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節


花榮說:「伯父,你安心治病,有什麼困難我們會擔待的。」
母親說:「多虧了你喲,曉潔說,你人好,很關照我們家的。」
花榮說:「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母親說:「你們還沒有吃飯吧,我回家去給你們做飯。」
花榮說:「我們在路上吃過了,不餓。」
父親說:「飯總歸要吃的,老婆子,快回去做飯吧。」
曉潔說:「爸,我們真的吃過了,不餓。媽,你不用忙了。對了,醫生說什麼時候動手術?」
母親說:「明天。醫生說,手術越早做越好。本來早應該做的,因為沒錢。你把錢打回來了,醫生就趕緊安排手術了。」
白曉潔說:「對不起,爸,讓你拖了那麼久。」
父親說:「曉潔,我的意思是,別做手術了,出院回家吧,我不想給你再添加負擔了,這些年來,我拖累了你。曉潔,我和你媽說過好多次了,不要告訴你,可她非要和你說。唉,爸沒有能耐,什麼也沒有給你,卻總是拖累你,於心不忍哪。」
白曉潔說:「爸,你別說了。只要有一線希望,你都要好好的活下去。不許胡思亂想了,好好配合醫生治病,你會好起來的。你們就我一個女兒,把我養大,供我上學,已經耗盡了心血,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應該的。爸,你不是說,還要抱外甥嗎,我和花榮商量好了,等你病好轉了,我們就結婚。」
她扭過頭,對花榮說:「你說,對嗎。」
花榮點了點頭,說:「對,對,等伯父病好轉了,我和曉潔就結婚。」
母親哽咽地說:「太好了,這太好了。」
父親的眼窩裡湧出了淚水。
他閉上了眼睛,不想再說什麼。
母親說:「曉潔,你爸累了,讓他休息會吧,我們出去說話。」
花榮說:「曉潔,你和伯母出去說話吧,我在病房裡陪伯父。」
白曉潔就和母親出去了。
花榮坐在椅子上,凝望著白曉潔父親,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因為醉酒死去的父親。父親死時,他沒有見上一面。他一直在想一個問題,如果父親死前,他在父親身邊,父親會和自己說些什麼?說他這一生的最大成就就是養了一個大學生兒子?還是懺悔對兒子和妻子犯下的罪孽?或者說他根本就不想死,還要繼續喝他的酒,忍受大學生兒子的冷眼和仇恨?他也許不知道兒子在那個他從來沒有去過的大城市裡開黑車,過著老鼠般的生活,如果知道,他會怎麼想?花榮對那個已經死去父親,心已經麻木。
那個晚上,花榮和白曉潔一起在病房裡陪床。
白曉潔和父親說話時,花榮就在旁邊看著。父女倆說上一會話,父親就要休息一會。看上去,父親已經沒有多少說話的力氣了。花榮偶爾會到外面抽根煙。過了晚上10點鐘,醫生過來,讓白曉潔不要和父親說話了,他需要睡覺了,明天還要動手術,那可是個大手術。醫生走後,父親還想和女兒說什麼,白曉潔說:「爸,你睡吧,等你手術後,我們好好說。」父親也沒有說什麼,只是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花榮抽完一根煙回到病房,看到白曉潔趴在父親的床邊睡著了,她也許是太累了,這些日子,也夠折騰她的了。
白曉潔父親閉著眼睛,那只枯槁的手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
花榮站在床邊,什麼話也沒有說。
如果白曉潔父親的手沒有在動,花榮會覺得他是一具死屍。
這個想法並不惡毒,他的確像具屍體。
花榮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還感覺到,這個重症病房裡,除了他們三個人,還有什麼東西站在白曉潔父親的病床邊。他們是些白色的影子,又如霧氣。他們在商量著什麼。花榮不怕他們,他似乎在什麼地方見過他們。他們散發出陰冷的氣息,花榮也覺得身上發冷。花榮知道,那些霧氣般的白色影子會在某個恰當的時候,把白曉潔的父親帶走。
白曉潔父親突然睜開眼,把頭扭向另一邊,他也彷彿看見了那些霧氣般的白色影子,渾身抽搐了一下,嘴巴裡輕輕嘟噥著,好像在和那些白色影子說著什麼。花榮越來越覺得寒冷,這可是六月天了,病房裡還沒有開空調。
花榮還發現沉睡的白曉潔的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那是因為陰冷。
花榮拿了件她父親的長袖衣服,蓋在了她身上。
花榮感覺到那些霧氣般的影子要離開了,他們朝門外飄去,一會就沒有了蹤影,房間裡的溫度也立馬回升。
白曉潔父親嘴巴裡停止了嘟噥,他開始大口地喘息。
他把頭側過來,面對著花榮,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灰暗,沒有一點色彩。
花榮說:「伯父,你睡吧。」
他輕聲說:「你,你要對曉潔好。」
花榮笑了笑,說:「放心吧,伯父。」
接著,他劇烈地咳嗽了兩聲,渾身抽搐,咬緊牙關,臉部表情十分痛苦。他那樣堅持了一會,終於忍不住,嚎叫起來:「痛,痛,痛死我了——」
白曉潔被父親的嚎叫聲驚醒。
她醒過來,驚惶地說:「爸,爸,你怎麼啦——」
花榮趕緊走出了病房,叫醫生去了。
手術室門口的走廊兩邊,有兩排長椅。那是給病人家屬或者朋友坐的。白曉潔父親在手術室裡面做手術,他們在外面等候。白曉潔依偎著母親,坐在長椅上,她們的手握在一起,在替躺在手術台上的人捏把汗。她們的表情焦慮。白曉潔的身體不時顫抖,母親在她顫抖時,會對她說:「曉潔,別怕,沒事的。」
花榮站在那裡,看著她們,他看不清自己臉上的表情。
他有種不好的感覺。
白曉潔父親已經在手術室裡呆了5個小時了,還沒有出來。白曉潔瞟了花榮一眼,說:「你坐會吧。」
花榮沒有說話,坐在她們對面的長椅上。
他想和白曉潔說些什麼,可是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溫暖的人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