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時間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雙方相互對峙,寂靜中只聽到戰馬噴鼻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那無頭人驀地掉轉馬頭,向著來路狂奔而去,如同之前突如其來一般,消失在黑夜之中,彷彿來自地獄之門的惡鬼重又回到了它該去的地方。
  一直到馬蹄聲再也聽不見了,尉遲方這才坐倒在地,呼呼喘氣。這一刻交手雖然短暫,卻好像過了很久。此生此世,再也沒想到自己竟然有和厲鬼作戰的經歷,方纔所為其實不過是習武之人的本能反應,此刻回想起來只覺得一陣陣後怕。天氣雖然寒冷,冷汗卻已濕透了背脊。
  「啪啪」兩聲,有人鼓起了掌,緊接著一個帶笑的聲音響起,「好功夫。」
  校尉抬頭,見那人青衫頎秀,笑容滿面。經過這一場死裡逃生,如今再看對方已順眼許多,頗有可喜可親之意。他本是熱血漢子,想到此人方才也可說是捨身相救,連忙一躍而起,躬身道:「多謝李兄!」這一聲語出誠心,和之前的敷衍了事大不相同。
  「不必謝我,是你救了自己。若不是你,李某只怕也要和這坑中屍體同命。說起來,倒是我要多謝尉遲才是。」
  「真是邪門,誰想到崔大人他……他居然會變成無頭厲鬼……」
  「哦?」李淳風抬起頭來,雙眉微揚,「你怎知方纔那個是崔大人的鬼魂?」
  「這還用說?烏夜蹄、寒鐵刃、和昨夜一模一樣的打扮,還有失去的頭顱……」說到此處,想起方才可怖景象,尉遲方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嗯。若真是鬼魂,這又從何而來?」
  一面說著,李淳風一面俯身,從地下抓起一捧雪。雪光下看得分明,那是一點鮮紅血跡,滴在白雪之中,紅白相映分外觸目。
  ※※※
  天色仍舊沉暗,遠處天邊卻有一點白光,現出微茫晨曦。兩人此刻正在回城的路上,隱約已可看見開遠門城牆。一夜奔波,尉遲方卻不覺得疲累,腦中來來回回儘是昨夜情景。然而任憑他如何說話,身後跟隨之人也只簡單嗯啊幾聲,雙手縮在袖中,眼睛卻緊盯著腳下,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沒錯,剛才我確曾碰到了他的虎口。沒想到這把刀居然能傷了惡鬼,真是怪事!」突然想到一事,校尉怔怔道:「莫不是殭屍作亂?」
  「殭屍?」
  「是營中弟兄說的,在戰場上陣亡的人不知己身已死,便會附在屍體之上行兇。」想起夜間情形,尉遲方心有餘悸,「我瞧崔將軍說不定被殭屍鬼附身了。」
  「哈。」
  「……好歹多說兩句。」校尉不滿地嘟噥道。
  「尉遲相信鬼神之說麼?」
  「這個,」校尉遲疑道,「本來我也不信。不過昨夜……當真遇上這種事情,不信也得信了。不過,這樣看來,人鬼之道倒也沒什麼分別。」
  「人與鬼之間的差別,大約就在那一股生靈之氣吧。」
  「生靈之氣?」
  「人因有靈魂才成其為人。若以買櫝還珠的故事作比,肉身是木匣,而靈魂才是那顆珠子。失去了靈魂,木匣本身是沒有任何價值的。如果不論珠之有無,卻孜孜以求櫝之完好與否,是愚蠢的做法。」
  「你是說,這生靈之氣可以脫離了軀殼而存在?」
  「或許吧。」李淳風毫不在意地說道:「比如說,崔將軍既然身為戰將,當然曾殺過人。或許便是那麼一刀……頭顱就落下來了。而後,無頭冤魂的生靈之氣不肯散去……」
