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周大人,實不相瞞。」王泊君苦著臉作揖道,「祖母自父親出事後渾渾噩噩,醒來後常常瘋言瘋語……」
  周平章微微一笑,就在此時,王德威帶著兵士自外衝入,迅速將王老夫人所在院落圍起。王泊君大驚失色地問:「周大人,你這是幹什麼?驚擾了我祖母……」
  外面唐澤端帶著另一隊人馬進來,施施然走近問:「周大人,你的人進去了?」
  「進去了。」
  唐澤端沉下臉,大聲道:「好,都聽好了,本官與周大人奉旨查案,今疑府內藏匿兇犯,搜!」
  整個王家宅院登時雞飛狗跳,王泊君結結巴巴地問:「兩位大人,府內、府內哪有什麼兇犯……」
  唐澤端冷冷道:「有沒有現下本官還不知,但興許過會兒就知道了。」
  王泊君憂心忡忡地道:「您二位要搜哪兒都成,請莫要驚擾我祖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身子骨……」
  周平章笑了笑道:「王德威,去,好好把王老夫人請出來。」
  王德威得令,帶著人劈開緊閉的院門,王泊君待要阻攔,卻被人按住。就在此時,只聽一個老年婦人極富威嚴地道:「住手!你們是哪個衙門的?奉了誰的命到此胡來?」
  王泊君喊了聲:「祖母!」
  那老婦人怒哼一聲道:「沒用的東西,你爹才死多久,便讓人欺負上門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衣著富貴的白髮老婦扶著婆子穩穩走來,她相貌俊秀,依稀可見年輕時的風采,然而神情桀驁,雖然老了,卻仍然厲眼如電,全然瞧不出半點老年喪子的渾渾噩噩之態。
  周平章一看到她便明白王泊君為何不想讓自己見到她了。眼前的老婦身形高挑,步履穩健,五官鮮明,便是一身中規中矩的官家老封君裝束,然而其舉手投足的活力卻絕非養尊處優的老太太能比。
  周平章微微瞇眼,他扭過頭,發現唐澤端也皺起眉。
  「你們是什麼官?來我王家作甚?」老婦人將枴杖狠狠戳地,威儀十足地問。
  周平章笑而不答,連禮都不顧,唐澤端微一沉吟,也決定跟周平章一般對這老婦人視而不見。片刻之後,搜後院的兵士跑來道:「大人,後院空空如也,然屋內卻置有祭台,上面放置此物。」
  他捧上一個雕花木匣,唐澤端接過正要打開,卻聽那老婦尖聲怒道:「這是老身的東西,誰准許你們動!」
  她手一扔,手中枴杖便沖唐澤端擲去,唐澤端嚇得手一鬆,「匡當」一聲,木匣落地,滾了幾滾,滾出一塊紅綢中包裹著的黝黑風乾肉塊。
  「這是什麼?」唐澤端好奇地問。
  王德威走近細細端詳一番,稟道:「回大人,似是人心。」
  唐澤端趕忙後退一步,掩鼻道:「真個是人心?」
  「看來周某所猜不差。」周平章歎了口氣道,「唐大人,這當是王鶴沖大人傳聞中被邪靈吃掉的心肝。」
  唐澤端後退一步,語無倫次地問:「怎會如此?王鶴沖不是她兒子嗎,天下怎有這般母親……」
  「此乃獻祭於黑山之祭品,以亡者心肝獻上,謂魂歸黑山,司神以魂。」周平章盯著那老婦道,「王老夫人,這等契丹古禮,本官說得可對?」
  那老婦面色劇變,卻挺直背脊,昂然道:「不錯,王鶴沖雖不是我生的,但他自小是我養大,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死後當然要回黑山!」
