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那天晚上。師父的精神出奇的好,不但高高興興地跟著我一起吃飯,還興致來了喝了兩杯,飯後還跟我嘻嘻哈哈地唱了一段小曲兒。我當時正奇怪為什麼師父的狀態比起之前來說要好了這麼多,難道是因為我終於有所學成。然後心裡高興嗎?
  而那實際上,就是師父迴光返照的現象。所謂迴光返照,是人的身體機能衰竭到最後的階段的時候,因為已經不懂得自我控制,而導致腎上腺素大量分泌。給人一種莫名的興奮感。而出現了迴光返照的人,估計也就是那麼兩三天的事情了。
  於是在當天夜裡,師父躺在床上咳了幾聲,我也照例起身把他扶起來,靠在我身上。給他拍背緩解。可這次師父咳的聲音越來越弱,最後竟然只有咳的動作,而發不出聲音來。我兩眼包著淚水,緊緊將師父抱在我懷裡,他突然用微弱且走音的聲音唱到:「錯下了一著棋悔之不已…想當初高臥隆中多清靜…無憂無慮在南陽躬耕…閒來時吟詩飲酒撫瑤琴…」
  這是師父最喜歡的幾個唱段之一。叫做《空城計》。此刻在我耳中聽來,當初諸葛亮安居隆中,若不是劉皇叔三次相請,想必也不會出山。如果沒有這一切前提,諸葛亮大可以做個自由自在的活神仙,何必要為主公,為他人而操心勞累。那麼如果當初不是我一句「我想做好人」打動了師父,那他也許就不會收下我為徒,沒有了這一切前提,師父或許就不會遇到今日之事。至少我並不會在這裡承擔這種生離死別。
  師父說得對,一切都是命。
  於是在「飲酒撫瑤琴」這句之後,師父腦袋一偏,就此駕鶴西去。
  在此之前,心裡曾經無數次想過這一刻的到來。也預想過到了這個時候,我究竟應該做些什麼。可當這個時候真的到來時,我卻除了抱住師父的屍體哭之外,什麼都沒做。好久之後,我才輕輕放下了師父的身體,他臉上帶著微笑,是那種非常滿足,無所牽掛的微笑,看上去和活著的時候一樣,平和慈祥。我跪在師父跟前磕了三個響頭。然後取來硃砂筆墨,在左手的掌心花了一個眼睛,接著把掌心按在了師父的額頭上。
  這是我跟師父約好的事情,因為師父沒有兒女,我是唯一一個給他養老送終的人。他說他死的時候。一定要自己最親的人來為自己閉額眼,好讓那些惱人的塵世煩擾,隨著閉合額眼的動作,就此與他隔絕,好讓他做個快活的神仙。於是當天夜裡,我跪在師父的床前,守了他一整夜。
  第二天早上,我告訴平日裡和師父關係不錯的一戶鄰居,請他幫忙通知下師父生前的那一眾好友。鄰居問我發生了什麼事,我說沒事。我師父昨晚很安靜地去世了。鄰居一邊安慰我節哀保重,一邊抹著眼淚就去替我奔走相告。
  鄰居們幫著我將靈堂直接設在了師父家裡,我則披麻戴孝地跪在門口燒紙。最先趕到的是莫郎中,他悲傷地感歎說,如果當初沒有告訴我師父秦不空的地址。那也許這一切都統統不會發生。最後趕到的是王承乾和大毛,王承乾師父平日裡話本就不多,靜靜地待在師父的屍身邊上,默默地說了很久,只是我看到大毛的時候,原本一直繃住的情緒,竟然在那一刻突然崩潰,我抱著他哭了起來。
  大毛和我同輩,也都是師父的晚輩。作為禮節,他也跟著我一起披麻戴孝守靈。這眾多前來的師傅們,許多平日裡和我並沒有打過多少交道,只是因為自來敬重我師父的為人,一把歲數的人了,竟然都陪著我守了整整三天的靈,一刻也不曾離開過。三天之後,我們找了一台車,浩浩蕩蕩地將師父送到了我當初逃難的小山村裡,在師公的墳墓邊上,入土埋葬。
  徐大媽和周大爺是在師父下葬的時候,才知道師父的死訊,徐大媽很是責怪我,為什麼不提前告訴一下,然後老兩口在邊上哭得很傷心。我已經整整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也沒吃什麼東西,在師父下葬封土之後,隨著那巨大的鞭炮聲,我眼前一黑,就什麼也不記得了。
  醒來之後,發現我躺在徐大媽家裡。當初離別後,我想我可能短時間內不會再回到這裡,可沒想到再次回來,竟然是因為師父的去世。兩位老人知道我心裡難過,那段日子將我照料的無微不至。在給師父守完了四十九日的喪期之後,我再次辭別兩位老人,留下我身上除了維持生活的所有錢財和糧票,接著就馬不停特地趕回了城裡。在師父家帶上了必要的東西,將門鎖鑰匙都交給大毛和王承乾前輩代為保管後,當天晚上,我就跳上了去往武昌的船。
