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這錢有些是村裡人給的,有些是他偷的,他偷的心安理得,理直氣壯到那些指指戳戳的人都不敢斷言是他偷的:有哪個賊,會這樣昂首挺胸的臉都不紅?
然後,中秋節就到了。
按照風俗,每家都蒸了糖餅和菜肉餅,也有村外買回來的月餅,一萬三挨家挨門的吃,夜幕降臨,村裡人爭擁著去海邊的時候,他還漠不關心地倚著自家的門,嚼的腮幫子鼓鼓。
吃完了,村裡頭也靜了,他往地上吐了兩口唾沫,從門後拎出一大桶柴油來。
他抱著那桶柴油,搖搖晃晃地,往海邊去了。
中秋月圓呢,叫你圓,燒你個永不超生。
村裡人怕驚動老蚌,不可能真的守在海灘邊看,他們都遠遠的錯落坐守在礁石之上,藉著月光,看到海灘上那星星點點的亮,足以欣喜若狂。
就是要當著你們的面燒,燒了你們一年的收成盼頭,叫你們跳腳,叫你們嘔血,叫你們呼天搶地哭爹喊娘!
他走近的時候,礁石那邊已經有動靜了,有人站起來吼:「那誰家孩子!大人怎麼不管著!」
晚上看不清,只知道身形矮小,是個孩子。
呵呵,誰家的孩子?他也想知道,父母的魂靈都飄在冷冰冰的海上吧,說不定被這聲音驚動,睜開了眼睛看他。
父親的骨灰盒就沉在海裡,不知道被海底的湧流推到哪裡去了,直到現在還沒找著呢。
一萬三把柴油稀稀拉拉地澆在蚌的身上,澆了一片海域,老蚌都很敏感,一點點動靜就閉了殼,不管,照樣燒,保不準香氣四溢,好一道海味。
他避的遠些,拔出插在後腰上的卷布火把點燃,有幾個人已經往這邊跑了,他專候著他們跑近,然後洩憤似的往那片海域一扔。
火起,那麼好看,像是海水上盛開了花,舒展又肆意,那場景,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有人憤怒大叫:「是江照那個狗崽子!」
他拔腿就跑,設計好的藍本裡,村人會忙著救火,他趁亂離開,到村外挖出藏好的行李,然後就去闖天涯。
是的,初生牛犢不怕虎,他還太小,一點都不怕,反而對外頭滿是憧憬。
但是他算漏了,不是所有人都去救火的,幾乎有一半的人過來追他這個「狗崽子」,還算漏了一點,大人跑的比小孩子快。
祠堂的門關著,沒法進去,牆邊堆著的破木料,他拎了把錘子防身,又藉著木頭堆上牆,沿著牆上了屋頂,現在想想,其實是蠻作死的逃法,自己把自己送進了包圍圈。
他從屋頂上掀瓦,嘩啦啦往下扔,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下頭尖叫聲不斷。
老族長給他喊話:「江照啊,你這是被鬼迷怔了啊,給我下來!」
他掀瓦掀的更凶,一邊扔一邊罵:「你們害死我爸,明明看到他在水裡,黑了心肝肚腸不去救!」
老族長像個無師自通的談判專家:「江照啊,不是我們不救,當時誰也沒看到他落水,你心裡有怨言,我們懂……你下來啊,祠堂的屋頂可不能亂掀啊……」
話沒說完,身後傳來斷喝,爬上屋頂的村人一記虎撲,拽著他的腳踝往後拖,硬生生把他拖倒!
這算什麼,聲東擊西?那個惺惺作態的老東西跟他說話分散他注意力,其它人趁機上牆?
