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節

未必真的相信房間有靈,但是吉祥喜氣這個東西,能沾帶上總是心情舒暢的,她轉過頭,有意無意似的,瞥了一眼羅韌。
羅韌笑,木代的心思,他真是一看就明白。
結婚是人生大事,他雖然還沒有萬全的計劃,但是一個古城裡的一個所謂吉祥喜氣的房間,還不足以讓他心動,二十天之後這麼迫在眉睫,也讓他覺得倉促。
不過,他倒是有個折中的法子。
他湊向木代,笑的意味深長:「要麼,咱們就在那,先預結婚一次,熟悉熟悉流程,借借前輩的喜氣?」
木代覺得可行,預結婚這個提議好:她和羅韌,自認識以來就在為凶簡奔忙,都還沒正正經經談過戀愛呢,急吼吼催她結婚,她還真是不大樂意。
所有人都在看她,等著她點頭嗎?不行,得端端架子。
她眨巴了一下眼睛,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不說行,也不說不行。
就在這個時候,後車廂忽然響起了曹解放興高采烈的聲音:「呵……哆……囉……」
一隻小破雞,也不知道摻和個什麼勁兒,你聽得懂嗎?
短暫的靜默之後,坐在後車廂加座的一萬三鎮定的伸出手,拍拍羅韌的肩膀。
「小羅哥,我小老闆娘這麼猶豫,但是曹解放說它願意,要麼你考慮考慮它?」
……
「滾。」
☆、203|第11章
當天趕不到有霧鎮,隨便停了個城市過夜,第二天再出發時,曹嚴華不知從哪搞來個倒計時的卡本,往車上一掛,數字翻在「19」那一頁,隨著車子的開動左右晃動,一會對著這個人,一會對著那個人。
一萬三覺得煩,伸手想拽了扔掉,羅韌說:「留著也好,有點壓力才有動力。」
於是就這麼留著了。
下午近傍晚時分,車子緩緩駛進鎮子。
夕陽斜照,整個鎮子安靜而又寧和,周圍群山慵慵懶懶,透著一股子親近無害,車輪從青石板上軋過,可以聽到石板因為鬆動而晃響的聲音。
很少見人,但雞鴨總是三兩成群,幾乎成了天然交通燈,曹嚴華每次看到,都要心驚膽戰的停車——悍馬進鎮,成了烏龜慢爬。
炎紅砂和一萬三都是第一次來,看什麼都新鮮,炎紅砂撳下車窗瞧外面的風景,只覺好久沒這麼輕鬆愜意了——麗江放鬆是放鬆,現在遊人蜂擁而至,到底太過嘈雜了些。
說:「木代,等我們老了,就到這裡養老好了。」
木代說:「好啊,我在這裡有房產呢,你們都來住都行。」
她給鄭明山打電話。
鄭明山答的簡單:「大門鑰匙在門樓頂上,簷獸翹起的爪子下面,自己上去拿。師父的房間我設了簡易的靈堂,骨灰和牌位都在,你知道禮數,守靈什麼的,自己補上。還有,師父不在有霧下葬,她生前和我提過,死了之後,要葬回保定,我現在保定呢。」
掛了電話,木代好生惆悵,忽然想起梅花九娘說過的那句話。
——想喝當年保定城十字街口那家酒坊的燒刀子,店主是遼東來的,釀的一手烈酒。一入口,像道火線,從喉嚨口,一路燒到胃裡。
她對羅韌說:「我師父當年,一定是個了不得的人物。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梅花九娘收她為徒的時候,早已淡出江湖,甚至淡出這人世了,木代對她最深的印象,就是她會往盤好的髻上插一柄精心雕琢的梅花銀簪。
早年做過什麼事,愛過什麼人,喝過怎樣的烈酒,又為什麼孑然一身在有霧鎮終老,她都閉口不提。
羅韌想說什麼,車身忽然晃了一下,停住了。
到了。
他看向大門緊閉的宅子,第一次到的時候是晚上,梅花九娘還在,鄭明山端著個大海碗埋頭吃飯,腳邊擱一瓶白酒。
這才幾天,什麼就都變了,人生那麼長,怎麼可能不物是人非啊。
開門進去,木代覺得自己像換了一個人。
跟前些日子不一樣,那時候,師父把衣缽傳給了她,她卻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而現在,師父去世了,大師兄也不在,她是宅子唯一的主人。
她安排羅韌他們在前院住宿,一切都交代到,井井有條,自己帶曹嚴華去了後院。
羅韌他們收拾完畢,去後院瞧了瞧,曹嚴華正在忙活,給月亮門上掛黑幔,看到他們的時候,說:「不好意思啊,還沒收拾好呢,現在不方便進。」
這些佈置,鄭明山自己做了一半,剩下的留給木代和曹嚴華完成,他的行事方法永遠不合規矩,但細想又合情合理。
木代穿著白色的練功服,腰間紮了根白綢子,臂上套著黑色孝套,正半跪在庭院中央的一個小爐子邊上生火,開場有些不暢,被煙嗆的一直咳嗽,但還是抹一把臉,鼓著腮幫子一直吹。
羅韌看的有些難受,但也知道不方便幫,炎紅砂拽拽他衣袖,問:「木代在幹什麼啊?」
「敬弟子茶。」
這是規矩。
——弟子出外歸來,見師父第一件事,該是什麼?
