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這兩個字一出,倪稻花粗眉的尾端狠狠地跳動了下,而其他人也有異色從臉上飄過。
「但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往往會是別人正中下懷的事情。我們做刺行的,絕不能按照常規思路行事。試想,這樣大場面的屍群狂走,發現到的不會只有我們,跟著他們的恐怕已經不在少數。其中很可能就包括那些想把我們滅口卻沒滅成的人,抑或者這本身就是那些人操控的兜子,專等著我們自己往裡送。」
沒人說話,是因為他們之前根本沒有想到齊君元所說的這些可能。
「船家,辛苦一下,趁著天還未全黑下來,往前再行幾里路,然後在對岸尋個地方停下來。」這才是齊君元最終的決定。
「行行行,這就走。我加把勁的話說不定還能找到個大埠頭靠了。」船家對齊君元的決定是一萬個樂意。這是人之常情,誰見到那麼一群瘋狂奔走的腐屍焦屍,都想趕緊地遠遠離開。
船又往前走了一段,雖然沒有找到埠頭,卻是在河道轉彎處尋到一處淺灘,可以將船停穩。只是此處是水流彎道,又有淤積的淺灘為阻。所以水流會湍急許多,需要把船牢牢固定住才行。
和以往過夜一樣,女的都在艙裡休息,男的在岸邊找個地方休息。都是行走江湖、闖蕩南北的男人,能站下的地兒就能忍一宿。齊君元拉范嘯天到離河邊挺遠的一個石壁下休息,這地方並不舒服,但范嘯天面對齊君元的盛情又不好意思拒絕。
但這一宿連半夜都沒能忍到,剛剛入睡就發生了事情。被牢牢固定住的船漂走了,到底是被水流沖走的還是有人放走的,至少齊君元是無法知道的。
王炎霸就半躺在河邊的一塊大石上,沒有睡著,只是在閉眼養神,所以他聽到幾聲異響。當他意識有情況發生睜眼猛然坐起時,那船剛剛漂移開幾步。於是他趕緊站起來,短距離內加速助跑,一個縱步躍過水面,跳上了船尾,然後操起船篙,試圖將船撐回來。
裴盛也發現了情況,他比王炎霸晚了些,起來時船已經移開了一段距離。不過他在淺灘上踏水疾奔,也總算是跳上了船。
也正是因為裴盛跳上了船,導致船體一陣劇烈搖晃。王炎霸畢竟不是操船的把式,被這麼一晃差點把手中的竹篙都給扔了,急忙單手扶住蘆葦蓬穩住身體。等他完全穩住身體後,想調轉竹竿把船往回撐,卻又正好被站在自己面前的裴盛阻礙了。就這樣慌手慌腳一耽擱,那船已經漂到了流道中,往前快速漂移起來。
啞巴發現船漂走是因為窮唐叫喚了兩聲。這幾天窮唐都和瘋女子倪稻花湊在一起,或許智力相近的動物更加容易接近。船突然移動,而且離主人越來越遠,窮唐發出叫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啞巴從他休息的大樹枝杈上直接跳入水中。爬山泅水是他與生俱來的天賦,就算入水位置的深度不夠,他依舊可以採用巧妙的姿勢讓身體借助躍下力道快速衝出很長一段距離。
窮唐縱到船的後船板上,大腦袋一甩,將一根盤在船尾的拴纜繩扔進河裡。當那圈繩即將全部掉入水中時,它一口咬住了尾端。而此時冒出水面後連續幾個急劃的啞巴正好抓住了繩子的另一頭,在窮唐的拉拽下,他雙手交替攀拉,眼見著再有幾下也能上到船上。
當啞巴離著那船尾只有三四弓長了(以普通的弓為計量長度),前面突然出現了一段下坡的急流。啞巴加快攀拉,已經可以夠到船尾了。於是他果斷伸出手臂,手指已經觸碰到船尾底面。