  是的,這是師父的遺願。我必須去完成,我要回到秦不空的家裡,和他一起完成八門陣的破解工作,我還會按照師父說的那樣,拜秦不空為師,學習他的法教手藝,師父曾說過,要讓秦不空知道,為什麼他以我為驕傲,我想,這就是我現在唯一還能做的,回饋師恩的方法吧。
  所以師父,請再見珍重,多年之後,我們再以別的方式重逢吧。
第三十二章 .司徒山空
  自從跟師父回家以後,武漢這座城市已經闊別半年之久。中途我和秦不空沒有任何聯繫,甚至在我知道對方地址的情況下,也沒有寫去一封信。
  所以這次再赴武漢,實際上我是無法預料到結果的。早前有師父在我身邊的時候,秦不空多少還要賣那麼兩分面子給師父,可如今師父仙逝,我原本大可不必回頭再去找他,可既然去了,自然免不了將來要被欺負了。
  當我敲開秦不空的房門的時候,已經是接近黃昏的時候。他竟然在這個時間喝得有點微醺,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你來啦,事情都辦完了嗎?林其山埋哪兒了?我沒有理他,因為我料想在他的有生之年,應該是沒有可能會去拜祭我師父的。於是我只告訴他,都處理完了,回來繼續幫你,如果你還有當初的心,你也可以收下我做徒弟。
  從來都只有徒弟求拜師的,而我大概是個例外,我自身來講,並不願意拜秦不空為師,但又師父的囑托在。我也是不得不拜。不過如果秦不空本身沒有這個意思的話,那就不能怪我不尊師命,將來仙界相見,我也好以此為借口跟跟師父耍無賴。
  可秦不空微微一笑,滿臉醉意,轉身讓開一條路讓我進屋放東西。他自己則回到酒桌邊,再拿出一個酒杯,然後走到了門邊,滿上一杯,然後問我說,你們的老家,是這裡的西方對吧?我說是的,不明白他要做什麼。只見他找了找方向,然後對著西方就將酒杯高舉過頭三下,然後將杯子抵住自己的額頭,好像在默念著什麼,然後就將杯子裡的酒。全部都灑在了朝西的地面上。
  接著他將酒杯遞給我,然後說道,我秦某人活了這麼大一把歲數,從來都是一個孤家寡人,這林其山臨走之前就囑托我,說你天資不錯,又有比較深厚的底子,假以時日,將會成為一方名家。
  秦不空拿著酒瓶子給自己先滿上,然後把我手裡的酒杯斟滿,接著說道,你這臭小子,是不是一方名家我是不知道,但你脾氣暴,有個性,這點我喜歡。來來來,喝了這杯酒,就算是你拜我為師了。
  他已經有些醉醺醺的了,加上我深知此人常常出爾反爾,口不擇言,所以此刻他說的這些話,未必就是真心實意。秦不空好酒好賭是早在我來武漢之前,就曾經聽莫郎中說起過的。和他相處的那一年時間以來,他幾乎頓頓都喝酒。但是賭博我卻從未見過。他自己的解釋是現在國家管得很嚴格,抓住了是要坐牢的之類的話。而很顯然我心裡清楚,他這樣的能人,就算真的抓住了他,想要逃跑或者搞出點動靜,簡直就是分分鐘的事情。而以他的個性,他也一定會這麼做。所以我一直都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聽說此人好賭,但卻從未見過。
  秦不空說完這句話之後,就將杯子裡的酒一飲而盡。但我卻端著杯子沒有喝,他見我不喝,於是問我道,怎麼著,你還看不上我的本事是嗎?我搖搖頭,象徵性地抿了一口。秦不空竟然勃然大怒道,別跟個女人似的,給我一口喝完。
  所謂好漢不吃眼前虧。大概就是指我這種。跟秦不空這種瘋子,犯不著硬碰硬,跟喝醉酒的他更加不用。再說了,我也從來都不曾瞧不上他的本事,我真正瞧不上的其實是他這個人的人品。於是我也舉杯,一口幹掉,就開始一言不發地點上一根煙,開始整理我自己的東西。
  秦不空卻拍了拍我的肩膀說,等一下你再收拾,先過來陪我喝酒。說完就把我拉到了桌子邊上。桌上除了酒瓶和酒杯,就只有一盤豆腐乾和一碟鹽酥花生米,於是我謹記著師父曾經的叮囑,不要隨便去忤逆這個人,也就坐下,開始吃著下酒菜,一邊慢慢陪著他喝酒。
  如果說一個人喝酒算是嗜好的話,那喝醉酒就想必有點心事了。果然酒過三巡後,天已經黑了下來。秦不空對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收你做徒弟,沒有什麼正式流程,就喝了一杯酒而已,很不正規呀?我說是的,所以還是等你清醒以後再說吧。秦不空呸了一口說道。你們這些人,沒一點江湖兒女的樣子,不就收個徒弟嗎?搞那些亂七八糟的幹嘛,讓徒弟跪在地上一跪就是幾個小時,哪門子神仙會做這種事情?
