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朱祁鎮聽到消息後,反而因之一振,莫名地興奮起來,異想天開地想要御駕親征,過過打仗的癮,最好也能像先祖明成祖朱棣那樣,耀兵塞外,勒石紀念。
  剛好皇帝所倚重的先生王振也有耀武揚威的念頭。王振本是儒士出身,作為書生本色,尚懷有建功立業的夢想。他此時的權力已經達到巔峰,富貴也到了極限,倘若能立邊功,做出些驚天動地的偉績,便能像鄭和那般留名青史,一洗他閹宦的形象。於是,王振極力宣稱瓦剌區區外番,不配與天朝對抗,攛掇朱祁鎮傚法祖宗,親自率兵出征,迎戰也先。
  師徒二人不謀而合,朱祁鎮立即拍案決定御駕親征,甚至還為此叫停了次日孫太后的壽筵,表示以國家大事為先。
  當然,年輕的皇帝此時還預見不到,他冒失輕率的決定,將會成為對大明國政影響極大,並全然改變他本人命運的重大歷史事件。
  本來瓦剌入關只不過是一種報復性的掠奪行為,並無大的企圖和野心。明廷經營北部邊防多年,佔據長城沿線的重鎮要塞。京師更有數十萬京軍精銳,實力強於瓦剌數倍。明軍只要嚴守邊關,堅壁清野,主力伺機而動,完全可以從容打敗瓦剌的進攻。但明英宗朱祁鎮對戰爭懷有浪漫的情懷,一直想圓心中的英雄夢,滋生了御駕親征的想法後,便一發不可收拾,無論如何也不肯改變。
  當時因大宦官王振力主對西南用兵,明軍主力均調往西南作戰,倉促間難以調回。北京雖有數十萬大軍,但卻肩負著保衛京師的重任,不能輕出。朝中重臣如兵部尚書鄺埜、兵部侍郎于謙等人極諫朱祁鎮不要親征。吏部尚書王直甚至率百官力諫說:「士馬之用未充,兵凶戰危。」但始終改變不了朱祁鎮的決定。
  兵部尚書鄺埜見大勢無可挽回,退朝之時緊握副手于謙雙手,誠懇地道:「御駕親征,凶多吉少,國家大事就要敗壞在王振手裡了!皇帝既要親征,我是兵部尚書,職責所在,不能不去!君有高才,將來一定是國家的棟樑。我走之後,請君承擔兵部重任,擔負起保衛京師的職責。有君在,我是完全放心的。但願將來還有相見之日!」說著已是潸然淚下。
  于謙也流淚回答道:「請鄺公放心!我早已以身許國,又受鄺公知遇之恩,一定盡力保衛京師,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出發前,內閣大學士曹鼐料到此戰必敗,與部分大臣商議,想藉著軍中對王振不滿的情緒,殺死王振,再勸阻英宗皇帝。但群臣畏懼王振勢力,「惴惴無敢應者」。曹鼐又找英國公張輔商議,然「謀之於輔不得間」。
  曹鼐之議如果順利實施,不失為力挽狂瀾的法子,只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支持,他最終只能失望而歸。
  正統十四年(1449年)七月十六日,明英宗朱祁鎮命皇弟郕王朱祁鈺留守北京,駙馬都尉焦敬作輔助,兵部尚書鄺埜等從軍,兵部侍郎于謙代理兵部事,自己則率領五十萬明軍浩浩蕩蕩地開始親征。
  出兵當日,北京民眾傾城而出,夾道圍觀。這給了朱祁鎮極大的心理滿足,意氣風發的他已經迫不及待要與瓦剌決一死戰了。
  皇帝御駕親征在很長時間內都成為京師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然半月過去後,始終沒有什麼確切消息傳來。以英宗皇帝及大宦官王振的作風而言,沒有消息,通常就是壞消息。只是對老百姓而言,議論軍國大事終究替代不了柴米油鹽,人們對英宗親征的話題慢慢也就淡了。
