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節

她記得從橋頭去看,能看到家所在的那幢舊樓,四四方方。
記得被送去孤兒院的那天,在橋頭坐長途車,司機扯著嗓子喊:「南田,南田始發!」
記得家裡破舊的水槽,剩了餅乾屑的餅乾盒。
唯獨記不清那個被她叫作「媽媽」的人。
不記得她的名字,不記得她的臉,因為她的臉始終模糊,敷滿顆粒粗糙的香米分。
印象最深的,是她的鞋子,是因為自己那時候長的矮,視線低嗎?
她愛穿高跟鞋,瘦骨嶙峋的腳頑強塞進不合適的鞋子裡,腳面被磨紅,腳跟被磨出了泡也不在意。
木代說:「她喜歡穿高跟鞋,尤其是紅色的,那時候,整幢樓也沒幾個人這麼穿。」
啪的一聲,鄭梨又拍死一隻蚊子。
說:「這就好辦,咱們得空的時候去打聽打聽,這縣城裡,老住戶很多,一住就是十幾二十年的,總有人記得的。」
☆、104|第1章
炎紅砂回到麗江,興致不高。
她找霍子紅咨詢,兩人坐在酒吧的小角落裡,神色都凝重,一萬三故意尋個由頭從旁經過,聽到炎紅砂問:「那是都要我還?要是賣了房子還不夠呢?」
一萬三回轉來,曹嚴華正伸長了脖子朝那頭張望,急急套消息:「怎麼樣怎麼樣?」
一萬三說:「世事難料啊,前一陣子還是富婆呢,一朝大廈傾塌,當然了,她那叔叔和爺爺也沒做什麼好事。」
曹嚴華說:「都是她叔叔舉的債,我紅砂妹妹背這種債太冤枉。要說是報應吧,應該報應在炎老頭身上才對。」
一萬三不這麼覺得:「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富婆乘了這麼久的涼,現在擔點連帶責任也正常啊。」
曹嚴華瞪他。
那邊談的似乎差不多了,炎紅砂耷拉著腦袋過來。
曹嚴華說:「紅砂妹妹,你不要喪氣,有我們呢,有一口飯就有你一口湯,總不會讓你餓死的。你要真被抓進去了,我們會想辦法湊錢撈你出來的。」
他給她羅列希望:「你們家的宅子,應該值不少錢,要是還不夠,我就陪你去趟四寨,別忘了,我們還有那麼多寶石在呢,再不行,還有房產!」
他手一揮,直指鳳凰樓的方向。
炎紅砂說:「我沒煩,這一陣子發生太多事,我就是覺得……怪沒勁的。」
她在距離吧檯最近的一張桌子上坐下來,趴下,腦門抵在桌面上,紮起的辮子執拗地翹著。
一萬三盯著她看,看到後來,忽然有點唏噓。
想想,好像的確是紅砂最倒霉了。
自己是混混兒,到哪有口飯有張舖位就行,無所謂,曹胖胖跟他差不多,賊骨頭鏗鏗的抗造,羅韌完全是非人類了,出了那麼多的事,沒見他慌過。小老闆娘雖然不知怎麼的多重人格了,但她至少有人疼著有人寵著吧……
細想,紅砂其實比木代還小一點,無憂無慮地活到這麼大,忽然接連失親,知道了家裡發跡的不堪真相,財富被收回,剩了孑然一身,沒哭沒鬧沒上吊,還在想著去把債給清了……
一萬三忽然覺得,還挺佩服她。
他打了杯咖啡,拉花是個大大的笑臉。
端過去給她,說:「我請你的。」
炎紅砂抬頭,狐疑地看他,然後拿起小湯勺,在咖啡裡攪啊攪啊:「你這麼好心?沒放藥?肯定喝了拉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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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嚴華在一旁涼涼的落井下石:「三三兄,你平時的罪惡嘴臉都昭然若揭了,現在裝什麼愛心暖男啊,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吧……」
尼瑪曹胖胖是想死吧!
一萬三抓起一個糖包就向曹嚴華扔過去,他躲的好快,脖子一縮,糖包就貼著他的頭頂飛過去了,正砸在牆上掛的一幅畫上。
曹嚴華為自己的反應速度所驚歎:完全是身隨心動啊,看來這些日子的基礎功夫沒白練。
他洋洋得意,正要嗆一萬三兩句,忽然發現,一萬三根本沒看他。
他正皺著眉頭,盯著剛剛糖包砸到的那幅畫,然後起身,走到那幅畫面前細看。
炎紅砂納悶,用口型問曹嚴華:他幹嘛?
曹嚴華也一頭霧水。
是那幅畫有什麼特別嗎?
酒吧的邊牆,為了增加情調,零星的掛一些特別的畫,並不稀奇,事實上,聚散隨緣還專門開闢了一面牆,供客人留言塗鴉。
那幅畫,是仿品,日本浮世繪,葛飾北齋的《神奈川衝浪裡》。
畫面也簡單,就是漁船置於巨浪的腹部,遠處是安詳的富士山。
曹嚴華湊上去,滿臉納悶地看一萬三,炎紅砂有點忐忑,端起了咖啡就是一大口。
滿嘴的苦澀,忽然反應過來:哦,對了,糖包讓一萬三給扔了。
不過,一萬三在看什麼呢?
