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節

木代猝不及防,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羅韌笑:「不願意?」
她結結巴巴:「不是……可是,這麼快嗎?」
「快嗎?遲早還不是跟我,便宜都被我佔光了。」
木代笑起來,想到他話裡所指,臉頰微微發燙,羅韌伸手摟住她,低頭親親她眉心:「但是,我有個條件。」
他還有條件?搞反了吧?這個時候,不應該是她端架子擺譜嗎?
「木代,我不帶你回麗江了,你和曹嚴華,都跟著大師兄走,找個穩妥的地方,藏起來。」
木代心中一凜,下意識坐直身子:「為什麼?」
「獵豹入境了,我和青木要去做一些事,帶著你我會分心。」
木代氣笑了:「你怎麼知道帶著我一定分心?你怎麼知道我幫不上忙呢?」
「因為獵豹一定會對付你,一定一定會對付你。」
她知道該怎麼對付他,一刀刀剪除他在乎的人,像一點點剜他的心。
當年,他為了給塔莎復仇,報了必死的決心,怕兄弟們阻攔,設計讓所有人喝醉,誰知道第二天一大早,收拾好裝備,推開了門,忽然愣住。
他們都在,起的都比他早,好像昨晚他安排的那場酒,根本沒有灌倒他們一樣。
他們扛著傢伙,看著他笑,對他說同一句話。
——羅,算我一個。
——也算我一個。
一場激戰,十一個人,沒了九個,青木冒死把重傷的他帶回國內,安置在邊境的一個出租房裡,意識模糊間,他嘴裡嗆著血沫對青木笑:「你帶我回來做什麼?我早死在那裡了。」
這條命,像是偷來的欠來的,輕飄飄沒有份量,隨時願意交出去,就像最初,他甚至動過把聘婷身上的凶簡挪到自己身上的念頭,最大不過一個死字。
「木代,只要你不出事,你平平安安,我就會千方百計想活著。」
為一個人活,比為一個人死要難,死是一瞬間,什麼都不承擔,活是無數個一瞬間,什麼都為你扛著。
「你不要笑我,就當我是自私,我讓你活,其實是想讓我自己活,聽話,好不好?」
☆、171|第11章
羅韌扶木代下床,幫她披好外衣,她攥著衣領站了一會,低聲說,那我先回去了。
說這話時,頂上暈黃色的暗光罩了一身,低著眼眉,身形更顯清瘦,乖巧又纖細的模樣。
羅韌伸手拉住她:「等一下,抱一下。」
擁她入懷,有了先前的親暱,現在再抱她,多少有些肆無忌憚,身體和感情,都想跟她更親近,那麼一個討人喜歡的可人兒,真想揉進身體裡去。
木代低聲說:「你今天,有點不一樣。」
羅韌輕笑了一下,低頭看她:「是嗎,哪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呢?
之前,自己同他說「兩個人之間,總像是少了什麼」,具體少什麼,當時也說不明白,事實上,心裡還覺得奇怪:彼此好的像是模範情侶,不吵不鬧,到底是為著什麼意難平?