  轉眼到了八月十五中秋節。中秋是中國傳統佳節。周朝便有中秋夜設案迎寒、祭月的習俗,即所謂「秋暮夕月」,最初只是盛行於宮廷,後慢慢傳入民間。到了唐宋,八月十五中秋節成為正式節日。每逢這一日,「貴家結飾台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
  文人士大夫對賞月更是情有獨鍾,由此留下了許多動人篇章——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在誰家?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民間有中秋夜燃燈以助月色的習俗,大街小巷張燈結綵。講究的人家,還在門前庭中掛起了成排的精美花燈。又陳列瓜果於庭以供月,並祀以毛豆、雞冠花。各家都要設「月光位」,在月出方向「向月供而拜」。傳說齊國醜女無鹽以品德超群入宮後,一直未被齊王寵幸。某年八月十五,齊王賞月時湊巧見到了月光下的無鹽,覺得她風韻楚楚,美麗動人,便立為皇后。遂成後世女子中秋拜月之風,願「貌似嫦娥,面如皓月」。
  當然最應時節的還是月餅[2]。府第朱門流行以月餅果品相饋贈。呈供月餅到處皆有,大者尺餘,上繪月宮蠟兔之形。然中秋月餅,以前門致美齋者為京都第一,他處不足食也。既是聲名遠揚,四方爭相趕來購買,鋪子前面早早便排起了長隊。
  楊塤曾為致美齋製作過屏風,算是特殊客人,不必排隊等候。他拿了店家早預留好的月餅點心出來時,外面已是人山人海,好不容易才擠出人群,便徑直往東四蔣骨扇鋪而來。
  蔣蘇台正坐在窗下製作扇子,見楊塤進來,忙道:「楊大哥稍候,我這扇子只差一點兒了。主顧等著要,今日便會來取。」又見楊塤兩隻手都提著東西,忙道:「這麼客氣做什麼!」
  楊塤笑道:「今日中秋嘛,總要應個時節,圖個吉利。我到前門致美齋買了月餅和幾樣點心送來,你就不必再出去買了。」
  蔣蘇台朝內望了一眼,低聲道:「若不是哥哥近來脾氣不好,我就邀請楊大哥來我家過中秋了。」
  楊塤笑道:「只要我心中有你,你心中有我,哪裡過不是一樣?況且令兄確實是受我牽累才受了傷,也難怪他見我就發脾氣。不過我不會放在心上的,你安心照顧他就好。」
  他將月餅與點心放好,來回轉了一圈,左右無事,便坐到一旁觀望蔣蘇台制扇,又問道:「這扇子是特意選的素面嗎?」
  蔣蘇台道:「嗯,這是主顧定做的,特別交代要用素絹做扇面,應該是準備自己題詩作畫。」
  她剛忙完手頭活計,定做扇子的主顧便施然進來。那人姓郭名信,接過扇子略一端詳,便道:「久聞蔣家娘子非但擅長制扇,書法亦是娟秀流麗。我這裡有一首詞,可否請娘子代題在扇面上?」
  蔣蘇台忙道:「當然可以。」接了對方遞過來的紙箋,展開一看,卻是一首長短詞,云:修短有數兮,不足較也。
  生而如夢兮,死則覺也。
  先吾親而歸兮,慚予之失孝也。
  心悽悽而不能已兮,是則可悼也。
  似是一首絕命詞。蔣蘇台微覺不妥,感到題到手扇上不大吉利,但既是主顧當面要求,也不能拒絕,便拿了扇子和箋紙,自入裡屋題扇。
  楊塤隨口問道:「兄台是京城人嗎?」郭信道:「不是,在下鳳陽人。」
  楊塤笑道:「鳳陽可是太祖皇帝的故鄉,如此,兄台算是本朝開國皇帝的鄉鄰了,何其幸也。」
  郭信也笑道:「兄台不知鳳陽有《朱皇帝》的歌謠嗎?家住廬州並鳳陽,鳳陽原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楊塤笑道:「這我聽人提過,但這『荒』,只是對外來移民而言。對於鳳陽本地人,非但減免賦稅,還有著極為便利的生活條件,畢竟曾是中都嘛。」