  他又滿上一杯,然後說道。我秦不空從不收徒,不是怕自己麻煩,而是怕徒弟麻煩。這麼多年習慣了一個人,若不是林其山死纏爛打,我怎麼會收你這麼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小子。
  他這麼一說,我脾氣就又上來了。我覺得我跟秦不空之間。似乎是八字不合,這才見面幾個小時,我已經好幾次想要衝著他發飆了。這回他竟然說我師父死纏爛打,就為了求著他收我做徒弟。於是我冷冷地告訴他,我師父可不算是死纏爛打,你如果覺得我不配做你徒弟。你不收就是了,咱們鬧個皆大歡喜,跟著你一道破完了八門奇陣,咱們就各走各的,我完成了師父的囑托,是因為我和我師父都是守信之人,答應了別人的事情,再難我們也要繼續做下去,可是秦師傅,你能做到這點嗎?
  我的語氣中,滿是嘲諷的意味。我其實也不想激怒他,只是這人的情感是很奇怪的。有些地方不能觸碰,否則就容易失控。可是秦不空聽到之後,卻哈哈大笑起來,他說道,喲,你這倔脾氣可是又上來了?你師父於你有恩。於我可沒有。有什麼不能說的,你師父是希望將來有人可以像他一樣照顧你,害怕你沒了依靠,就變得和我一樣,孤家寡人,你懂嗎臭小子!
  秦不空的最末一句,用了一種很奇怪的語氣。那種語氣就好像我是一個什麼都沒看明白的人,他故意在提醒我一樣。不過聽他這麼說,我竟然心裡為之一震,難道說師父真的是擔心我今後孤單一人,所以要幫我找個依靠嗎?那一瞬間,突然鼻子一酸。那種想哭的感覺又冒了出來,我迅速克制住這樣的感覺,將酒杯裡的酒一飲而盡,咕咚一聲吞了下去,讓酒精那種刺辣的感覺在嗓子眼裡迴盪,然後大讚道。哎!這酒真他媽壯口!
  我用這樣的方式,來化解想哭的尷尬,回想起來,還真是有點無用至極。
  秦不空應該是沒有察覺到我的異樣,看我喝完後,就又給我滿上了一杯。他接著說道,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是什麼嗎?是不夠狠心。這麼久以來,想必你也一直覺得我是個狠心的人。林其山若是有我一半的狠心,教出來的徒弟,可比現在的你要好上很多倍。但是如果你跟著我學習,我不會刻意去教你,但我會先花時間傳授你一些秘訣和心法。熟記於心,勤加練習,就算你身上有了我的法脈。
  秦不空接著說,雖然收你做徒弟,但我不希望你叫我師父,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咱們之間,也不必師徒相待,倘若將來我秦某人與世長絕,我也不指望你給我送終。我身上的工夫很雜,包含了許多門派,最多的還是法術和巫術,這些在你們曾經看來不登大雅之堂的手藝,讓我縱橫世間這麼多年,鮮有吃虧,但是你記住,將來如果跟人爭鬥,你佔了下風,要麼你就給我連本帶利地討回來,要麼你就撐到死,也不要承認是我的徒弟!
