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和尚自稱來自五台山,法號有齋。他拿出一盞油燈,找個觀眾點燃,他將燈吹滅,然後用手指一碰燈芯立刻就亮起來了,他吹滅,再用手指點亮油燈,如此重複幾次,觀眾嘖嘖稱讚。更為驚奇的是他拿出一個雞蛋,置於陽光之下,過了一會兒,那雞蛋竟然緩緩地凌空升起,懸浮在空中。觀眾全都站起來,伸長脖子,張著嘴巴,大和尚一把將雞蛋抓住,在地上磕開,雞蛋裡空空如也,沒有蛋清和蛋黃。他的壓軸節目是一個魔術,助手滾出一個大缸,他讓剛才表演口技的那個侏儒鑽進去,然後一桶一桶地往缸中倒水,直到注滿。他圍著缸轉圈,口中唸唸有詞,突然他用手一指水缸,缸中的水竟然爆炸了,冒出一股濃煙,水中間翻滾起來,逐漸沸騰,又慢慢恢復平靜。正當觀眾猜測缸裡的侏儒會不會淹死的時候,那個侏儒從帳篷外掀開門簾走了進來,觀眾掌聲如潮,大聲叫好。
  手指點燈,雞蛋懸浮,清水爆炸,這些民間巫術並不神秘,我們會在以後詳細揭開秘密。大變活人的魔術其實很簡單,缸是特製的,底部有暗格,侏儒藏在下面,另一個從外面進來的侏儒是他的孿生兄弟。
  這對孿生兄弟為觀眾表演的是一出啞劇,兩個侏儒搶一把三條腿的椅子,通過摔倒、誇張的毆打、滑稽的肢體動作來引發觀眾的陣陣笑聲。最後,背景音樂響起,一隻羊上場,屬於這兩個小丑的時間結束。
  一隻黑山羊拉著小車緩緩出場,車上載著兩隻小猴,山牙吹著笛子跟在後面。小猴向觀眾敬禮,巡場一周,觀眾被逗笑了,孩子們更是歡呼雀躍。接著,小猴又表演了齊步走、倒立、頂磚頭,山羊用蹄子敲擊一面小鼓伴奏,最後,使觀眾歎為觀止的是山牙從衣兜裡掏出一隻老鼠,解開它脖子上拴著的細鐵鏈,放到地上,老鼠嗖的一下躥沒了。然後,山牙打了個呼哨,那老鼠竟然後台躥出,沿著他的褲腿攀爬而上,立於肩膀一動不動!觀眾的眼睛都看直了,山牙從肩上拿下老鼠,在它脖子上拴好鏈子,像撫摸小貓小狗一樣把玩了一番,又放進衣兜。這只是一隻普通的灰黑色的老鼠,如此訓練有素,讓觀者大開眼界!
  下一個節目是雜耍,三文錢將幾把刀子扔向空中,再接住,手法嫻熟。使觀眾喝彩的是三文錢的飛刀表演,他搬出一個木板,蒙上眼睛,站在遠處扔出飛刀,飛刀穩穩地插在木板上顫動著。
  最後一個節目是兩個侏儒推出一架板車,車上放著一個大玻璃槽子,槽子中有很多蛇,一個女人端坐其中。
  觀眾散場,所有的悲喜劇落下帷幕。
  馬戲團拔營而去,只留下很小的一堆灰被風吹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四海漂泊,江湖流浪。
  最初,馬戲團剛成立的時候有過一頭大象,是大拇哥從雲南買來的,後來病死了。在那幾年裡,他們向陌生的城鎮出發,那個侏儒騎著大象,彷彿是個驕傲的王子,在一百米的高空,放牧白頭的蒼鷹。
  1980年,他們在一個山腳下紮營,星星很大,低垂在曠野上空,風中有谷子碎裂的聲音,還有花的香氣。侏儒採摘大朵的野菊花,右手提著一串紫葡萄走進帳篷。另一個侏儒——他的孿生兄弟——穿著一雙黃膠鞋,捉了很多螢火蟲準備放在蚊帳裡,回來時,在帳篷外面聽到崩落的扣子的聲音。兩個侏儒開始打架,為了一個女人,那個胖女人拍著屁股大哭。
  1981年,他們在一片果園裡紮營,河水清澈,梨花大雪般覆蓋了整張蓆子,蓆子上坐著一個侏儒。如果有一隻麻雀俯視這片果園,如果麻雀飛走落在縣城裡的電線上,陽光暖暖地照著,麻雀會看到一個胖女人牽著一個侏儒的手在逛街。果園裡的那個侏儒在發呆,在觀察梨花怎樣把枝頭壓成美麗的弧線。
  丁不三和丁不四都愛著孟妮!
