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萊姆說:「我會叫哈迪男孩去查一查。我們找到了什麼?告訴我線索的事。」
線索就放在那條蛇骨的下面,裝在一個袋子裡。她再次蹲下身,把手伸向那個袋子,心臟砰砰地跳個不停。
「有一捆火柴。」莎克絲說。
「好,也許他想縱火。上面印有什麼東西嗎?」
「沒有,不過染上點東西。很像凡士林,只是比凡士林臭。」
「很好,莎克絲。在無法確定證物是什麼的時候,常常需要聞一下,這樣會比較精確。」
她彎腰湊上去。「呸……」
「這樣形容太不精確了。」
「好像是硫磺。」
「也許是硝酸鹽,有爆炸性。它是藍色的嗎?」
「不是,是透明的膠狀物質。」
「就算這東西會爆炸,我想它也是次等爆炸物,性能穩定的那種。還有別的嗎?」
「又有一張紙片,上面有東西。」
「有什麼,莎克絲?他的名字?地址?還是電子郵件信箱?」
「看上去好像是從雜誌上撕下來的,上面有一張很小的黑白照片,像是建築物的一部分,但看不清是哪一座建築。下面還有一個日期:1906年5月20日。」
「06、5、20,說不定這是密碼,或是誰家的門牌號。我要好好琢磨琢磨。還有別的嗎?」
「沒了。」
她能聽到他的歎氣聲。「好吧,那就回來吧,莎克絲。現在幾點了?天啊,快凌晨一點了,這些年來我還沒這麼晚睡過。趕快回來,讓我們看看你的新發現。」
第64節:猶太黑手黨
在這座城市的發展歷史中,下東區是整個曼哈頓保存舊貌最多的地區。
當然,過去的許多東西已經不見了。那綿延起伏的田園,約翰?漢考克(JohnHancock,1737-1793,美國政治家、獨立戰爭領袖,他曾於1775-1777年任大陸會議主席,是《獨立宣言》的第一個簽署人。後來在馬薩諸塞州歷任九屆州長。——譯者)和其他早期政府名人堅固的住宅,遼闊的淡水湖「德柯萊特」(這個德文名字後來被錯誤地轉譯為「聚集地」,反倒更貼切地符合了這個日後污染得極其嚴重的池塘),還有那臭名昭著的「五點區」(在19世紀初期,那裡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單是一座簡易的出租公寓,比如現已破敗的「地獄之門」,一年發生的兇殺案就多達兩三百件)。
不過,仍然有數以千計的老建築保留至今——19世紀的出租公寓,殖民時期的木頭房屋,聯邦政府早期興建的磚頭住宅,巴洛克風格的禮拜堂,以及幾座由奢侈腐敗的國會議員費爾南多?伍德下令修建的埃及式公共建築。這些建築物有的已經廢棄,正面長滿了野草,地板被迸生出的樹苗掙裂;但也有許多仍在使用中:這裡是腐敗的坦慕尼廳的所在地,是推車小販和血汗工廠(指工資低、工作時間長、勞動條件惡劣、殘酷剝削工人的小工廠。——譯者)聚集的地方,這裡有「亨利街社會福利之家」,有明斯基的諷刺畫和惡名昭彰的意大利哥摩拉——猶太黑手黨。像這樣一個曾孳生出如此眾多的社會制度的地區,想讓它完全消亡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載著那個孤弱的女人和她年幼的女兒,集骨者正開著出租車朝這個地區駛去。
在察覺到警察已經識破了他的真面目後,詹姆斯?斯奈德又像蛇一樣浮出地表,在這城市眾多的出租公寓尋覓藏身之地——當然這純屬推斷。他找到適當的住所,並在那裡潛伏了好幾個月。
在他駕車回家的途中,集骨者看見圍繞在他身邊的不是20世紀90年代的曼哈頓,不是韓國料理、霧濛濛的麵包鋪、成人錄相出租點和空蕩蕩的時裝店,而是一個如夢似幻的世界:戴著圓筒高帽的男人,穿著沙沙作響的硬毛布襯裙、衣服的縫邊和袖口都沾有街道的垃圾髒污的女人,畜力拉動的單座四輪馬車和貨車。空氣裡瀰漫著甲烷的氣味,時而令人愉悅,時而令人厭惡。
但是,他心中揮趕不去的邪念驅使他再度開始犯案。不久,他便從巢穴中出來,尋找下一個無辜的良善市民。這一次,他盯上了一個剛到這個城市讀大學的年輕人。