就在此時,船身猛地一震,然後左右劇烈搖擺了下,就像掉下了一個台階。與此同時,啞巴手中的繩子失去了借力,身體被船底急流猛然衝開。緊接著在他的旁邊有一朵大水花濺起,未等水花平息,水中冒出了一個老虎般的腦袋。看來剛才船身的震動把窮唐也給摔下了船,難怪啞巴手中的拉繩會失去借力。
雖然都處於急流中,但啞巴和窮唐怎麼都不可能像船那麼快速地隨水流滑行,只能眼睜睜看著船和自己的距離越拉越遠,最後消失在黑暗之中。
啞巴知道自己不能這樣隨急流一直往前,追不上船繼續留在水裡便沒有任何意義。於是手腳同時用力,調整自己漂流的方向,逐漸往對面河岸靠近。窮唐依舊咬著繩子不放,這樣天生神力的啞巴在自己調整方向時也帶動了窮唐,讓它緊緊跟在自己後面往對面的岸邊靠近。
廊觀畫
齊君元趕到河邊時,他只隱約看到些東西。或許距離並不算遠,但黑夜之中沒有燈火,單憑天光微明,能見到些身影晃動、水中撲騰已經算是眼力過人了。不過齊君元具備另一種過人能力,根據隱約見到的各種現象進行構思,瞭解過程,發現意境:船上休息的人中,有人偷偷地解開了固定船的纜繩。趕上船的王炎霸和裴盛,其中至少有一人是在做戲,只為讓船順利擺脫一些人,包括自己。窮唐咬繩拖拽啞巴,但在遇到激流船身發生晃動時,被人故意將其推入水中,讓啞巴無法上船。
沒過多久,齊君元被一聲長長的嗥叫從思考中喚醒。那聲音像虎咆,也像犬哭。但不管虎咆還是犬哭,表達的含義都是憤怒。那是窮唐的叫聲,是在下游的對岸,離著他們原來的位置已經很遠。
齊君元回頭看了下,身邊就剩下范嘯天和船家了,這兩個人都滿臉的著急。他們一個是在擔心所有人,還有一個在擔心自己的船。但又都是乾著急沒辦法,只能眼巴巴地看著齊君元。
齊君元笑了,笑意中有幾分得意,還有幾分狡獪。
「不用擔心,我知道這船今夜肯定會漂走的。船家,這兩隻銀錠你拿著,然後沿河往前走,我估計在下了埠頭或淺灘處就能找到你的船。要是找不到或船有損傷,這兩隻銀錠賠給你也夠了。范大哥,我們兩個要步行往回走了。我記得過來差不多二十里的地方有過河索子的,我們從那裡過河去對面。」
看到銀錠,船家不擔心了。但范嘯天卻沒能把心放下:「往回走?他們不是順水流往前了嗎?那不就越發離得遠了。」
「沒事,他們也會往回走的。」齊君元很肯定。
「為什麼?」
「因為狂屍是朝那個方向去的。」
美酒映明燈,朱唇飲光華。談笑成妙文,書畫玄奧藏。
韓熙載這天晚上又開夜宴,邀請了眾多賓客。不過這次的賓客和以往有些不同,大都是文人雅士、書畫大家。因為這次夜宴的目的也與以往不同,除了歡宴之外,還想請這些賓客為他鑒定一些字畫,辨看下這些作品的功力內涵何在。顧閎中也在被邀請之列。
酒宴歡歌是要讓賓客盡量放鬆、愉悅,只有這種狀態下靈感才會更多,辨審力才會更好。字畫就掛在內繡廊之中,燈燭照明非常充足,然後賓客都是一個個被單獨邀請了前去內繡廊,看過之後可在字畫下對應的案桌上留帖表意,說明自己鑒定的結果。
賓客差不多都已經去過內繡廊後,顧閎中這才被一個侍女請了過去。帶路的侍女將他送到繡廊瓶形門那裡就走了。顧閎中心想這樣也好,沒人打擾,便可以仔細鑒定那些字畫,以顯示自己的才學和畫功。
邁步進了內繡廊,卻發現裡面還有一人,而且是個嬌小玲瓏的女子。