——敬弟子茶。
羅韌他們就站在月亮門外看著,沒人大聲說話,似乎怕驚擾梅花九娘那未及離去的靜默靈魂,曹解放原本優哉游哉地在前院散步,三角水榭邊翹著屁股觀摩了一回魚,見大家都在這邊,於是慢慢踱過來。
小雞爪剛要邁過月亮門,一萬三瞪了它一眼,腳在地上一跺,它嚇得趕緊縮回來了。
俄頃爐上水滾,木代用墊布包了茶壺把手,開水傾到茶杯蓋碗裡,蓋好了放進墊碟,雙手一托一持,走到正房門邊,在一個鋪好的黃綾布錦蒲上跪下,略低頭,茶碗舉到眉前,腰背挺直,一動不動。
朗聲說了句:「師父喝茶。」
聲音很大,月亮門處的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頓了有幾秒鐘,曹嚴華過去,接過了茶托放在邊上,木代倒身拜倒,手掌交疊貼地,額頭貼在掌面之上,一動不動。
從前做這些時,難免偷懶,又常和梅花九娘撒嬌,梅花九娘待她縱容,有那偷懶簡化的,也就隨她去了。
現在,人不在了,反而做的最最恭謹一絲不苟,師父卻再也看不見了。
木代的眼眶發熱,雙肩不受控的顫動起來,曹嚴華在邊上一直往外揮手,那意思是:都別看了,回去吧,晚上再來。
按照規矩,木代補守靈,是必須自日落到日又升的,但考慮到時間緊迫,她會獨自守靈到夜半,然後匯合羅韌他們,去觀四牌樓。
這段時間,羅韌做進山的準備,粗略算,今夜進,第二天夜裡才能出,在山裡有一日夜的耽擱,吃飯、住宿都要安排。
他打了幾個背包,裝了吃的,還有毛毯和帳篷,炎紅砂、神棍和一萬三帶著指南、指向噴漆和曹解放去初探周圍的山,他們不信邪,覺得憑藉著經驗和人多力量大,總能進的更深些的。
羅韌任由他們去撞南牆,天黑了之後,自己煮了點面吃了,木代和曹嚴華守靈不進食,也就沒預備她們的份。
八點多,灰頭土臉的一行人回來了,居然自成隊列排成一排,領頭的,是昂首挺胸的曹解放。
果不其然,在裡頭轉向了,指南失靈,一萬三抱怨說,跟鬼打牆一樣,明明噴漆做了個記號,走了一段一看,咦,又碰到了,感情是走了個圈。
炎紅砂更狼狽,一隻腳踏進個爛泥坑,直陷到腿彎,要不是曹解放山雞識途,幾個人還不知道要在裡頭轉悠多久。
羅韌扔了幾袋方便麵給他們,說:「早提醒你們了。」
考慮到進山之後就沒有網絡了,趁著炎紅砂他們開火的當兒,羅韌上網搜索了一下「牌樓」的信息。
基本上,還都是之前瞭解到的那些內容。
——牌樓,最早見於周朝,最初用於旌表節孝的紀念物,多見於園林、寺觀、宮苑、陵墓、街道。
羅韌之前已經聽木代講過那個「觀四牌樓」的樣式了,聽起來,這牌樓好像是用於保存那個匣子的——但是為什麼要使用牌樓呢?藏一個匣子,挖個隱蔽的坑埋了就好,至於這麼大費周章嗎?
