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是啊,我向來那樣。」
「你知道我們後來是怎樣把謝潑德定罪的嗎?我們有目擊者。」
目擊者?萊姆從未聽說過這一節。自從意外發生後,他就與這件案子完全沒了關係,只聽說謝潑德被逮捕、定罪,三個月後在瑞克島被人刺死,兇手至今沒有找到。
「確實有目擊者。」鮑林說:「他可以證明謝潑德帶著殺人凶器到過一位被害人的家。」鮑林走近床邊,雙臂交叉在胸前。「我們找到目擊者,是在發現最後一具屍體的頭一天——那具在地鐵站的屍體。在我請你去做現場鑒證之前。」
「你說什麼,吉姆?」
鮑林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地板。「其實我們不需要你,根本不需要你的犯罪現場鑒證報告。」
萊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鮑林點點頭說:「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我一心只想逮住那個該死的混蛋謝潑德……想把案子辦得鐵案如山。你也知道一份由林肯?萊姆出具的現場鑒證報告對那些辯護律師意味著什麼,足以把他們的屎尿都嚇出來。」
「這麼說,即使沒有我從地鐵站現場得到的鑒證報告,謝潑德也一樣會被定罪?」
「沒錯,林肯。但事實比這更糟。你知道嗎?紐約交通局的工程師事先告訴過我現場不太安全。」
「那個地鐵工地。你要我在他們沒有加固好工地設施之前,就進去做現場鑒證?」
「謝潑德專殺警察,」鮑林的臉痛苦地扭曲成一團。「我一心想抓住他,不惜任何代價都要將他繩之以法,但是……」他把頭深深地埋進雙手中。
萊姆無言以對。他的耳畔迴盪著樑柱的吱嘎聲,木頭折斷的爆裂聲,然後是泥土傾盆而下時的沙沙聲,把他的整個身體都埋在下面。奇怪的是,當他的心跳因恐懼而加速時,他的身體卻有一種暖融融的祥和感。
「吉姆……」
「這就是我想由你處理這個案子的原因,林肯,你明白嗎?」鮑林剛毅的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望著桌上的那節脊椎骨。「我時常聽人說起你的事,說你成了一個廢物,整天躺在家裡浪費生命,一門心思想著自殺。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所以想試著為你做點什麼,讓你有機會找回過去的自己。」
萊姆說:「這三年半里,你就是抱著這種罪惡感過過來的?」
「你瞭解我,林肯,每個人都瞭解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給罪犯套上枷鎖,只要他稍一搗蛋,他就死定了。我對罪犯毫不手軟,在沒抓住他們、盯死他們之前,我絕不鬆手。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我知道自己有時候對他們太過分了,但他們都是罪犯——至少也是嫌疑犯。他們和我不是同類人,他們不是警察。而發生在你身上的是……是一種罪孽,而且錯誤全是我一手造成的。」
「我又不是新手,」萊姆說,「如果我認為現場不夠安全,我是不會下去工作的。」
「可是……」