  山牙始終都沒有馴服那只白頭的老鷹,終於有一天,老鷹飛走了,再也沒有落在他的肩頭。
  大象還沒有死的時候就拴在地上。在地上插一根小木棍,繫上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住大象的右後腳,防止大象逃跑。我們都知道大象的力量,它可用長鼻捲起大樹,甚至可以一腳踏死一隻豬。為什麼它會乖乖地站在那裡呢?曾經有個孩子對此產生疑問,他問山牙,大象為啥不跑?
  山牙回答,它覺得自己跑不了。
  原來,這頭像剛被捉來時,馬戲團害怕它會逃跑,便以鐵鏈鎖住它的腳,然後綁在一棵大樹上,每當小象企圖逃跑時,它的腳會被鐵鏈磨得疼痛、流血。經過無數次的嘗試後,小象並沒有成功逃脫,於是它的腦海中形成了一種一旦有條繩子綁在腳上,它就永遠無法逃脫的印象。長大後,雖然綁在它腳上的只是一條小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繫著小木棍,但它的潛意識則告訴自己:無法逃跑。
  三文錢,籍貫廣東,大拇哥,雲南巍山人。
  馬有齋家在遼寧,父母雙亡,只有燕子,年年飛回空無一人的庭院。
  馬有齋愛吃肉,愛喝酒,愛抽煙,愛賭博,他是個假和尚。他喜歡寂靜,他所理解的寂靜是一條臭水溝悄無聲息地流,青草長在溝邊,他坐在溝邊抽煙。背後的房屋並不是孤零零的,周圍有幾百所一模一樣的房屋建在一起,每棟房裡都有人在睡覺,他能感覺到一家人在睡夢中呼出的熱氣,其實他很想有一個家。
  在華城的時候,三文錢從垃圾箱裡撿到了一個怪胎,馬有齋也撿到了一個女人,女人為他生了三個孩子就死了。1990年,馬戲團解散。
  我們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會記起多年前的某一個下午,場地上濺起灰塵,人們在歡呼,鑼鼓和笛子發出美妙的音樂,或者是槐花的香氣,或者是瀰漫的桂花香氣,或者破舊的房子,向北的窗戶,是這些東西讓我們記住了一個馬戲團,我們記得的僅僅是馬戲團這三個字,以及當時我們所感受到的其他東西。
  前傳:罪全書 第十六章 相思情深
  長白山腳下有一個賣狗肉的小店,店主人是個老太婆,村裡的年輕人都喊她孟婆婆,一些上了歲數的人則喊她孟妮。
  孟婆婆無兒無女,她這一生中,有過兩個男人,還有三隻狗先後統治過她的靈魂。
  她上半輩子和蛇一起度過,下半輩子和狗一起度過。在她還是個少女的時候,她就已經很醜了,只是沒有現在這樣胖。那時她在一個大玻璃池子裡,池子裡還有一百多條五顏六色的小蛇,她和蛇一起被人參觀。這個馬戲團壓軸的節目就是推出來一個小車,車上有個大玻璃槽子,或者說,一個玻璃做的棺材,一個醜陋的女人坐在裡面,她的身上,爬滿了蛇。確實,這個玻璃盒子比小丑耍的把戲要好看。每當一個侏儒把玻璃棺材用小車推出來的時候,觀眾都會嘖嘖稱讚,認為沒有白花錢看馬戲表演。圍觀者在鼓掌,可她聽不見,她有點聾,她的戲是在玻璃裡面演的,那個玻璃棺材便是她的整個世界。
  雖然她坐著不動,但這種表演很累,有時——例如1982年一個炎熱的夏季下午,她就在玻璃棺材裡睡著了,那些蛇在她身上蜷縮著,爬著。直到1983年的夏天她才開始習慣,才消除疲憊,感到一陣清涼,那是蛇這種冷血動物帶來的清涼。從此,她變得越來越懶,甚至懶得走出玻璃棺材,只有撒尿拉屎的時候才出來,她打著哈欠,問問在帳篷外抽煙的山牙:「這是哪兒?」山牙大聲回答:「貴州。」有時回答:「四川。」她就「哦」一聲,撒尿完,繼續回到她的棺材裡,用腳把蛇踢到角落裡,躺下就睡。
  有一次,她在睡夢中感到肚子疼,醒了,去廁所,她拉出來一條蛇。
  孟妮坐在玻璃池子裡,日子久了,她的乳房就下垂了,身體也變胖了。有一次,她的屁股下流出了鮮血,浸濕了褲子,她沒有感到一絲慌亂,也不能去墊上衛生紙,因為表演還沒結束。那些蛇聞到了血腥味,開始咬她,觀眾發出了驚呼聲,她依然坐在那裡,面無表情,因為表演還沒結束。這時,從幕後跑出來一個憤怒的侏儒,他用腳使勁地踩那些攻擊她的蛇,然後把她扶了起來,她的屁股上還掛著一條蛇,侏儒把那條蛇拽下來,扔向了觀眾。從此,她開始感激他,並且以身相許。在一個胡同裡,她和他遇到了幾個醉漢,他們是去散步的,他躲避在她的裙子裡,她舉起路邊的一輛自行車進行自衛。從那以後,他們就成了夫妻。再小的男人也是大男人,再大的女人也是小女人。有時,她搞不清楚來睡覺的是哥哥還是弟弟,因為這對孿生侏儒長得一模一樣。這兩個侏儒都沒有生育能力。她有了兩個丈夫。