  我想了想,然後點點頭,這樣也好,既然他都開口說了不必師徒相稱,到省去了我之前最大的擔憂。因為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的道理在我們這輩人心裡,還算是根深蒂固的,我實在很難一邊學著師父的手藝,一邊又將師父痕的咬牙切齒。
  於是我答應了他,並且告訴他,因為本門的法脈與他有許多不同,當中可能有些地方難以互換,難以融會貫通。所以這些手藝秦不空怎麼教我就怎麼學,但能不能學得很好,我也不打包票。並且我回嗆了他一句說,將來如果跟人爭鬥,我想靠著我師父傳授的本領,也很難吃多大的虧。
  這我倒是沒有自吹自擂,因為我已經學會了打符之術,某種程度來講,也算是掌握了一招制敵的本領。
  秦不空哼了一聲,似乎對我師父的本事不屑一顧。這不是他第一次如此表現了,我也懶得再去爭個輸贏。秦不空拿著筷子在嘴裡抿了一下,然後伸到酒杯裡沾了點酒,在桌子寫著一個字,然後對我說,你師父叫林其山,於是給了你一個「山」字;而我叫秦不空,所以我也把「空」字給你,當做師門的名字。這個字也挺有趣,我是不空,你是空,你就注定一輩子跟我反著來吧,哈哈哈。
  於是我站起身來,還是畢恭畢敬地對著秦不空行禮,就好像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在我招待所房間裡那樣。然後我起身對他說,謝謝你賜字,但做人不忘本,恩師賜名斷不敢忘,從此以後,再沒有司徒山這號人物,只有司徒山空。
第三十三章 .巧計破門
  司徒山空,是我自司徒勤、司徒山之後,第三個名字。而這個名字,從那個時候開始,就跟了我一輩子。
  那一夜,我和秦不空喝酒直到深夜,然後我倆都喝醉了,趴在桌子上就睡到了第二天。也許是因為還沒有能夠迅速轉換角色,我看到他的時候,還是會有點不自在。從那天開始,他就一直稱呼我的全名「司徒山空」,而我也從未叫過他「師父」。甚至是「秦師傅」、「秦先生」這樣的稱呼都沒有用過,而是一直直呼其名「秦不空」。
  這樣的相處方式,看似沒什麼,實際上還是感覺很奇怪。好在秦不空並非一個拘泥小節之人,從未在意過這些。而從那天開始,之後的大約小半個月的時間裡,我們也沒有急於接著破掉八門奇陣中的最後一門——景門,而是反覆研究,設想了許多種可能存在的情況。在此期間,秦不空和我的對話內容漸漸多了起來,他一改往日跟我愛理不理的樣子,而是盡可能細緻地將自己的想法和遇到這種情況後,自己的應對策略講給我聽。
  我知道這大概就是他所謂的「不刻意去教」的意思,人對於知識的渴求是無窮的,也是不受控制的,儘管心裡多少還有些排斥,但是他說的內容,我卻情不自禁地暗暗記了下來。加上這期間他親自手寫了一份「過法」的口訣,當中有他的名字,也有我的名字,要我牢牢記住,因為只有這樣,我才算是過了他的法脈,否則的話,只記招數,也是沒有用處的。
  這樣的學習看起來進展非常緩慢,且沒有什麼讓我可以練手的機會。加上師父曾經說,秦不空是一個用蠱高手,但是在這期間,關於這一方面的術法。秦不空卻一點都沒有透露出來。每當我問他,手上的鈴鐺是否就是「蠱鈴」的時候,他卻變著方兒地將這個問題躲開了,似乎是在刻意不去回答我一樣。
  就這麼一邊慢吞吞的學習,一邊慢吞吞地研究破陣,更多的還是在使用師父教給我那一切。年末的一天晚上,秦不空告訴我,讓我今晚早些休息,明天五更之前,我們就要開始破陣了。
  我當時有點納悶,難道說悄無聲息地,秦不空就已經想好了破陣的對策了嗎?可我依舊還是一頭霧水呢!秦不空說,這景門之陣,主的是血傷、災禍、生離死別。這幾個方面是最主要的,所以其聚集的鬼魂,也一定根刺有關。在傷門的時候我們已經見過血傷,如果是這樣的鬼魂的話,我們是可以對付的,而且那天咱們鑿門的時候,後背出現的反應,也讓人覺得似乎和血傷關聯不大,權當做是一種對我們破陣行為的警告,意思是,如果再繼續搞下去。恐有災禍或者生離死別。
  秦不空看了我一眼說,這災禍自不必說,也許這個陣根本就是一個自毀的機關,我們如果強行突破,也許會造成整個陣法的塌陷,從而我們倆就變成活化石長埋地底。那千年巫王魂魄,更是想也別想,所以這是下策,我們也絕不可能這樣做。反倒是那生離死別,具體什麼意思,現在還不得而知。
  我順嘴就接口道,有什麼不得而知的,在場就你我兩個人,所謂生離死別,無非就是你我之間必須要死一個的意思嘛。秦不空一愣,然後冷哼一聲說道,也許吧。但那算不上生離死別,我死了,你恐怕高興還來不及,你死了,我也沒什麼好傷心難過的,談何生離死別?他這一句話嗆得我竟然不知道說什麼好,於是也就默不作聲了。
《司徒山空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