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朱驥點點頭,道:「書卷中不但有詳細的配製火藥、造用火器之法,還收錄有一百八十種應用型火器,如陸地用、水中用,又如飛鏢式、地雷式。」
  邢宥道:「既然書卷如此重要,那我們還等什麼?」欲即刻趕去會同館搜查書卷、審問兀良哈使者一行。
  朱驥沉吟道:「楊匠官,你見過那兩名賊人的面容,不妨跟我們一起去。」
  楊塤搖頭道:「我不去,我勸朱千戶也別去,只會白跑一趟。要我說,那書卷一定不會在會同館中。」又進一步解釋道:「兀良哈使者住在會同館中,那可不是普通的旅舍客棧,是國賓館,內外都有軍士把守。那兩名賊人又被我當場撞見,露了形容,不會那麼明目張膽地到會同館跟兀良哈使者交接聯絡的。照我推測,最大的可能是,賊人已攜帶文卷先行逃出京城了。」
  邢宥道:「兵部丟失的不是普通文書,既有人告發兀良哈使者牽涉其中,總不能就此置之不理。」
  楊塤笑道:「當然要理。我們兵分兩路,我和朱千戶去查那兩名賊人下落。邢御史還是趕去會同館,找個由頭搜查兀良哈那干人。嗯,不能說是收到了告發的匿名信,如此只會打草驚蛇。最好是說日本使者丟了物品,懷疑是兀良哈人所為。當然搜也搜不出什麼名堂,只能讓邢御史了卻一樁心事。」
  邢宥尚在猶豫,朱驥已經點了點頭,道:「好,就這麼辦。」
  邢宥輕喟了一聲,拍了拍朱驥肩頭,道:「朱兄是錦衣衛千戶,我是巡城御史,堂堂大明官員,竟然要聽漆匠號令。」
  楊塤笑道:「邢御史沒聽過嗎,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這跟身份、官職無關。」
  朱驥又道:「邢兄,請你先去一趟兵部,將收到匿名投書一事稟報鄺尚書和於侍郎,再請兵部長官派輕騎緊急知會邊關要塞,仔細搜查出塞之人,以防《軍資總會》文卷流出塞外。」
  邢宥道:「是,我這就去辦。」走出幾步,又回頭道:「朱兄可知道國子監李祭酒正被戴枷示眾?」
  朱驥點了點頭,道:「嗯。李祭酒的孫子李驥還來向我求助,可惜我也無能為力。」
  邢宥搖了搖頭,似是想說什麼,終於還是忍住,拱手自去了。
  朱驥道:「這就請楊匠官隨我去找畫工,讓他根據你的描述將那兩名賊人相貌畫出來,我好發出通緝告示,」
  楊塤道:「不,這一招在小地方管用,北京城太大,魚龍混雜,就算錦衣衛幾千校尉人人拿著畫像出動,怕也難找到那兩人。」
  朱驥道:「那麼楊工匠可有什麼好法子?」楊塤道:「按圖索驥。」話鋒一轉,又問道:「適才邢御史說國子監李祭酒正被戴枷示眾,是真的嗎?到底怎麼回事?」
  朱驥不能出力營救恩人,內心有愧,不願多談,道:「正事要緊,須得盡快找到那兩名賊人,奪回文卷。」
  楊塤道:「那件事不急,李祭酒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可是命懸一線。」
  朱驥心下大奇,問道:「《軍資總會》是兵部機密中的機密,目下失竊,落入敵國奸細之手,楊匠官為什麼反而說不急?」
  楊塤道:「就算瓦剌太師也先得到了《軍資總會》,沒有懂行的工匠,他能造得出火器來嗎?如果看本書冊,就能造出稱霸當世的武器,那不是人人都成魯班了?況且製造火器需要物資,蒙古漠北之地,不是沙漠就是草原,連鐵器都沒有,哪裡去弄造火藥的硝石?」
  朱驥道:「但《軍資總會》書卷落入敵人之手,可是危及我大明安危的大事。」