  「只怕是他還沒死,你便要他回黑山吧?」周平章冷笑問,「王大人明明是宋人,乃我大宋朝廷命官,死後怎會魂歸黑山,當真荒謬至極!」
  老婦人斜睨他一眼道:「做我頂天立地的契丹男兒,當然比當唯唯諾諾、不聞兵事的宋人強百倍!」
  「放肆!」唐澤端怒道,「兀那刁婦,就憑你適才這句,本官便能將你問斬劍下!」
  「那又如何?」老婦人拄著枴杖譏笑道,「你們宋人便是這樣,囉哩囉唆,色厲內荏,我活了幾十年,早盼著能魂歸黑山的一天。只是你這把劍,也頂多能殺殺我這樣的老太婆,若真遇上我契丹猛士,還不是只有你為魚肉的份兒?」
  周平章低頭看著那團風乾的心臟,陽光明媚之中卻感到一股自腳底爬上的悲哀。他回頭問那老婦人:「王鶴沖待你可好?可算恭順?可算孝子?」
  老婦微微一愣,隨即扭過頭去,倔強地道:「他敢待我不好嗎?他吃的第一口牛乳都是我喂的,你們宋人不是最重孝道?我乃他的嫡母,他敢待我不好嗎?」
  「所以他明明是個宋人,你卻要他做契丹人,迫使他夾在忠孝間無法兩全。當你發現無法令他背叛大宋,你便照契丹人處理叛徒的方式,親手將他開膛破肚?死後還以心肝為祭品?只不知你可曾想過,若他不將你視為母親,又何須受你擺佈,何須命喪你手?」
  老婦人如遭重擊,臉色慘白,連連搖頭道:「不,鶴沖不是我殺的,是楚阿不將軍的英靈,是他用開膛刀懲戒意志不堅之人……」
  周平章毫不客氣地打斷她:「楚阿不二十年前就被我宋軍宰了,他那柄什麼開膛刀,也早已不知下落。這世上根本沒邪靈作祟,楚阿不真個陰魂不散又如何?我大宋人有的是法子讓他魂飛魄散。」
  老婦人嘴唇顫抖,眼神渙散道:「不是我,沖兒那麼乖,我怎麼會殺他,我只是瞧不慣他身上那股宋人的酸腐氣,我只是想要他做回契丹男兒……」
  周平章冷冷地道:「就是你,你殺了你兒子,如果弒親的靈魂還能回黑山,那你們的神明不叫寬厚,而叫愚昧了。」
  「祖母,您為何殺父親啊?!」王泊君在一旁厲聲哭問,「便是我們這一脈不是您親生的,難不成我們待您有過一絲不敬嗎?怪不得臘月二十三那日您要支開我們與父親談話,原來您要親手弒殺他,虎毒尚不食子啊,您為何要父親死……」
  老婦人神色開始迷茫起來,喃喃地問:「我殺了鶴沖嗎?是我殺了鶴沖,是我殺了我的兒子……」
  就在此時,有名軍士自老婦院落中捧著一個長條藍布包袱出來,道:「大人,找到了。」
  王德威接過解開包袱,露出一柄雪亮的彎刀,刀刃呈鋸齒狀,與傳說中的開膛刀一模一樣。
  「此乃仿品。」周平章對好奇又驚懼的唐澤端解釋道,「這老嫗年輕時定是見過楚阿不殺人,繼而終生難忘,命人打造了這麼一柄刀。」
  唐澤端小心摸了摸那把刀,又縮回手,感慨道:「加上這一段,本官今夜可算能寫奏折了。」
  周平章笑而不答。
  五、忠孝兩難全
  州府女牢內,周平章帶著隨從,慢悠悠地走過潮濕的通道,走過一間間骯髒的牢室。
  劉氏殘殺家主,照大宋律令定是死罪,便是法外開恩,也不過是從凌遲判為斬首。故她被關押在最內一側的死牢中,然而相對烏七八糟的其他牢房,死牢反而顯得狹小清靜。
  劉氏面色平靜,髮鬢仍舊梳理得一絲不苟,燈籠照射下,她顯得比白天輪廓清俊。周平章在她的牢房外站定,她竟然也不慌張,徐徐行了禮後問道:「大人,可是奴的死期已判下?」
  「是。」周平章淡淡地道,「十日後問斬。」
  劉氏沉默了一會兒,展顏一笑,道:「多謝大人相告。」
《奇情寐語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