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節

根據木代的說法,她已經是耄耋之年,但年紀看上去要輕十好幾歲,一頭白髮整齊綰髻,斜插一枚梅花簪,慈眉善目,唇角帶笑,坐木質輪椅,膝上蓋一塊藍底繡鸞鳳錦緞,一直遮到與輪椅的底邊平齊。
正低頭拿蓋碗輕輕過茶,木代在邊上站著,表情嬌憨裡帶幾分俏皮,若不是事先知道,真像是一團和氣的祖孫倆。
鄭明山懶洋洋的,踢踏踢踏,走到輪椅另一邊站定。
木代朝羅韌眨了下眼睛,又看曹嚴華,垂在身側的手指輕勾,示意他先上。
我嗎?曹嚴華無端緊張,戰戰兢兢,大氣都不敢喘,幾乎是蹭挪過去的。
梅花九娘眼皮略抬,從上到下掃了遍曹嚴華,問:「這是誰啊?」
木代趕緊回答:「這是曹嚴華,師父,我收了他做徒弟,請你過過眼,師父要是不中意,這事我就不再提了。」
梅花九娘哦了一聲,茶碗擱在輪椅的板托上,問:「他有什麼好處?」
木代早就打好腹稿:「他這個人,憨厚可愛,知錯能改,古道熱腸,又有一股子男子漢血性……」
小師父這是在說他嗎?曹嚴華聽愣了:他有這麼好?
梅花九娘嗓子裡輕咳了一聲:「你過來。」
曹嚴華趕緊上了幾級台階,垂在身側的雙手緊貼褲縫,站的畢恭畢敬。
「做過虧心事沒有?」
師父講了,要誠實,太師父問什麼,就答什麼。
他鼓起勇氣:「我以前,在重慶,解放碑,當過賊……」
梅花九娘眼皮驀地一翻,只一眼,精光四射,連台階下的羅韌都覺得週身一凜。
曹嚴華身子一哆嗦,腦子裡立時就亂了,忽然間語無倫次,開始結結巴巴:「但是太師父,我……我早就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師父說過,你最討厭賊,還說大師兄當賊,被你打斷了腿……」
我還當過賊?還被打斷了腿?
鄭明山沒好氣地轉頭看木代,木代臉一偏,裝作聽不懂的樣子。
曹嚴華還在絮絮叨叨:「可是我這個人,我一直……心向光明,我遇到小師父之後,我被小師父身上那……那種師門的氣質感染,我就再也沒……太師父,你可以打電話到鐵道部問,我前兩天,我還在火車上抓了賊,為十幾個……人民群眾挽回損失……」
梅花九娘嗯了一聲,又問:「現在時代不同了,武學難免式微,為什麼想學武?」
要講實話,真心話,小師父說了,太師父慧眼如炬,萬一說假話,分分鐘被揪出來扔出去。
曹嚴華忸捏:「我……我想當明星,武打明星。」
他急急解釋:「我小時候就想當大俠,因為覺得特威風,我……特想學,第一次看錄像碟,村裡人租的,全村的孩子都去看,成龍的功夫電影,裡頭有個跳牆的鏡頭,我就,我也跳牆,結果瘸了好幾天……」
木代看著曹嚴華笑,這些,她都是第一次聽說,但她知道是真的,他憋紅了臉,那麼不好意思,但還是努力去表達。
「我就想,我學了功夫,也去當武打明星,掙大錢,還有名氣,又能把中華武術推向世界,誰知道後來,我就失足走上歧路,我都把這茬給忘了,我也沒想到能遇上我小師父,我覺得,這可能就是人家說的緣法,是老天成全我……」
他表達的磕磕巴巴,心裡又忐忑:聽說武學人士都很清高,他又是想當明星,又是想掙大錢,太師父聽了,會不會覺得他俗啊?
靜默半晌,梅花九娘說:「你過來。」
還過來?都這麼近了,還要怎麼過來?曹嚴華懵懵懂懂的,又向上走了兩級台階,梅花九娘忽然伸手擊他面門,曹嚴華下意識格擋——誰知她這一記只是虛招,忽的搭上他肩膀,一擰一推一帶,曹嚴華收不住,直接跌到台階下頭去了。
羅韌看在眼裡,吃不準梅花九娘什麼用意,也不好伸手去幫扶。
曹嚴華摔在地上,張了張嘴,難受的差點哭出來。
這是不接納他的意思嗎?他都誠實說了啊。
梅花九娘臉色沉下來,說:「木代不好。」
木代馬上下了兩級台階,轉身面向梅花九娘,雙手後扣,低頭領罰。
「沒教他什麼功夫吧,怎麼連最入門的招式都不會?」
木代說:「弟子這一陣子……忙著其它的事,就疏忽了。」
「忙了就可以疏忽?有沒有疏忽了吃飯睡覺?」
木代頓了一會,才說:「沒。」
「做弟子的要認清弟子的本分,做師父的,要知道師父的責任。忙了可以不收徒,收了就要用心教,天地君親師,列位排了第五,你以為是叫著玩的?」
怎麼責罰起小師父來了?
曹嚴華趕緊從地上爬起來:「不是的,太師父,我小師父教了的,我也忙……我我開了個飯店,我也忙……」
梅花九娘笑起來。
目光又落到羅韌身上,問:「這是誰啊?」
木代居然臉紅了,過了會低聲說:「是……我男朋友。」
師父在,大師兄在,徒弟也在,說這話,總覺得好不自在。
梅花九娘不動聲色:「他又有什麼好處?」
啊?