  楊塤道:「是,《軍資總會》涉及朝廷機密,是很重要。但人命關天,就不重要嗎?就算李時勉不是國子監祭酒,可他也是大明子民,眼下朱千戶就能救他,為何不肯多花費一點時間力氣,而偏偏要去管那卷《軍資總會》?朱千戶自以為以大局為重,不錯,有國才有家,可沒有了民,又哪裡來的國?」
  朱驥明知對方是在狡辯,卻又無力反駁,細細思量之下,竟覺得楊塤之語尚有幾分道理。略微躊躇,便大致說了李時勉因得罪大宦官王振而獲罪的情形。
  楊塤「哈」了一聲,道:「私伐樹木,破壞公物?虧王振能想得出這種罪名。」歪著頭想了想,道:「聽說李祭酒對朱家有恩,當年李祭酒被仁宗皇帝下令行金瓜之刑,能保住性命,全仗尊父朱指揮救護。目下李祭酒遭人陷害遭罪,想來朱千戶心裡也不好受,我給你出個主意,也許能救李祭酒。」
  朱驥不願多提李時勉之事,就是因為惱恨自己無力營救恩人。他對楊塤並無好印象,尤其對方對兵部丟失機密書卷明明負有責任,還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更顯粗鄙低俗。但接連聽他言語,又不似見識淺薄之人,大概只是性情閒散罷了。忽聽到他說有法子營救恩人,忙道:「楊匠官請說。」
  楊塤道:「王振是司禮監大太監,本無權逮捕朝中重臣,但既然他敢公然將李祭酒枷在國子監門前示眾,必定是以皇帝的名義下發的詔令。無論皇帝有心無心,木已成舟。」
  朱驥道:「這我當然知道,李祭酒的學生也知道,國子監監生們正打算聯名請願,請求皇帝赦免李祭酒呢。」
  楊塤道:「皇帝金口玉言,聖旨已出,怎能出爾反爾?」
  朱驥多次在皇宮當值,親眼見到皇帝與王振情若父子,皇帝不但尊重王振,還對其極為依戀,那份情意已遠遠超出了君臣及師生關係。聽了楊塤的話,也覺有理,料想丘濬等監生多半會無功而返,說不定事情鬧大後反而會更糟,忙問道:「那麼楊匠官有什麼好主意?」
  楊塤道:「要讓皇帝收回成命!但卻不能靠監生請願,須得請出一位能拉轉皇帝回頭的人。普天之下,只有太后懿旨大得過皇帝聖旨,要救李祭酒,得請孫太后出面。」
  朱驥道:「可孫太后今日跟皇帝一道去了東郊禮佛,多半已經知道李祭酒這件事。明日又是她老人家壽辰,她哪有閒心來管?」
  楊塤笑道:「孫太后從來不會管閒事,所以我們不能直接去找孫太后,而是去找能管得住太后的人。」
  朱驥大奇道:「什麼人能管得住太后?天下竟還有這樣的能人,我怎麼不知道?」
  楊塤笑道:「朱千戶見到本尊就明白了。」也不多言,抬腳便走。朱驥不明所以,只得追了上去。
  東安門是皇城東門,東面正對玉河上的石拱橋。因大臣多由東安門進宮上朝,所以此橋又稱皇恩橋。玉河東面雖是平民區,但因靠近皇城,居民俱是達官顯貴,大名鼎鼎的東廠也位於這一帶。
  楊塤、朱驥二人一前一後來到東安門附近的金魚胡同時,朱驥這才會意過來,道:「原來是來找孫國丈。」
  孫國丈本名孫愚,後改名孫忠,自明宣宗一朝官任中軍都督府[14]僉事[15]迄今。這官職地位不低,但只是掛名,不實領兵權,蓋因孫忠並非武將出身,能官居顯要,只是沾了女兒孫太后的光。
  孫太后本名孫蓴,山東鄒平[16]人氏。其父孫愚任永城主簿時,與彭城伯張麒[17]夫人相熟。孫蓴幼時即生得姿色艷麗,美貌出眾。彭城伯夫人來往於孫家,對她十分喜愛。彭城伯夫人之女張氏時為皇太子妃,夫人進宮探望女兒時,偶爾提及孫愚有女既賢且美。明成祖朱棣聽到後,便命人接孫蓴進宮,交由太子妃張氏撫養,作為皇太孫朱瞻基日後的嬪妃人選。