「我來得不是時候?」另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萊姆抬起頭,以為進來的人是伯格,但從樓梯口出現的人卻是彼特?泰勒。萊姆這才想起來,今天也是泰勒醫生來為他做非自主神經反射發生後的例行檢查的日子。他估計,這位醫生恐怕還打算和他談談伯格和忘川協會。不過現在萊姆沒心情談這些事,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消化一下剛才鮑林的一番表白。這些話此刻還堵在那裡,和萊姆的大腿一樣麻木。但他還是說:「進來吧,彼特。」
「林肯,你的警衛系統還真好笑。那個警察問我是不是醫生,然後就讓我上來了。怎麼著?難道律師或會計就會被一腳踢走嗎?」
萊姆笑著說:「你先稍待一會兒。」然後轉過頭,繼續對鮑林說:「這就是命,吉姆,我命該有此一劫。我是在錯誤的時間進入了錯誤的地點,事情就發生了。」
「謝謝你,林肯。」鮑林把手放在萊姆的肩上,輕輕地捏了捏。
萊姆點點頭,為了緩和這種尷尬的氣氛,趕緊為他們兩人介紹:「吉姆,這位是彼特?泰勒,我的主治醫生之一。這位是吉姆?鮑林,我以前的同事。」
「很高興認識你。」泰勒說著,伸出了右手。他的動作幅度很大,萊姆的目光不由得跟了過去,恰好看見泰勒的右手食指上,有一道很深的月牙形疤痕。
「不!」萊姆大叫。
「這麼說,你也是警察嘍?」泰勒緊緊抓著鮑林的手,左手卻牢牢地握住一把尖刀,在鮑林的胸口上猛刺了三刀。憑借他外科醫生的專業知識,這三刀都準確地避開了肋骨,毫無疑問,他不想弄傷珍貴的骨頭。
第94節:過去的時光……
泰勒兩個箭步就衝到萊姆床邊,一把從萊姆的手指下奪出電子控制器,遠遠地扔到房間的另一邊。
萊姆大聲呼救,但泰勒說:「那個警察也死了。」他朝門口點點頭,指的是樓下的那名警衛。鮑林還在地上不停地翻滾扭動,像一隻脊椎被折斷的猛獸,鮮血不斷從他的胸口噴向地面和牆壁上。泰勒在一旁出神地觀看著。
「吉姆!」萊姆淒聲呼喊:「不要,噢,不……」
鮑林雙手摀住胸前的傷口,房間裡充滿了他垂死前喉嚨裡發出的汩汩聲,以及雙腳拚命蹬踏地板的聲音。終於,在最後一次急劇的抽搐之後,他倒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了。沾染鮮血的眼睛茫然無神地凝視著天花板。
泰勒轉過身,繞著萊姆的病床緩緩走動,眼睛始終盯在林肯?萊姆的身上。他走得很慢,手裡拿著刀子。他的呼吸聲很沉重。
「你到底是誰?」萊姆氣喘吁吁地問。
泰勒沒有回答,只是上前一步,伸手握住萊姆的胳臂,捏了幾下他的骨頭,力道也許很重,也許很輕,萊姆感覺不到。他又用手分開萊姆的左手無名指,把它抬高,將尚在滴血的刀尖,插入指甲縫中。
萊姆微微感到有些痛,心裡有種噁心不安的感覺。接著,痛感突然加重,他不由得張大了嘴巴。
這時,泰勒注意到一件東西,整個人愣住了。他喘著粗氣探過身去,盯著架在翻頁機上的那本《老紐約的犯罪》。
「怎麼……你還是發現了……噢,警察部門真應該以有你這樣的人物而感到驕傲,林肯?萊姆。我以為你還得花上幾天才能找到我的房子,我想到時候瑪格早已被野狗分食乾淨了。」
「你為什麼這麼做?」萊姆問。
泰勒沒有回答,只是仔細地打量著萊姆,壓低聲音,半是自言自語地說:「你過去沒有好好地利用你的才能,你知道嗎?在過去。你很懷念過去,對吧?過去的時光。」
過去的時光……他是什麼意思?