雖然韓熙載府中招待賓客不循世規,會用許多歌舞女博取大家一時歡愉。但顧閎中是讀書之人,又在皇家畫院供事,世規俗律不敢拋棄,所以和一個陌生女子單處一室感覺很是不妥。而且相比那些在宴廳之中公開擁摟侍女、歌舞伎的賓客反顯得不夠磊落,會留下傳言話柄。想到這裡,顧閎中便準備退出內繡廊。
「顧先生何故要離去?是奴家容貌太過醜陋嚇到顧先生了嗎?」繡廊裡的女子沒等顧閎中退出第二步便開口將其將住。
「哪有此事,實是顧某擇時不當,驚擾姑娘慧心雅興。如若被嚇,也是在下驚艷之情心難承負。」
「先生真是會說話,被你這麼一誇,我怕是幾夜都輾轉難眠了。不知先生可否屈尊駕與奴家同賞字畫,屋山正有向先生請教之意。」
顧閎中這次真的是進退兩難了。那女子最後話裡的「屋山」向他表明了自己身份,這是韓熙載最為寵愛的伎妾王屋山。如若是其他身份的女子,顧閎中可婉言而退,也可留下來敷衍。但這王屋山卻是得罪不起的,婉拒而退,過後她要在韓熙載面前惡語兩句,自己的前途怕是要遭遇艱難。反之自己要和韓熙載的愛妾孤男寡女留在內繡廊中,萬一傳出什麼閒話來,便更加吃罪不起。
「先生似乎頗為彷徨難決,這與先生畫作中走線鋪色的決意可是相去太遠。」
「小夫人見過我的畫作?」在韓熙載的友人圈子裡,大家都尊稱王屋山為小夫人。
「這不就是嗎?」王屋山頭微微一揚。
顧閎中這才發現,王屋山面前掛著的正是自己新畫的一幅《煮羹伺夫夜讀圖》。然後他再兩邊掃看了下,發現這裡所掛的字畫都是外面那些賓客的佳作。
「顧先生雖然擅長工筆,卻又融合了山水的寫意技巧。特別是人物,牢牢抓住『形勢可多動,顏情有必然』的要點,這不單是要將人形畫活,而且是要畫出有性情思想的活人。」
顧閎中決定留下來,因為王屋山一語中的地闡述出他畫作的特點。這是顧閎中多年研究而得並且引以為傲的絕妙畫法,他在工筆中融入寫意,是將動靜結合、見思相融。讓別人看畫裡的人物形態後,產生多種後續動作的聯想,讓人物在欣賞和聯想中活起來。雖然人物表情是唯一的、獨特的,卻是可以真實映射出各色賞畫人的內心思想。
「『形勢可多動』其實也是技擊術的特點,一招出手會有多重後續變化。『顏情有必然』也可解釋為高手對決時平穩的氣勢心態,山崩眼前不變色。」
王屋山這話說完,顧閎中已經後悔留下來了,他根本沒有料到情況變化得這麼快這麼直接。但後悔歸後悔,話說到這份上他越發不敢走、不能走了。這個時候再走只能說明一些問題,一些與己可能有關的隱情,加重別人對自己的猜測。
「要我說小夫人就是莫測的高手,你說的這些我都聽不大懂。不怕小夫人笑話,我這人迂腐呆板,當初老師怎麼教的我就怎麼畫,不敢在老師的教導上稍有改變和發展。」顧閎中的語氣很誠懇。
「這樣看來,你那老師不但會畫畫,而且還很會殺人。」王屋山很俏皮的樣子,怎麼聽都像是在開玩笑。
但是顧閎中心中知道,這樣的玩笑不是隨便可以開的,因為會殺人的人往往也是別人希望殺死的人。所以他沒敢接上這話頭,而是腦子快速轉動,試圖找出一個應對眼下情形的合適方法。
「其實有的時候這椽筆為刀,殺伐更烈。自古有一筆興天下、一筆殺天下之說,先生的筆也一樣,只是看用在興還是用在殺。」王屋山這話已經不像開玩笑了,而像是帶有威脅的試探。
《刺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