  明太祖朱元璋得天下後,雖在金陵稱帝,在即位詔書中稱應天為京師,但其實並不滿意金陵。金陵地形險要,北有長江天塹,自古為形勝之地,「龍盤虎踞,帝王之都」,三國東吳、東晉、南朝宋、齊、梁、陳,五代十國的南唐都曾以此為都城。然這些王朝氣數很短,在朱元璋看來不大吉利。兼之金陵偏於東南,位於江左,不便於控制全國,對江左邊防,尤其是對北部邊防有鞭長莫及之感,在位置上作為國都不十分理想。
  明軍攻取汴梁後,有人建議定都汴梁。朱元璋非常重視,親自前去實地考察後,認為汴梁雖然位置適中,但是無險可守,四面受敵,地形顯然不如南京。但朱元璋考慮汴梁是北宋舊都,當時西北未定,需要將汴梁作為運送糧草和補充兵力的基地,於是借鑒古代南北二京制度,以應天為南京,汴梁為北京,「南京」名稱自此開始。
  洪武二年(1369年)八月,明軍平定陝西,定都之議再起。主要的候選城市集中在長安、洛陽、應天、汴梁、北平幾地,大臣們的意見不一,各自引古論今,提出建議。「或言關中險固,金城天府之國;或言洛陽天地之中,四方朝貢,道裡適均,汴梁亦宋之舊都;又或言北平元之宮室完備,就之可省民力」。
  朱元璋見眾臣意見難以統一,誰也說服不了誰,竟然異想天開地提出以臨濠[3]為中都的想法,理由是「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義也」。群臣均知朱元璋有光宗耀祖、榮歸故里的私心,但卻不敢反對。於是,朱元璋下令仿照南京規制在臨濠營建中都。這樣,在大明建國之初就形成了南京應天、北京汴梁和中都臨濠三都並存的情況。
  中都畢竟只是中都,朱元璋一直有將臨濠作為大明國都的想法。重臣中只有劉基[4]堅決反對。他認為鳳陽根本不適合作為國都,「鳳陽雖帝鄉,非建都地」。言外之意是,偏僻小城能出一位草莽皇帝,卻無法承載大明都城的雄偉。
  然朱元璋卻是個固執性子,不肯輕易放棄。自洪武三年(1370年)起,他採用漢高祖劉邦徙天下富豪於關中的辦法,下令移江南民眾十四萬戶於鳳陽。江南一帶的富豪全部被遷往鳳陽,並且不許私自回去。
  因為東南地區之前為朱元璋的大對頭張士誠所據,朱元璋此舉實際上是要打擊東南文人和豪族。這些江南富人被迫背井離鄉,自然十分思念家鄉。雖然不敢公開回到原籍,卻偽裝成乞丐,以逃荒為名,成群結隊地跑回江南老家探親掃墓,到第二年再回到鳳陽。日子久了,就成為習慣,也成為當時一大奇景。郭信所言《朱皇帝》歌謠,實際上指的就是江南富豪偽裝成乞丐逃荒這件事。
  正當天下人將要接受臨濠成為大明都城的事實時,朱元璋親自巡視已經改名為鳳陽的中都的修建情況後,突然改變了主意,下令停建。此時修建中都臨濠已達六年之久,頗具規模。眾人對此都大惑不解,朱元璋則解釋為太過勞民傷財。
  洪武十一年(1378年),朱元璋正式下詔,以南京為京師,多年懸而未決的定都問題才算正式告一段落。鳳陽由此跟國都擦身而過,然畢竟是帝鄉,優遇極多。
  郭信見楊塤對鳳陽情狀極為瞭解,頗為驚異,卻不願意再提,只笑了一笑。
  等了一會兒,蔣蘇台拿著題好的扇子出來,交給郭信道:「公子看看,是否還算滿意?」
  郭信略略一掃,便道:「甚好。」從懷中掏出一疊大明寶鈔[5],道:「之前我付了八成定金,這是剩下的兩成尾款,請娘子過目。」
  楊塤笑道:「兄台是第一次來蔣骨扇鋪吧?請蔣娘子題扇,要另外加收錢的。」
  郭信「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抱歉了。」又往懷中掏去,一邊問道,「加收多少錢?」
  蔣蘇台道:「一百貫寶鈔。若官人以銀支付,只需要一兩。」
  郭信吃了一驚,道:「而今寶鈔這麼不值錢了嗎?」
《大明驚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