他搖了搖有些歇頂的腦袋——他的頭髮是灰色而不是棕色的,把目光投向一本萊姆寫的刑事鑒證教科書,眼神裡流露出讚賞的表情。慢慢地,萊姆開始有點明白了。
「你讀了我的書,」萊姆說:「你鑽研過它。在圖書館,對不對?在離你住所最近的市立圖書館分館。」
原來,823號嫌疑犯是自己的讀者。
因此他知道萊姆的刑事鑒證程序,這就是他之所以要很仔細地清理現場,之所以即使接觸絕大部分刑事鑒證家認為不會留下指紋的物體也要戴上手套,之所以在現場噴灑剃鬚香水的原因——他很清楚莎克絲要找的是什麼。
當然,他不會只看了萊姆的這一本書。
他一定也看過《犯罪現場》。所以他才會想出故意留下線索的點子——老紐約的線索,只有林肯?萊姆才看得懂的線索。
泰勒拿起那塊他在八個月前送給萊姆的脊椎骨,捏在手指間漫不經心地把玩著。萊姆看到這件禮物,才驀然驚覺,原來這塊骨頭竟是這場恐怖事件的預告。
泰勒的眼神好像散失了焦距,茫然地望著遠方。萊姆想起他以前見過這種表情,過去幾個月來泰勒為他檢查身體的時候,就偶爾出現這種狀況,他一直以為這位醫生是在專注地思索,現在才明白這是瘋子的徵象——一直努力維持正常的控制力,在一時間突然消失了。
「告訴我,」萊姆問:「為什麼?」
「為什麼?」泰勒小聲重複著萊姆的問題,把手伸向萊姆的大腿、膝蓋、小腿、腳踝,一路摸索下去。「因為你是卓越非凡的,萊姆,你是獨一無二、無懈可擊的。」
「你是什麼意思?」
「對一個一心想死的人,你能用什麼方法懲罰他?如果殺了他,你反而遂了他的心願。所以我要讓你活下去。」
萊姆終於想到答案了。
過去的時光……
「那是假的,對吧?」萊姆低聲說:「奧爾巴尼驗屍官的死亡通知,是你自己偽造的。」
柯林?斯丹頓。泰勒醫生就是柯林?斯丹頓。
他就是那個在中國城街頭,全家人當著他的面被人射殺的男人,就是那個癱軟在受傷的妻子和兩個小孩面前,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失血而死,卻遲遲下不了先救哪一個的痛苦決定的男人。
你失落了東西,在過去的時光。
現在,一切答案都已水落石出,但是,已經太晚了。
所以他會觀看被害人:T.J.柯法斯,莫娜莉,還有卡羅拉?岡茲。他冒著被抓獲的風險站在那裡看著她們,就像斯丹頓站在家人面前,看著他們死去一樣。他想復仇,但他是位醫生,立過決不傷害生命的誓言,所以在他放手殺人之前,必須先把自己轉化成他的靈魂導師——「集骨者」詹姆斯?斯奈德,一個因為家庭被警察毀壞而矢志復仇的19世紀狂人。
「從精神病院出來後,我就回到了曼哈頓。我讀了法庭報告,知道你是如何漏失了仍藏在犯罪現場的兇手,他又是如何衝出公寓傷害無辜的,那時我就決定要殺了你。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我等了又等,期望會有變化發生,後來,我就找到了這本書。詹姆斯?斯奈德,他的遭遇和我完全相同,他能做到的事,我當然也一定行。」
我把他們變成骨頭。
「那份死亡訃告。」萊姆提醒他。
「沒錯,那是我自己在電腦上寫的,然後發送到紐約市警察局,這樣他們就不會懷疑到我身上了。然後,我把自己改變成另外一個人,彼特?泰勒醫生。直到最近我才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會選中這個名字。你猜得出來嗎?」他瞥了瞥牆上的一覽表。「答案就在那上面。」
萊姆看看一覽表。略懂德語。
「斯奈德,」萊姆歎了口氣,說:「在德語裡就是『裁縫』的意思。」(斯奈德的原文為Schneider,等於英文裡的tailor(裁縫),因此斯丹頓根據諧音把自己的假名取為泰勒(Taylor)。——譯者)
第95節:是你們所有人的錯
斯丹頓點點頭。「我在圖書館裡花了好幾個星期,閱讀有關脊椎神經外傷的書籍,然後打電話給你,謊稱我是哥倫比亞大學醫學院派來的。我本打算一見面就殺了你,把你的肉一塊一塊地割下來,讓你慢慢地流血而死。也許這得花上好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但誰能想到?」他睜大眼睛說:「我發現你那時一心想殺死自己。」
他俯身湊近萊姆:「上帝啊,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你的那副熊樣,你這個混蛋,你根本就是個活死人了。我知道我必須……必須讓你想活下去,我得再給你一個活下去的目的。」
所以,他綁架的是什麼人無關緊要,任何人都可以成為他的目標。「你根本不在意人質是死是活。」
「當然不。我所做的一切,就是迫使你去拯救他們。」
「那個繩結,」萊姆問,注意到那個掛在牆上招貼旁邊的晾衣繩。「是外科手術縫合用的繩結嗎?」
他點點頭。
《人骨拼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