現在忽然想通了,大概是因為,他對她,總是隔了一層,由始至終,都把真實的自己隱藏起來了。
兩個人沒有情感上對等的碰撞,或許是羅韌覺得她年輕、經歷單純,在對待這段感情的時候,總習慣性的去保護她,為她解決問題,讓她依賴,給她教導、給她指引。
但對自身的問題卻避而不談,在她面前,跟在曹嚴華他們面前一樣,冷靜、穩重,不慌不忙,與她也時常親暱,像所有的情侶,擁抱、接吻,中規中矩地讓人挑不出什麼錯處來。
然而這個晚上,因著種種契機,他忽然大失常態,去向她索取,向她求得慰藉,所有的情緒,粗暴、痛悔、糾結、自責,還有愛,就在這樣猝不及防的凶狠碰撞中傾瀉開來。
這個羅韌,讓她喜歡,滿心喜歡,比從前的羅小刀更喜歡。
誰想要一個相敬如賓十全十美畫紙上的男朋友?愛極了他剛才的樣子,眼角帶一點濕,狠狠地想要她,卻也疼她,尊重她,真實地讓人心痛。
她低聲說:「可是,這個不一樣的羅小刀,我喜歡的不得了。」
羅韌心頭最柔軟的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從前,他對木代是很深的喜歡,這個時候,不對,從前一刻開始,她閉著眼睛說「我第一次,你輕一點」的時候,他就已經徹底愛上她了。
如果她是花,真情願把自己的骨髓血肉化成土壤,供她綻放。
羅韌低頭親吻她眉眼,舌尖順著她眼睛的輪廓細細描摹,木代幾乎站不住,身子軟下去時,他手臂在她腰間托住,把她身子更緊貼向自己。
男人女人,多麼奇怪,他情動時堅硬,她卻愈加柔軟,水一樣把他消融。
這是天生為他而來的姑娘。
一番耳鬢廝磨之後,忍不住提醒她:「再不走,你今晚就走不了了。」
木代輕笑起來,抬頭看他,說:「哪一個是真的羅小刀啊?其實,你心裡對我大師兄,也沒那麼有禮貌吧?」
羅韌低頭湊向她耳邊,吹氣樣:「只跟你說,其實我看不慣他那麼拽,想揍掉他兩顆牙。」
木代不要羅韌送,堅持自己回房,這個晚上,風清夜靜,她走的很慢,有時候,會忽然停下來,光著腳去蹭地上的青草,柔韌的草尖輕輕撓著腳心,酥酥麻麻,像那些羞於啟齒甜蜜的秘密。
路過後院的三角水榭,鄭明山還在,手邊擱了瓶開口的白酒,細細的酒味浮在清冷的空氣裡。
木代走過去,在鄰水的台階上坐下來,隨手撿起剩下的饅頭,掰了一小塊,瓶口浸了點酒,扔下水去。
池榭裡的魚都是些蠢傢伙,有吃的便爭先恐後,翕動著嘴巴,你爭我奪。
不知道會不會喝醉,想想明天早上,搖搖晃晃,一池醉魚,游起來都打撞,多有趣。
鄭明山不阻止,任由她胡鬧,看水裡泛的水花,低聲吟了句:「一株梅花一罈酒,一生空望一場醉。」
木代轉頭看他:「大師兄,師父為什麼老喜歡念這兩句話?」
「不知道。」
「來的路上,師父跟我說,想喝很多年前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燒刀子。」
鄭明山笑了笑,又有些無奈:「師父在保定一帶出入的時候,年紀比你還小,十字街,酒坊,早不在了。上哪去買?」
又說:「師父這兩天,頻頻想起從前的人和事,講起練武踩梅花樁,還有跟鏢師結樑子,一刀砍斷鏢旗的旗桿子——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自己都說,大限到了。木代,你得有個心理準備,不要哭喪著臉,師父不喜歡人哭。」
木代輕輕嗯了一聲:「知道了。」
嘩啦嘩啦,水面翻著泡沫,有條魚浮上來,搜尋了一圈,又無望地搖搖尾巴游遠,水紋拖動長長的漣漪,像理不開的愁緒。
「大師兄,這世上真有那種很壞的人嗎?壞到讓人想不到。」
「有啊,不然你以為重刑監獄裡都關的誰?」
「你遇到過嗎?」
鄭明山看了她一眼:「遇到過,師父早年跑江湖的時候,也遇到過。只你沒有吧——用你的話來說,你紅姨對你寶貝的不行不行的。」
木代笑,那都是從前了。