被拖倒的一萬三罵不絕口,兩手拚命的四下扒拉,忽然摸到帶上來的那把錘子,想也不想,狠狠往底下的人群砸了過去。
光噹一聲響。
角脊的走獸,他最喜歡的那個,長的像孫悟空的那個,應聲而斷,隨著錘子一起,落向尖叫躲避的人群。
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真的被砸到。
夜幕深重,車燈的光亮照著前面的一小片公路,不管開多久,都還是那麼一小片。
這條公路,好像長的沒有盡頭。
羅韌說了句:「一萬三,你也夠狠的。」
一萬三嘿嘿地笑:「我還以為老族長會扒了我的皮呢,居然沒有。可能因為我爸的事,他心裡頭有愧,也可能因為我爸媽都沒了,死人的眼睛在天上看著,他不敢把我怎麼樣。」
反正他記得被趕出村子的那天,是個早上,有點涼,村裡人都聚在村口,他原先隨著他們走在一起的,然後被人猛然一推,就被推出了那個大圈子,站在了他們的對面。
一個人,對許多許多人。
一個鼻青臉腫的小孩,對著許多許多橫眉怒目的大人。
老族長說:「江照,從今以後,你就不是咱五珠村的人了,你要是再敢踏進村子一步,可別怪村裡人不客氣。」
是不客氣,一年的收入,一年的盼頭啊,他看向一雙雙眼,都是恨的發紅的虎狼的眼。
他往地上吐了唾沫:「不回來就不回來,老子還不稀罕回來呢。」
那個秋日的早上,他就那樣晃晃悠悠的,穿著破衣爛衫,昂著頭,走出了村裡人的視線。
再沒回去過,有人在外頭受苦受罪會想家,他從來沒想過,也沒懷念過,偶爾想起來,腦子裡冒出的唯一念頭是:那鬼地方。
他拍拍羅韌的椅靠:「羅韌,記得了,保證我的絕對安全,我燒了老蚌,斷了他們財路,又掀了祠堂的瓦,等於揭江氏祖宗的皮,那群老不死的,絕對不是撂狠話。」
羅韌笑笑:「那時候你才多大,都十幾年過去了,現在你就算站他們面前,他們也不一定認得出你的。」
是嗎?
一萬三卻有些近鄉情怯,自言自語似的念叨著:「要不然還是改個裝吧,哪裡方便,買頂假髮什麼的……」
☆、第11章
一萬三在車上睡著了,一路都睡的淺,做很多夢,夢見自己回到了五珠村,村裡人或是早已認不出他來,對他視而不見,或是目眥欲裂地操刀拿棍,打的他抱頭鼠竄。
看,關於這個村子,他永遠做不出美夢來:什麼魂牽我夢縈之故土,對他來說,只四個字。
那鬼地方。
可是老話說:夢是反的。
當車子沿著坑窪不平的土路,在第三天的晨曦初起之時顛顛簸簸到達村口時,一萬三忽然愣住了。
沒有熟悉的炊煙,沒有熱鬧的人聲,雞不鳴,狗不叫,靜的像是世界盡頭,走近去看,那些破落的屋子,有的掛鎖,有的門戶大開,裡頭只剩笨重的家什,有老鼠嗖一聲,就從門後竄到床底去了。
這像個。
一萬三臉色煞白,對著羅韌吼:「我村裡人呢?我村裡人呢?」
吼到後來,他抱著頭蹲下,嗚嗚地哭起來。
比夢還不如,「那鬼地方」,真真正正成了鬼地方了。
羅韌讓一萬三上車,退回到沿途經過的最近的村子打聽。
——「五珠村嗎?沒了,前幾年就沒了。沒出事,就是搬走了。」
——「他們靠採珠生活,海裡不產珠,當然只能出去謀生路,也不是一下子走光了,陸陸續續走的。」
這村子很少來外客,閒散的村人熱情的、繪聲繪色地,向他們講起那個靠海的五珠村。
「聽說有一年忒邪乎,跟同在海邊上的一個村子搶地盤,結果有個男人掉到海裡淹死了,他老婆發了顛,半夜抱著男人的骨灰盒划船出海,誰曉得剛到海中心船就翻了,更邪門的還在後頭,那一年中秋,老蚌曬月,怕不是鄰村來報復,一把火全燒了。」
「那一年,整個村子一顆珠子都沒采著,村裡人也覺得晦氣,都把希望寄托來年,三月祭海神,搞的比以往都隆重,誰知道啊……」
那村人連連歎氣:「那片海,從此就成了不下蛋的母雞了。五珠村世代採珠,幹不了別的,連著幾年沒生計,熬不下去啊,這不,開始只走一家兩家,後來越走越多,前幾年就成了空村了。」
又說:「不過,也可能是在外頭撈到好日子了,人往高處走嘛,那片海不出珠,就成了窮山惡水,守著也沒意思。」
一萬三一直聽著:「那老族長呢,也走了?」