大門被推開,帶動門上掛著的東巴風鈴,還有聘婷清脆的聲音:「小刀哥哥!」
一萬三渾身一顫,打了個激靈,蹬蹬蹬退後三步。
羅韌帶著聘婷一起來的,只一眼,酒吧裡的一切盡收眼底,曹嚴華的莫名、炎紅砂的怔愣,還有……
他的目光在一萬三和那幅畫上打了個來回:「看什麼呢?」
聘婷被張叔帶進了吧檯洗盤子,她倒是樂於勞動的,哼著歌兒,水龍頭開的老大,水花濺起來,噴了她一臉。
她咯咯笑著,撐著吧檯仰起頭,想給羅韌他們看自己狼狽的臉。
然後臉色垮下來,悻悻的。
沒人看她,他們圍坐著,都在看取下來的那幅浮世繪。
一萬三指著畫的左側,那裡,海浪翻捲如同巨爪。
「突然之間,就看到海浪在翻轉,就好像是形成了個漩渦,旋著旋著,就成了個空洞,黑漆漆的,像是個洞。」
「然後聽到聲音,砰,砰,像是心跳的那種,接著你就看到那個空洞也是一起一伏的,配合著心跳的節奏,像是洞裡,有個巨大的心臟。」
曹嚴華聽的極其興奮,一時間居然詞窮:「我就說……跟我看到的一樣……也是這樣……」
他追問:「有風嗎三三兄?還應該有風的。」
風?一萬三恍惚了一下。
有。
涼的,森冷的風,帶著腥鹹氣息,迎面吹來。
木代對新生活接受的很快。
極其枯燥,又極其簡單的新生活。
每天的活動範圍離不開菜場和飯館,上菜、收銀、擦桌子、倒垃圾,像恆定的軌跡,不出半點偏差。
鄭梨不喜歡這生活,十七歲的姑娘還是不定性的風,喜歡追逐熱烈和新鮮,餐館的生活卻是老舊的框畫,把她框在橫條豎條當中,還總帶著難聞的油膩味。
她不止一次沮喪地問木代:「木木姐,你怎麼待得住啊?」
真是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木代覺得這樣的生活,對目下的自己來說,是最好的。
如果繼續待在紅姨身邊,羅韌身邊,往事揮之不去,空氣都會是壓抑的吧。
這裡沒人認識她,緩慢取代激烈,餓了就吃,困了就睡,喜歡就做,不喜歡就不做,她可以靜下來,認真想一些事情。
何醫生跟她說了很多,無非是:木代,你生病了,你有三重人格,你現在混亂,需要治療,需要嘗試新的方法。
木代不覺得自己是生病,她甚至心理抗拒,不想去瞭解關於人格的種種分析解說。
她覺得,問題的根由,也許是她身體裡有三個自己,而她沒管住罷了。
就像三個小妖怪作亂,模糊了她的本來面目,久而久之,連親人、朋友、愛人都不知道她的樣子了。
為什麼沒管住,大概是她膽小、怯懦、逃避,聽之任之,頭埋進沙子裡,眼前一黑,以為世界就不轉了。
就好像個大宅子,主人不出手,下頭人就蹬鼻子上臉,錢賬、人事,全是一鍋亂粥,如同小說裡說的那樣:漸漸露了那衰敗的氣象來。
那她現在,就來出面管一管,正本清源,揚威立萬,必要的時候,殺一儆百。
這感覺新奇,她好像登上權座,對著黑暗中影影綽綽的許多自己發號施令。
不管是三重人格,還是三十重人格,都要聽我的。
心病,無外乎有心結,一個個疙瘩,把她的生活都擰的面目全非。
沒關係,從最初的最初,一個個來解,漸漸還自己本來面目。
不需要何醫生,不需要新型療法,也不需要林林總總的藥。
我就是我自己的藥,我就是我自己最好的大夫。
鄭水玉慢慢有點喜歡木代,老闆總是喜歡勤快的工人:木代手腳麻利,做事利索,不偷懶也不拖沓,閒下來的時候,她就安安靜靜的在靠近門口的桌子邊坐著,陽光從玻璃門裡透進來,拂在她的臉上。
鄭水玉跟她聊天,問,多大啦,有男朋友嗎。
木代說:有啊。
這個「有啊」讓鄭水玉大為驚詫,和所有好奇打聽的中年女人一樣,她其實是想接一句:要麼姨給你介紹一個?
居然「有啊」。
「長相怎麼樣,帥嗎?」
木代低下頭,抹布在桌子的一面反覆的揩,唇角露出淺淺的笑:「帥的。」
「家裡有錢嗎?」
木代想了想:「有吧。」
「對你好嗎?」
「好。」
鄭水玉有點納悶:「那他怎麼放心讓你一個姑娘家出來,在這種小地方打工呢?」
木代說:「他忙啊。」
說的理直氣壯,鄭水玉有點搞不懂她。
下一秒,她進了後廚,鄭水玉的老公何強是主廚,刀工不錯,在給土豆切條。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