車子穿行在臭名昭著的第十八區,這裡一度有五萬多居民,分別擠在一千棟老舊的廉價公寓裡。大多數人一想到19世紀,就會聯想到棕褐色——這是因為老照片的緣故。但是,這種聯想是錯誤的。舊日的曼哈頓全是石頭的顏色,在嗆人的工業煙塵、昂貴的油漆塗料和亮度不足的街燈襯托下,整個城市處處顯得灰暗昏黃。
斯奈德悄悄跟在那個年輕人後面,就在他準備下手攻擊的時候,命運之神終於良心發現。兩名警察恰好路過,他們一眼就認出斯奈德,就地展開了追捕。斯奈德向東逃竄,奔上在這一事件前兩年才完工、堪稱工程界一大奇跡的曼哈頓大橋。然而,他跑到大橋中央就停住了,因為從大橋那端的布魯克林區,也有三名警察正迎面向他跑來。他們是聽見警笛哨音,以及曼哈頓同僚們的鳴槍示警,匆匆趕來支援的。
也許是天意,斯奈德今天剛好沒帶武器。在警方的包圍下,他爬上大橋的鋼索。他衝著橋上的警察破口大罵,責怪他們毀掉了他的一生。他越罵越凶,當警察逐漸向他逼近時,他縱身一躍,從鋼索上直接跳進哈德遜河中。一星期後,一位領航員在福利島岸邊靠近地獄之門的地方發現了他的屍體。屍體的皮肉已經所剩無幾,螃蟹和烏龜辛苦工作了很久,才把斯奈德的屍體淨化成一堆他向來珍愛、迷戀的骨頭。
他把出租車轉進那條空曠的鵝卵石鋪就的街道——東范布渥特街,停在房子正前面。他先檢查他離開時綁在門下的兩條髒繩子,以確定沒有人進來過。一陣突如其來的騷動把他嚇了一跳,他又聽到那群野狗從喉嚨裡發出的咆哮,看到它們黃濁的眼睛、茶色的牙齒,以及遍佈疤痕和腫瘡的身體。他把手伸向手槍,但它們突然轉身,狺狺狂吠著,追逐巷內的野貓或老鼠而去。
他向熾熱的人行道望了望,沒看到任何人影,這才打開車庫的掛鎖,回到車上,把出租車開進車庫,停在那輛福特轎車旁邊。
在大惡人斯奈德死後,他的住所也被搜查,警方查扣了他的遺物,進行研究解讀。從他的日記中,警方得知他一共殺害了八個市民。他並非不屑去盜墓,根據他自己的記載(如果他說的是實話),他確實曾褻瀆過城裡幾處神聖的墓地。沒有一名受害者應得如此冒犯,完全沒有,他們全是正直的市民,勤勤懇懇,清白無辜。
然而,斯奈德卻絲毫沒有罪惡感,事實上,他似乎始終執著於自己那種瘋狂的妄想——他是在幫這些受害者的忙。
他停了停,擦掉嘴角的汗水。滑雪頭套弄得他有點刺癢。他把那個女人和小女孩拉出後備廂,推到車庫裡。那女人力氣很大,拚命掙扎,他費了好大工夫才把她們一一銬好。
「混蛋!」她大罵:「不要碰我女兒!你敢碰她一下,我就殺了你!」
他緊緊抱住她,在她嘴上貼上膠帶。然後把小女孩的嘴也給貼上。
「肌肉會萎縮而變得疲軟,」——那惡人用他無情但穩定的手寫道——「骨頭是人體最堅強的部分。我們的肌膚會衰老,但骨頭卻永遠年輕。我的目標是高尚的,我不明白人們為什麼會拒絕接受它。我對他們所有人做的都是善事,他們現在都已不朽。我解放了他們,把他們全變成了骨頭。」
他拉她們到地下室,把那個女人重重地推倒在地,又讓她女兒躺到她身邊。他用晾衣繩繞住手銬捆到牆壁上,然後轉身上樓。
他從出租車後座取出她的黃色背包,又從後備廂裡取出手提箱,推開一扇鑲有螺釘的木門,進入這棟房子的客廳。他正打算把它們推到角落裡,卻不知什麼原因,忽然對這對獵物的來歷產生了好奇。他在一幅壁畫前坐下來——壁畫上有一名屠夫,一手冷靜地提著刀子,另一隻手抓著一塊厚厚的牛肉。
他先檢查行李上的姓名牌。卡羅拉?岡茲。卡羅拉,為什麼不叫卡羅,還多了一個「拉」?他想不通。手提箱裡除了衣服以外,沒有其他東西。他又翻檢背包,很快找到了現金,大概有四五千塊。他把錢放回背包帶拉鎖的隔層中。
背包裡還有十幾樣兒童玩具:一個洋娃娃、一盒水彩、一包橡皮泥、一個土豆腦袋玩偶。裡面還有一台價格不菲的CD隨身聽,五六張CD和一台索尼旅行報時收音機。
第65節:做筆交易