村人似乎剛想起來,一拍大腿:「哦,哦,對,忘記說了,那老頭有節氣啊,就不走,說是祠堂在這,祖宗的魂在這,說什麼都不能走。」
老族長就不走,每當有人勸,他就閉上眼睛,兩行老淚順著溝壑叢生的老臉,滴進下頜灰白的鬍子裡。
「咱五珠村,秦始皇統一嶺南,置象郡的時候就有了,祖祖輩輩啊,一片海養了全村上千年,不能因為幾年不出珠,你們就都走了啊。『珠徙珠還』,『珠徙珠還』,我給你們講過的啊。」
是講過,老族長肚子裡有墨水,閒暇時就給人講歷史故事,引經據典有根有據。
「珠徙珠還」的故事,出自《後漢書.循吏列傳》,講的還是合浦的傳說,說是前任守宰見財眼開貪得無厭,遣人採珠不知節制,結果老蚌都遷徙走了。後來孟嘗任合浦太守,他為官清廉,造福百姓,到任還沒滿一年,懷珠的老蚌又紛紛回來了。
其實用現在的眼光來看,這只是珍珠固有的消長規律,孟嘗給了老蚌可持續發展的休養生息時間,並非什麼清官感動上蒼的神跡,但在老族長的想法裡,不是這樣的,,他堅信老蚌都會回來的。
一萬三輕聲問:「然後呢?」
「然後,村裡的人就越來越少,有一天,這老頭發了魔怔,把祠堂裡的祖宗牌位都抱了出來,放進採珠船,划船出海了。他說,看在列祖列宗的份上,這海也不能絕了村子的路。」
一萬三彷彿看到,薄霧依依的清晨,平日領受香火的牌位橫七豎八地倒在船艙裡,老族長搖著船出海,嘴裡念叨著:「列祖列宗在上,列祖列宗在上啊……」
一萬三居然為他感到淒涼,胸中泛起不知名的苦澀況味:「然後呢?」
「再然後啊……」村人忽然變得神秘兮兮起來,左右看看,像是怕誰聽到。
他伸出手,手背向上,空氣中劃出平直的一道,然後嗖的一下掉轉成手心朝上。
「翻了,船到水心,翻了,記不記得前頭我說,有個女人划船,也翻在海裡死了?人家說,水鬼索命呢,還有人傳,說是個女人,拽著腳就把老頭拖下去了,瘆人的很呢……」
他哆嗦了一下,先把自己嚇出了一身冷汗。
張叔跟木代聊過之後,也怕她多心,不過這兩天看下來,言笑晏晏乖乖巧巧的,倒是還好。
但是,木代到底適合幹什麼呢?張叔把自己知道的、聽過的那些工作一個個拿來往她身上套,覺得都行,但又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當初木代大學畢業的時候就說過:「我對坐辦公室給人打工是沒興趣的,上大學嘛,為了素質啊,基本素質。」
還以為她說著玩兒的呢,原來不是,霍子紅在的時候,張叔也憂心忡忡跟她討論過這個話題,霍子紅比他想得開,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的路都不一樣,木代要是暫時還沒找著自個的路,就讓她玩兒唄,人這輩子,能心無旁騖開開心心只管玩的日子,其實不多。」
既然是老闆娘發話,張叔也就不說什麼了,嗯了一聲轉身離開。
他沒有聽到霍子紅接下來的話。
「說不定,以後想回到這樣的日子,都回不來了。」
這天下午,張叔給人面試。
是真面試,一萬三個小兔崽子說走就走,張叔搞不明白那些紅紅白白的酒水,曹胖胖吆喝的倒是賣力,進了吧檯也是熊瞎子一個。
到這個時候才發現,一萬三還真是個技術型人才。
面前坐著的調酒師是相熟酒吧介紹過來的,碩大黑眼圈,一臉的慾求不滿,吊兒郎當,坐沒坐相,張叔看了就來火。
他咳嗽了兩聲:「你都在哪些酒吧幹過啊?做調酒師幾年了啊?自我介紹一下,自我介紹。」
話還沒完呢,就聽到木代歡快的一聲:「大師兄!」
張叔嚇了一跳,先還以為自己面試的是木代的大師兄,直到她蹦蹦跳跳迎出門去,才知道是想岔了。
張叔好奇地往外看。
木代的同門師兄?自己也還從沒見過呢。
另一個因為聽到「大師兄」三個字而血脈賁張的,是曹嚴華。
大師兄哎,傳說中總是讓小師妹愛慕的死去活來瀟灑如風的大師兄哎!
他脖子伸的長頸鹿一樣,目光所及,臉上的笑慢慢僵住,感覺上,笑都凝成了冰,拿錘子一敲,就會嘩啦啦往下掉冰碴子。
這就是木代的……大師兄?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