為了體力跟得上,飯後,每個人都和衣小睡了會,午夜十二點過,曹嚴華過來叫門,說:「小羅哥,可以過去啦。」
他也穿著孝服,而且,可能是因為才入門的關係,腦袋上滑稽似的套了個孝帽。
梅花九娘的房間張著白色布幔,除了那張滿頂床,屋內的陳設全部變過,方便設靈堂。
不開燈,點著白色大蠟燭,燭頭幾乎有人的拳頭那麼大,映得整個房間裡影影綽綽。
原本該放置照片的地方,供著梅花九娘的骨灰盒,黑檀木質地,骨灰盒上方,擺著一柄用擦銀布擦過的梅花銀簪,珵亮如新。
大概是大師兄佈置的時候擦的,木代其實有些遺憾,她覺得實在不該擦的,一層歲月一層舊,擦得光亮如新,總像是少了什麼。
羅韌他們依次過來,在靈位前的錦蒲上跪下行禮,木代在邊上一一還禮,神棍行完禮之後,從兜裡掏出個布包,雙手捧著送到木代跟前。
——閱此信者,馳送雲嶺之下,觀四牌樓。
這一步,總算是完成了。
末了,木代對著靈位三叩首,說:「師父,我還有事要辦,就不陪你到天亮了。」
跪的太久,起身時一個趔趄,羅韌伸手扶她,她撐著羅韌的胳膊站定,低頭去揉膝蓋,說:「腿都麻了。」
說完了,抬頭看眾人,都是準備停當的模樣,是該出發了。
木代走到床邊,打開右壁的精雕細鏤的暗門,踮起腳尖在靠上的暗格裡摸索了一回,捧出一隻銀眼蝙蝠來。
神棍激動壞了,接過來,大氣都不帶喘。
暗紅色,像是上了漆,質地和尹二馬家的七把鑰匙相同,某些部位被磨蹭的發亮,眼眶裡嵌著兩顆銀珠子,伸手去撥,似乎還能稍稍轉動,而銀珠隨著光影的明暗呈現不同的色澤,居然像極了變換的眼神。
魯班到底是怎麼造出這些玩意來的?
腦海裡像是出現畫面,滿地刨鑿木屑,新木打造的蝙蝠初步成形,而魯班的手邊,還躺著剛剛矬好的那七把鑰匙……
神棍掏出捲尺,想量取尺寸,做第一手的記錄資料。
木代說:「回來再讓你拍照丈量吧,有的是時間。」
也是,神棍悻悻又把捲尺放回去,看著好生眼饞。
木代交代他們:「外頭已經起霧了,咱們不要打手電,銀眼蝙蝠的亮度有限,手電的光太強,容易遮掉引路的亮。」
是嗎,幾個人趕緊把手上握著的手電又塞回包裡。
出發,穿過滿頂床邊狹窄的小道,打開後門,進入到無邊無際的夜色和濃霧之中。
銀眼蝙蝠的原理,很大部分在於幫人避過感官的蒙蔽——正常走路時,人難免有偏好、習慣、帶著經驗推測,又受眼睛看到的情勢影響,覺得這裡不能走,那裡是死路,要繞、要避、要拐。
但在黑暗裡,你什麼都不用想,只追尋那一點引路的光,細想想其實是駭人的:它有可能引你貼近懸崖、度過深澗,在無路的沼澤中找到一條曲折而又堅實的小路。
而這些路徑,在陽光大盛時,你只會拚死退縮:「不能!不能走,這是找死呢。」
為了避免可能發生的意外,羅韌從背包裡取出長繩,仿照登山結隊的辦法,每個人都纏腰一側,完完全全的「一條繩上的螞蚱」,木代領頭,羅韌押後,這樣,即便有一個人失足,五人對一人,拉回的力量還是足夠。
不能跟梅花九娘和木代她們那次比,她們倆都是輕功好手,騰挪轉躍,只當家常便飯的。
曹解放原本跟著小跑,後快就蒙圈轉了向,經常迷失在不知道誰的腳底下,數次險象環生,後來曹嚴華把它拎起來,放在自己的背包上,曹解放樂得搭順風車,背包上踹了個凹窩,穩坐如山,乍看跟母雞抱窩似的。
悶頭行走,誰也沒有心思說話,一時間,耳畔只餘腳踩葉枝和乾枝折斷的聲音。
萬籟俱寂反而不好,容易讓人心生忐忑。
更何況,隊伍裡還有個個人叫神棍。
他的情感和喜好,永遠逆流而動。
《七根凶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