  聲音越來越縹緲,尉遲方不由得打了個寒顫。猛地意識到對方是在捉弄自己,不由得微微生起惱怒之意,道:「李兄!這可不是玩笑——」
  一面轉過頭去,就在這一刻,突然頓住了話語。隨即腦中一片空白,渾身的汗毛也全都豎了起來——
  借助模糊天光,依稀看到身後之人依舊跟隨著自己,步履從容,只是項上人頭已不知去向。
  渾身血液都在這一剎那凍作了寒冰,從頭凝到腳,尉遲方定在那裡,不能動,也說不出話。耳畔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清。片刻之後才恢復了意識,第一個動作便是條件反射地跳開一步,險些被身後雪堆絆倒。與此同時,聽到一個壓抑著的笑聲:「果然還是信了麼……」
  隨著笑聲,那人緩緩將蒙著頭的氈毯取下,露出一對閃閃發亮的眼睛。
  「你……你……」指著對方,尉遲方不知道說什麼好。
  「恕罪恕罪,讓尉遲受驚了。」儘管如此說,惡作劇的始作俑者臉上絲毫看不出歉疚神情,「不過,是你剛剛說人鬼之道無異,我還道你不會害怕。」
  「豈有此理!」直到現在,尉遲方才真正從驚嚇中恢復,一張臉漲得通紅,怫然道:「竟然如此作弄於我!」
  「其實是想證明一件事。」
  「什麼事?」
  慢條斯理地裹緊氈毯,酒肆主人笑容可掬,「即使親眼見到一具無頭屍體,也不能說明它是真的。」
  笑意未斂,目光忽地一凝。尉遲方順著他的目光抬頭,頓時呆住了:就在對面,高達數丈的城樓上凌空懸掛著一個人,正在輕輕晃動。
  第七章 活屍
  毫無疑問,這人已經死去。相對活人而言,屍體一般不夠悅目;然而這樣醜惡的死屍也甚少見到。此刻屍首已被士兵解下,抬到城牆邊空地,呈仰躺姿勢。白日看來,屍體的面色是鐵青的,雙目半暝,露出些許渾濁的眼白,一側殘缺的牙齒從唇邊露了出來,使那張皺紋密佈的臉看起來彷彿在笑——這令人過目難忘的相貌,正屬於昨夜見到的運屍車上男子。
  李淳風默不作聲,俯身瞧了一眼屍體,眼神不易覺察地亮了一下。屍體敞開的前襟裡露出一個模糊不清的硃砂圖案,盤曲如蛇,卻看不出任何端倪。
  「這是怎麼回事?!」尉遲方按刀怒喝,卻無人答話,相反身邊幾個守城士兵卻在竊竊私語,神色不安。
  「還能有什麼?鬼唄……」
  「嗯?」旁邊兵士伸手拉了拉嘴快的同伴,要他不要亂說。尉遲方沉著臉道:「有話直說,不要吞吞吐吐。」
  那人本是個直性子的愣頭青,此刻便道:「大人還不知道亂葬崗鬧鬼的事吧?那裡的屍體常常無故失蹤,卻又不是被野狗拖了去。一到夜半三更便有奇怪的聲響,都說是鬼砌牆……您想,要不是鬼怪,誰能把屍體掛在那麼高的城牆上?」
  尉遲方看了看那城樓,高達數丈,邊上並無立足之處,確實想不通是如何掛上去的。再看屍身,面色鐵青,渾身上下沒有血跡破損,也無格鬥痕跡。想到昨日的遭遇,他心中不禁有些發毛,但還是力持鎮定,斥道:「不要胡說!」
  年輕士兵心有不甘,爭辯道:「小的沒胡說,他們說小人膽大,運屍體的事都推到我身上。上次運了三具屍體去那裡,轉天就不見了一具。若不是詐屍,那就定然是回煞……這可是小人親眼見到的。」一面說,一面伸長脖子望了一眼屍體,突然面色大變,叫了起來:「啊!是他……就是他!」
  「什麼?你說是誰?」
  士兵聲音發抖:「就是這個人……那屍體……前幾天我親手收斂的那具屍體……」
  「你是說,這人是你收斂過的死人?!」
  「沒錯,一點沒錯……這麼奇怪的樣貌,臉上還有傷痕,絕不會錯,肯定是他。」
  「什麼時候?」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