  後來,馬戲團解散,孟妮帶著其中的一個侏儒,回到家鄉,開始過寂寞的鄉村生活。她已經不確定手裡牽著的這個小人是不是那個把她從蛇窯裡拯救出來的人。這個小人脾氣很壞,喜歡罵人,有時還打人,全村的人都討厭他。他喜歡皺著鼻子,在空氣裡嗅來嗅去。在一次酒後,他失蹤了,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臭得厲害了,全村的人都跑到一個水塘裡看打撈上來的屍體。
  喝醉了之後,他為他的父親哭,為母親笑,他40歲時醉死在一個池塘裡。
  他什麼都不會,他不會躲在裙子裡表演口技,他不會藏在水缸裡表演魔術,他是個廢物。
  另一個侏儒跟隨大拇哥去了雲南,他倆從境外販來毒品,賣給山牙,山牙再轉手賣給三文錢和馬有齋,解散後的馬戲團組成了中國最大的販毒集團。
  小店門前有一棵高大的槐樹,那一年,槐花落得晚了,枝葉深處,喜鵲叫著。
  在槐樹下,孟婆婆踩著老式縫紉機。另一個侏儒回來了,他站在路口,風從背後吹來,這使他有種君臨天下的氣概。
  「妮,你過得,還行嗎?」
  她不回答,眼淚流了下來。
  孟婆婆殺了一隻狗招待他。這隻狗她養了六年。狗依偎在她的腳邊,抬著頭,舔一下主人的褲管,她也用手撫摸著它的頭。過了一會兒,她拿出一把刀,將它的頭攬進懷裡,把刀葉就送進了它的脖子。狗嚎叫一聲迅速地躥到了店旁的柴堆裡,她向它招了招手,它就跑回來,繼續依偎在主人的腳邊,身體有些抖。她又摸了摸它的頭,彷彿在安慰一個受傷的孩子,但是,這溫情轉瞬即逝了。她的刀,再一次戳進了它的脖子,與前次毫無區別,同一個傷口。狗叫著,脖子上插著刀,又躥到了店舖旁的柴堆裡。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齜牙咧嘴,這一次是爬了回來——如此又重複了兩次,它才死在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跡也在那條路上。
  侏儒帶來了很多禮物,金首飾、香水、一捆錢,還有幾個罌粟殼。孟婆婆把所有東西都扔到窗外,她說,我不要。
  「那你要啥?」
  「不要你走。」
  「我還會回來的。」
  「啥時候回來?」
  「冬天。」
  「冬天啥時候?」
  「下雪的時候。」
  晚上,他們吃狗肉,喝燒酒,度過了一個狂歡的夜。
  第二天清晨,他就走了。這個小小的侏儒,比男人更像男人,要走的時候從不回頭。
  兩個男人能像一個男人愛她,這是莫大的幸福,儘管這兩個男人的身高加起來還不到她的耳朵。她除了殺狗之外,唯一的愛好就是睡覺,很少出門,因為她長得實在是太醜了,她的肥胖又勝過她的醜陋,在她26歲的時候,她的體重已經超過300斤。過度的肥胖甚至使她無法自己繫鞋帶,所以整天都穿著拖鞋,一年四季都穿著裙子,夏天,她穿一條裙子;冬天,她穿四條裙子。她的裙子是村裡一個裁縫為她特製的,她從來不戴胸罩,應該說沒有一款胸罩可以容納她的大乳房。
  她的醜和她的臉無關,40歲的時候,她的體重已接近400斤,任何動作都是緩慢的,例如她慢慢地走,像一艘船那樣轉身,攪動熱的空氣。這個肥胖的女人力大無窮,一掌就可以震落樹上熟透的棗子,她殺狗時只需要一刀,兩手一用力就可以將整張狗皮扯下來。
  扔在窗外的罌粟發了芽,靜悄悄地生長,夏天,開了絢麗的花,很快又結了球形的果。孟婆婆收穫罌粟,扔進鍋裡,又放入八角、花椒、良姜、桂皮、丁香、白芷、草果、當歸、肉蔻等多種調料。她煮了一鍋狗肉,挑到市場上去賣,在半路上就賣光了,那香味撲鼻,如此誘人,以至於讓很多路人止步吞嚥口水。
《十宗罪前傳:罪全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