沒見他出來,而且他入住的時候就已經病的很厲害了,當時我們服務員私底下還開玩笑,說可不能讓他長住,死在這就不吉利了。
接到電話,我心裡有點發毛,那個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有氣無力,讓人覺著,馬上就要不行了。
我提著水壺過去,順便把鑰匙拿上,敲門的時候沒人應,我拿鑰匙開了門,一進去就知道不好了,那個人臉色發黑,眼皮翻白,躺在床上圓瞪著眼睛抽氣,分分鐘都要斷氣的感覺。
我心裡害怕的很,馬上給老闆打電話,老闆不在旅館住,估計是因為太晚了,被我吵醒了很生氣,剛一接通他就吼我,然後掛掉,再撥,已經關機了。
我急得沒辦法,決定下樓去找看門的老頭,才走到門邊,那個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說話了。
木代正拈了筷子撈菜,聽到這的時候,覺得胳膊上的細小汗毛都豎了起來。
倒不是害怕,就覺得瘆得慌。
李坦的嗓子沙沙的,聲音讓人聽了週身都不舒服:「他說了什麼?」
岑春嬌的臉上掠過一絲茫然似的心悸,似乎至今還有些後怕:「具體來說,他也不是在說話。」
「他眼睛瞪的很大,死死盯著天花板,語速很快,像是打字機噠噠噠地打字,聲音沒有起伏,一個磕絆都不打,很像背書。」
萬烽火追問:「那……背的是什麼內容?」
「先是年月日,某年某月某日,然後是地址,XX縣XX街XX道,殺了幾個人,然後是性別、姓名,用什麼工具殺的,怎麼殺,殺完了之後怎麼逃的,那種做報告一樣的語氣,眼睛一直瞪著天花板。」
木代頭皮有些發麻,下意識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岑春嬌強調了兩次「一直瞪著天花板」,讓她莫名覺得天花板上有什麼東西。
屋子裡很安靜,連那只時時上躥下跳的金絲雀都垂著翅膀聳立了不動,如果仔細看,有一兩根羽毛,似乎都豎了起來。
☆、第4章
萬烽火咳嗽了兩聲:「那然後呢?」
李坦緊跟著追問:「落馬湖那件案子,就是他臨死的時候說出來的?他只說了這一件嗎?」
岑春嬌看了李坦一眼,回了句:「不止這一件,但是一件歸一件的價錢,你懂的。」
李坦的臉色很難看,木代卻有點想笑,覺得這個岑春嬌,倒是挺懂得拆分售賣的。
岑春嬌接著說下去。
我那個時候,也聽傻了,也不覺得他說的是真的:有哪個犯罪的人,無緣無故的,會跟陌生人講這些呢?
愣了一會之後,我覺得還是得去找看門的老頭過來給我壯膽,主意打定,剛邁開步子,那個人一聲長長的倒氣,沒動靜了。
我回頭去看,他眼睛圓睜著,嘴巴還半張,但真的再也沒動靜了,我不敢過去看,我怕我挨過去了,像電影裡那樣,他突然蹦起來或者咬我一口,那我會嚇死的。
我跑著去找看門老頭,一邊跑一邊喊,還沒跑到走廊盡頭,看門老頭自己過來了,有個房間裡還有人打門,吼我半夜小聲點。
說到這,岑春嬌長長歎了一口氣,環視了一下在場的所有人。
「你們知道那種老式的小旅館嗎,」她伸手比劃給大家看,「走廊兩邊都是房間,走廊一邊的盡頭是封死的,另一邊就是通往前台。我說我沒跑到走廊盡頭,意思就是,我一直在走廊裡,期間也沒有任何別的住客出來過。」
「看門的老頭過來之後,我趕緊拽著他一起去那間房,看見……」
岑春嬌停頓了一下:「我知道說出來,你們可能不信,但我說的的確是真的。」
她這麼鄭重其事,想必是房間裡有異樣,馬塗文聽的認真,這個時候腦洞也開的最大:「那個人的屍體沒了?或者,又活過來了?」
「不是,屍體還在,也確實是死了,但是,左腳沒了。」
有那麼一兩秒,沒人說話。
左腳沒了?