他翻檢出幾張照片,都是卡羅拉和女兒的合影。那個女人在大多數照片中的神情都十分憂傷,只有少數幾張稍稍開心一點。不過,儘管她戴著結婚戒指,卻沒有見到她和丈夫的合影。有不少照片是這對母女和另一對夫婦合拍的——一個是穿著舊式老奶奶衣服的胖女人,另一個是穿著法蘭絨襯衫、滿臉鬍子的禿頭老者。
集骨者長時間地凝視著照片上的小女孩。
可憐的瑪格?奧康諾的命運最為悲慘。這是個瘦小的女孩,年僅八歲。警方推斷,她是不小心撞見了正在處理屍體的威廉?斯奈德,才慘遭不幸。
這女孩住在惡名昭彰的「地獄廚房」區,此地是這座城市的貧民區,街上隨處可見動物的死屍。這個女孩大概是想出門拔一些馬毛,這是當地孩子的習慣,他們常把動物的尾毛纏繞成手環或戒指,做為他們裝扮自己的惟一飾物。
皮和骨,骨和皮。
他把這張照片靠在壁爐的平台上,擺在一小堆屍骨旁。這堆骨頭有些是他那天早上剛打磨出來的,有些是和那具蛇骨一起從商店裡偷來的。
據推測,斯奈德可能發現小瑪格就站在他的巢穴附近,觀看他屠殺被害人的恐怖過程。他究竟是立刻將她殺害滅口,還是慢慢折磨致死,我們不得而知,只是知道她不像其他被害人一樣,最終被發現屍體——瑪格?奧康諾的屍體就這樣憑空消失,始終沒有找到。
集骨者走下樓梯。
他扯下母親嘴上的膠帶,那女人大口地吸著空氣,用冰冷的目光怒視著他:「你想幹什麼?」她尖聲大叫:「想幹什麼?」
她不像愛思達那麼瘦,不過,感謝上帝,她也沒胖到像漢娜?高德史密特那樣。他可以清楚地看見她身體的精華部分,那窄窄的下顎骨,那鎖骨,還有透過薄薄的藍裙,隱約可見的無名骨——由髂骨、坐骨和恥骨共同構成,這些名稱很像羅馬諸神的名字。
小女孩不停地扭動著身體。他走過去,把手放在她的頭上。頭蓋骨並非由一塊骨頭生長而成,而是有八塊骨頭拼合在一起,頂端的骨頭隆起,就像天文觀測館穹頂的三角形厚木板。他碰碰小女氦的枕骨,又摸向頭蓋骨最上面的顱頂骨。還有兩個他最喜歡的、環繞眼窩的兩塊骨頭——蝶骨和篩骨。
「住手!」卡羅拉拚命地搖著頭,瘋狂地大喊:「離他遠點!」
「噓……」他把一根戴著手套的手指豎在嘴唇中央,發出警告。他看著小女孩,她正在呼喊著向母親靠攏。
「瑪格?奧康諾,」他嘴裡咕噥著,留心觀察小女孩的臉形。「我的小瑪格。」
女人驚異地望著他。
「孩子,你在錯誤的時間跑到了錯誤的地點。你看到我做了什麼嗎?」
年輕的骨頭。
「你在說什麼?」卡羅拉喃喃地說。
他把注意力轉向她。
集骨者總是對瑪格?奧康諾的母親捉摸不透。
「你丈夫呢?」
「他死了。」她惡狠狠地說。隨後,她看了一眼小女孩,才把口氣放得柔緩一些。「他兩年前被殺了。聽著,放我女兒走吧,她年紀還小,不會洩露你任何事。你……在聽我說話嗎?你要幹什麼?」
他抓住卡羅拉的雙手,舉高。
他憐愛地撫摩著她的手掌和腕關節,還有那些指骨——她的手指好細,能捏到骨頭。
「住手,別這樣。我不喜歡這樣,求求你!」她的聲音裡充滿驚慌。
他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控制,而他一點兒也不喜歡這種感覺。如果他想繼續按計劃進行,好好處置這兩個人質,就必須壓抑住這股突如其來的慾念——瘋狂正逼使他越來越深地陷入到過去,將現實與過去完全攪亂。
過去和未來……
要完成他開始時確定的目標,需要施展所有的智慧和狡詐。
但是……但是……
她的骨架是如此纖細,她的皮膚是如此緊繃。他閉上眼睛,想像用刀子剝開她脛骨的情景,那聲音一定很動聽,就像拉動一把年代悠久的小提琴。
他呼吸急促,汗出如漿。
終於,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正盯著她腳上的涼鞋。在他擁有的腳骨中,沒有幾具是狀況良好的。在過去數月裡,他抓過幾個無家可歸的遊民,但他們都有軟骨症或骨質疏鬆的毛病,腳趾也都因塞在不合腳的鞋裡而扭曲變形。
「我和你做筆交易。」他聽見自己這麼說。
《人骨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