  孫蓴在皇宮中長大,與朱瞻基朝夕相處,二人之間萌生了真摯的感情。然而朱瞻基身為皇太孫,是未來的皇帝,尊貴之餘,亦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無奈。他成人後,祖父朱棣親自主婚,選中百戶胡榮第三女胡善祥為其正妃,孫蓴只立為側室。儘管這改變不了朱瞻基對孫蓴的寵愛,但名分卻是一錘定音——
  胡善祥才是未來的皇后,而皇后是後宮的象徵,也是國家的象徵,母儀天下,被稱之為「國母」,孫蓴注定做不成國母。
  胡善祥被選為朱瞻基正妃,只因其大姊是朱棣的嬪妃,其人容貌遠遠不及孫蓴,身體亦不大好,不為朱瞻基所喜。朱瞻基即位為明宣宗後,雖不得不冊封原配胡善祥為皇后,但亦同時立孫蓴為貴妃。為了表示恩寵,還特地在「貴妃」名號之前加了個「皇」字,孫蓴由此成為明代第一位皇貴妃。
  按照明朝祖制,皇帝冊封皇后時,要授予皇后金寶和金冊,貴妃則有冊無寶。但明宣宗朱瞻基為了安撫愛妃,專門賜寶給孫蓴,由此開了貴妃有寶的先例,足見朱瞻基對孫蓴的寵愛程度。
  朱瞻基又大力施惠孫氏族人,任命孫貴妃兄弟孫繼宗、孫紹宗為指揮使,孫顯宗、孫續宗為指揮同知,俱於府軍前衛帶俸不管事。又為孫貴妃父親孫愚改名孫忠,官中軍都督府僉事。
  但皇帝仍不滿足,一心想扶持最愛的女人登上皇后之位,以母儀天下。胡皇后只育有順德、永清兩位公主,沒有子嗣,朱瞻基想以此為借口廢掉胡善祥皇后位,改立孫蓴為皇后。但明代立國以來,還沒有廢後的先例。大臣們都勸諫道:「胡皇后沒有什麼過錯,不能隨便廢立。」
  朱瞻基見群臣不肯依附自己的心意,很不高興。有逢迎上意者獻計道:「不如好好開導胡皇后,讓她自己上表辭去中宮之位。如此,旁人便再無話說。」
  胡皇后也知道自己無力與孫蓴爭鋒,遂同意上表,請辭皇后之位。但皇帝生母張太后一向喜歡胡氏的沉靜賢慧,不喜歡漂亮可人的孫蓴,堅決不同意。在立後這件事上,太后一言九鼎,有絕對的控制權,朱瞻基也無可奈何,只能拖了下來。
  剛好這時候有個宮女被朱瞻基臨幸,懷上了身孕。這個宮女還天真地以為有了皇帝的骨肉,從此能過上好日子。孫貴妃也還沒有子嗣,只生有一位公主,得知宮女懷孕的消息後,想出了一條偷梁換柱的計策,派人將懷孕的宮女軟禁在密室之中,與外界隔絕,派心腹照看。孫貴妃自己則買通御醫,對外宣稱懷孕,並偽裝了許多懷孕的跡象。
  當時孫貴妃深得明宣宗朱瞻基的寵愛,無人敢透露半點風聲。朱瞻基明明知道真相,卻因為太愛孫蓴,假裝不知情,任其作為。後來宮女順利產下一子。孫貴妃馬上派人處死了宮女,將孩子據為己有。就這樣,這個冤死的宮女的兒子名義上就成了孫貴妃的親生兒子。這個孩子也就是當今英宗皇帝朱祁鎮。
  孫蓴為隱瞞真相做了不少努力,嚴禁宮人議論此事,但仍有消息傳了出去。不久後,長隨內使喜安因誹謗罪伏誅,傳聞便是因為他洩露了孫蓴奪宮女子為己子一事。
  明宣宗朱瞻基結婚十年都沒有兒子,對孫貴妃之子自然十分疼愛,「眷寵日重」。朱祁鎮出生僅僅兩個多月,就被冊立為皇太子,成為明朝歷史上年紀最小的皇儲。母憑子貴,兒子成為孫貴妃爭奪皇后之位最重要的籌碼。在朱瞻基再三向張太后保證仍然會厚待原配胡善祥的情況下,張太后勉強同意改立孫蓴為皇后。一心謀取後位的孫蓴還假裝推辭說:「皇后病痊自有子,吾子敢先後子耶?」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