木代拈著筷子,早就忘了去夾菜,下意識問了句:「怎麼個沒法?」
「砍的,但是創口並不特別平整,切口粗糙,血肉牽扯。當然,這些不是我判斷的,是後來我托朋友輾轉從法醫那裡打聽到的。」
木代終於明白為什麼剛剛岑春嬌要那麼詳細地給他們描述旅館走廊的情況了:旅館的走廊不會很長,岑春嬌離開的時間很短,在這麼短的情況下,一個人竄進死者的房間,砍下了他的左腳,然後悄無聲息離開,怎麼聽都像是方外奇談。
馬塗文頭一個憋不住了:「大姐,你編的吧?」
李坦冷笑了兩聲,齒縫裡迸出兩個字:「假的。」
岑春嬌好像早已料到會是這反應,答的不緊不慢:「報警之後,旅館裡每一個住客都被單獨排查,我們旅館有半個月沒有開張。這事在當地不是什麼秘密,萬先生的同事們都是有本事的人,盡可以去打聽。我也錄了筆錄,不過中間那段,太過詭異,我當時半是害怕,半是怕惹麻煩,對誰都沒有提起過。」
馬塗文不說話了,想想也是,那人死了之後是留下了屍體的,少沒少左腳這事,打聽打聽就知道,胡編亂造也沒意義。
李坦的臉上還是那副譏誚的神情:「我不是說這件事是假的,也許當時,你的小旅館裡確實死了一個人,那個人也確實莫名其妙被砍了左腳,但是這整件事情,還有死了的那個人,跟落馬湖那件案子沒有關係。」
他滿臉倨傲地看萬烽火:「萬先生,我付錢,是為了落馬湖的案子,其它再詭異十倍的案子,我都沒有興趣。」
岑春嬌有點沉不住氣:「你什麼意思?」
李坦卻似乎不屑於再理她,轉頭看木代和馬塗文兩位:「咱們都是買家,假消息我是不可能給錢的,你們兩位的意思呢?」
真是峰迴路轉,原本以為只是來聽故事,沒承想半路殺出這麼一出,木代覺得自己做不了這個決定,她看萬烽火:「要麼中場休息一下?讓我們想一下?」
中場休息的時間,木代躲到火鍋店後門,給霍子紅打了個電話,說了一下這頭的情形,霍子紅聽完,嗯了一聲,過了一會說:「確實是假的。」
木代沒吭聲,她覺得自己如果是萬烽火的話,會被紅姨和李坦這兩個人氣死的:表面上一副打探消息有求於人的樣子,實際上……
霍子紅好像察覺出了木代的心思:「當年死的那對教授,夫妻倆都姓李,那個男的李老師是教過我的,這事我留心了很久,不止托萬烽火那邊打聽消息……那個岑春嬌說的,實在也是太假了。」
「那這個錢,到底付是不付?」
霍子紅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付吧,我托萬先生那邊查消息,不想讓他覺得我隱瞞實情。還有啊木代,你幫我留意一下那個李坦。」
木代想問什麼,末了還是都嚥回去了,掛上電話時,她惆悵地想,事情真是有些怪怪的,具體說不出來,但就是哪都不對勁。
回去的路上,木代看到馬塗文也避在一角打電話,經過的時候,她故意湊近了些,聽到沒頭沒尾的一句:「那我付不付?」
木代登時就樂了,忽然覺得今天這個場子,真是怪好玩的。
中場休息結束,萬烽火出來主持局面,詢問各位買家的意見,李坦堅持已見,馬塗文咳嗽了兩聲,裝模作樣:「我經過前後認真的分析,覺得岑大姐……女士提供的信息還是很有價值的,我這裡是願意支付的。」
前後認真的分析?是你分析的嗎?木代忍住笑,朝著萬烽火點點頭:「付。」
岑春嬌臉露喜色,萬烽火也輕輕舒了一口氣,對李坦說:「2比1,少數服從多數,規矩你懂的。」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