沒想到師父會這麼問,這一趟,木代可沒打腹稿,要把羅韌誇一遍嗎?那樣顯得太浮誇了吧。
她咬著嘴唇,磨蹭好久,才說:「也……沒什麼好處,我就是……喜歡唄。」
☆、172|第12章
梅花九娘笑了笑:「既然沒什麼好處,那也就沒什麼好看的了。」
她拿起茶杯,不慌不忙喝茶,空晾著面前一個尷尬的場子,有風吹過,掀起腿上的蓋布,曹嚴華忽然愣住了。
她的膝蓋之下,竟然是空的!
羅韌也看到了,目光很快避開,只當是沒看見,聽到木代低聲說:「師父,你這樣,不是欺負人麼。」
她心裡替羅韌委屈,覺得師父是故意的。
還真叫她猜對了。
其實一早,梅花九娘已經從鄭明山那裡知道羅韌了。
當時,她問鄭明山:「你覺得人怎麼樣啊?」
鄭明山想了想,回答:「是個角色,一時看不大透,不過小師妹喜歡。」
字字都答在了點子上,這個羅韌,知道進退,懂得規矩,沉得住氣,也穩得了心神,就好像剛剛蓋布掀起,曹嚴華的驚愕展露無疑,他卻能不動聲色。
梅花九娘問他:「我們木代,有什麼好的?」
有什麼好的?
羅韌一時語塞,頓了頓才說:「也想不出有什麼不好的。」
木代低著頭,努力想做出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到底是被唇角的一抹笑漏了心事。
梅花九娘笑起來,推了推木代,說:「過去,站到他邊上,讓我瞧瞧。」
木代依言過去,但即便已經和羅韌在一起有段日子了,她還是對這種「專門」和「刻意」感到彆扭,為什麼一定要這麼站到一起、並排,被這麼多雙眼睛上下盯著看呢?
她好不自然,垂下的手捻著腰上的紅綢子,盡量避免跟羅韌碰到。
梅花九娘看了許久,輕聲說:「也是般配。」
小羅哥就這樣,輕鬆過關了?
曹嚴華簡直不敢相信,回到屋裡,他還對著羅韌跳腳:「不能這樣吧,小羅哥,我太師父這是『武林門派』啊,怎麼著也得讓你三刀六洞、跨火盆吧?」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羅韌哭笑不得:「你懂什麼叫三刀六洞跨火盆嗎?」
怎麼,不是給人下馬威的意思嗎?
羅韌給他解釋,三刀六洞是早些年的幫會規矩,是指做了無可挽回的事,要求人原諒,得用刀子在自己身上對穿三個窟窿,至於跨火盆,那也是早年新娘子進門前的儀式,寓意掃去一路上沾染的污垢,未來日子紅紅火火。
梅花九娘失心瘋了才會讓他三刀六洞跨火盆。
原來如此。
不過,曹嚴華還是嘀咕個沒完,覺得羅韌過關的太容易了。
羅韌看向曹嚴華:「你真覺得我是過關了?」
曹嚴華驚訝:「難道不是?」
羅韌笑了笑。
當然不是,否則的話,梅花九娘也不會單獨把木代留下了。
木代很少進梅花九娘的房間,即便有事進來,也是來去匆匆——按理說,正房的采光和透亮都應該最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師父的房間,總像是比別處陰暗和清冷幾分,所以,她從來不愛久待。
這一趟,師父這麼鄭而重之的單獨叫她進來,為了什麼呢?不喜歡羅韌嗎?
和在外頭說話時不同,一進房,梅花九娘週身的那股子精氣神就不見了,她闔著眼睛,疲憊、乏累,瘦小的身子蜷縮在輪椅裡,像是風裡就快燃到盡頭的白燭,說不準下一刻就會化作燃盡後消細的青煙了。
大師兄說的沒錯,這一趟,師父確實是大限到了,只早上打起精神見了羅韌和曹嚴華,只說了那麼一會話,她已經累了。
木代覺得難受,自己把黃錦蒲團挪到輪椅邊上,跪下去,低聲叫:「師父。」
梅花九娘伸出手,溫柔摩挲她的頭髮。
「你大師兄跟我說,你帶了男朋友回來,我起先還不信——一晃八年了,小丫頭也長大了。」
木代眼底湧上溫熱來,仰頭看梅花九娘:「師父是不是……不喜歡羅韌?」
梅花九娘回答:「他或許是個不錯的人,只是,師父沒那個時間去喜歡他,也沒那個時間幫你去瞭解他了。」
細節能讓你大體勾勒出一個人的輪廓,但認清皮骨人心,還是需要長長久久的時間的——她其實對羅韌的印象不錯,但以她的年齡和閱歷,這種「不錯」,未來被打破和顛覆的可能性太大了。
「你大師兄跟我說,為了你的幸福,要幫你好好長眼,可是我想著,與其去期待那個羅韌,還不如期待你。」
期待我?期待我什麼?木代不明白。
「從前的時候,女兒家出嫁,做娘的要吩咐好多話。師父一直覺得自己年紀大了,你出嫁我是趕不上了,你那個紅姨……說實在的,她自己都沒把自己整理好,我也並不是很看得上她。」
木代失笑,低聲幫霍子紅辯解了句:「紅姨對我還是好的。」
「趁著我還有一口氣,你把他帶來,很好,有些話我就可以對你說了。」
她長長吁一口氣。
「我不瞭解羅韌,也不是很中意他,在我和你大師兄眼裡,這個人的身世背景,應該都比你複雜的多,他遇事冷靜,行為穩重,很懂忌諱規矩,這一點,又比你強上許多。總覺得你愛他更多,會過分遷就他。」
木代想說什麼,梅花九娘示意她聽著就好。
「也許師父說錯了,沒關係,師父不是反對你跟他在一起,只是有幾句話要囑咐你。」
木代點點頭,跪直身子。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