鄭明山忽然想到什麼,語氣唏噓起來:「有一年,我遇到過一個開餛飩店的姑娘,很漂亮,隔年,我又經過那裡,還特意繞回去,想再吃。」
難得大師兄講起從前的事,木代雙手抱著膝蓋,笑的意味深長:「喜歡上人家了?」
「餛飩店轉手了,店主說,那姑娘出事了。」
「出什麼事了?」
「我打聽了才知道,餛飩店的生意忙不過來,她把自己妹妹從鄉下接來。兩姐妹喜歡上同一個男人,但那男人,只中意姐姐,也只約姐姐看電影、下館子、軋馬路。」
木代有些緊張:「那個妹妹是不是因妒生恨,傷害了她姐姐?」
鄭明山點頭:「你知道她怎麼做的?」
「她把姐姐……殺了嗎?」
這是木代能想到的,最壞的揣測了。
鄭明山沉默了一會。
「那個妹妹去買了強激素催肥的豬飼料,接連幾個月,慢慢地摻在姐姐的飯裡,那個姑娘,像吹氣球一樣,一胖而不可收拾。」
「都是在一張桌子上吃飯,別人沒事,她不以為是飯的問題,也不以為是生病,只以為是自己吃多了,於是節食、減肥,但無濟於事。」
「她自慚形穢,抱著妹妹哭,妹妹安慰完她,端上飯菜,說,再怎麼樣也要吃飯的。」
木代聽的毛骨悚然。
「那個男人來的少了,到最後再也沒出現過。後來,姐姐終於生出懷疑,去了醫院檢查,發現體內有異常物質,於是報警,然後整件事水落石出。」
木代怔怔的:「那她還恢復得了嗎?」
「恢復不了了,那不是一般的豬飼料,強激素,她骨質都被改變,內臟器官也受到損害。據說妹妹被抓的時候,對著她吼說,我們是親姐妹,你怎麼狠心報警抓我……」
他伸手拍拍木代的肩膀:「你看,木代,你永遠不知道人心是怎麼長的,一樣的水米,養出百樣的人。」
「這世界,像個八卦雙魚,有多亮就有多暗,多白就有多黑,多乾淨就有多髒,別把它想的太好,但也不用太絕望,有人作惡就有人收,不然的話,這世上早亂套了。」
他起身回房:「早點睡,明兒早上,你要守在師父門口,敬一杯弟子茶的。」
第二天,羅韌起的很早,滿心以為會看到「有霧」,居然沒有,三百六十五天,大概難得讓他撞上這鎮子清亮亮的早上。
曹嚴華起的比他還早,正在水池邊洗漱,過了會拎著牙筒過來,臉上水淋淋的,還沒擦。
羅韌跟他打招呼:「這麼早?」
他一邊答一邊進房:「今天見太師父,要準備一下,第一印象很重要……」
話還沒完,人已經進了房,忽然腦袋又伸出來:「小羅哥,你不用捯飭一下?」
羅韌說:「有什麼好捯飭的,順其自然唄。」
嘴上這麼說,洗臉的時候,還是忍不住拿水沾了頭髮理順,回房時,曹嚴華不知道從哪找了把小木梳,站在屋簷下對著手機鏡像左邊梳梳右邊梳梳,還把頭頂伸過來給他看:「小羅哥,看看我頭上印分的齊嗎?」
羅韌一把把他腦袋推開了。
後院似乎有動靜,羅韌信步過去,過三角水榭,到了月亮門前,眼前忽然一亮。
看到穿一身素白練功勁裝的木代,改良過的女式白緞軟靴,腰間扎一條大紅綢子,長髮高高綁成馬尾,半跪在庭院中央一個小爐子邊上,手裡搖著扇子扇火,爐頭上咕嚕咕嚕燒滾了水,等著砌弟子茶。
真心像畫裡一樣,清末,抑或民國,英姿颯爽,又不乏柔媚,羅韌看了好久,看到她用墊布包上茶壺把手,開水傾到茶杯蓋碗裡,小心地吹氣,蓋好了放進墊碟,雙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門邊,在一個鋪好的黃綾布錦蒲上跪下,略低頭,茶碗舉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動不動。
小丫頭,做的有板有眼,累不累啊,羅韌有點心疼,身後有腳步聲,是曹嚴華憋不住了過來瞅動靜,羅韌怕他打擾,一把把他身子搡了個圈往後:「回去,等人來叫。」
……
感覺上等了很久,直到日頭高起,鄭明山才過來招呼他們過去。
終於見到梅花九娘。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