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搖光連忙晃著腦袋閃躲,卻還是快不過少女的手,頓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少女卻像發現了什麼新奇之物,拍手道:「真好玩,木頭的臉上為什麼會有這道豎紋?」或許是總喜歡皺著眉頭,一臉正經的緣故,少年眉心確實有一道深紋,看起來與年紀不相稱。
  「你總叫他木頭,叫來叫去,便生出這些木紋來了。」酒肆主人熟知二人性情,生怕再起爭執,向搖光說道:「小猴兒是女兒家,讓著她些。從小到大見面便吵,太不成話。」
  「哪個女兒家像她這麼野蠻,見面便摸漢子的臉?」少年憤憤不平地揉著自己眉心。少女卻從李淳風身後探出頭來:「你又不是漢子,是小孩兒。」
  「胡說,我當然是!」搖光挺了挺胸膛,竭力擺出男子漢的模樣,「哪像你,每次一來,不是嚇跑客人便是打碎酒罈,上回還把先生做的銅機括折斷了,根本就是個野猴子!」
  「你才是呆木頭!」
  「野猴子!」
  「呆木頭!」
  「咳……」處於兩人之間,酒肆主人微覺頭痛。雖然足智多謀,卻想不出什麼法子制止兩個半大孩子的鬥嘴。少女是種桃道人收養的孤女,生而白髮,從小被拋棄於山林,由白猿餵養,在與世隔絕的環境中長大。野性未馴,不諳世事,卻有一身飄忽奇異的武功,《遊俠令》一節中曾有出場。
  「莫吵莫吵,猴兒,你在集市上做什麼?」
  「那只花雀兒把球踢上了樹,碰巧見到了,就幫他取下來。」
  「花雀兒?」李淳風起先不明所以,後來才想到是先前所見華服少年,不禁失笑,「你家老道士不是說過,不許你出門惹事的麼?」
  「嗯。不過這次是他叫我來找木頭先生的。」少女興高采烈從袖中取出一張信箋遞過去,「喏,他給你的。」
  伸手接過,打開看時,上面只有五個遒勁有力的字:「攜酒試新桃」。
  第四章 夜酌
  「真慢!」
  「沒法子,我可沒猴兒那般能耐,可以縱躍如飛。」
  將酒罈提在手上,青衫人慢條斯理地晃悠著,身旁白髮少女一面咬著手中糖糕,一面抱怨。她形貌奇特,路人不免紛紛側目,二人卻渾不在意。
  「木頭先生……」
  「叫先生。」
  「你是木頭的先生,當然是木頭先生。天底下先生多的是,木頭先生就只有一個。」
  「不對,木頭是木頭,先生是先生。照這麼說,你師父難道要叫猴兒道士?」
  少女一時語塞,側過頭來認真想。見她當了真,酒肆主人忍俊不禁,拍了拍少女的頭,「沒關係,稱呼而已,怎樣都可啊。」
  「嗯。問你……」
  「說吧,」見少女神色忸怩,李淳風微微覺得詫異,「咦,猴兒什麼時候也變得吞吞吐吐了。」
  「木頭真的……很討厭我嗎?」
  「當然不是。」
  「那他為什麼總那麼凶?」
  「這個……」為難地看著少女充滿疑問的眼神,「小猴兒,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喜歡不喜歡都會老實說出來。少年男子性情萌動之時往往不自知,卻又急於掩飾。越是在意之人,越不知如何相待。」
  「什麼意思?」
  「哈。便是說,搖光心中對你,其實甚為看重啊。」
  「真的?」雙目閃了閃,少女似乎頗為高興,隨即又想起什麼似的追問道:「那木頭先生呢?你也是這樣嗎?你要是心裡對人好,會不會也不肯說出來?」
  「我?」不提防這一問,酒肆主人頓時失笑,道:「我是大人,自然不會做這種小孩兒賭氣的事情。」
  「可你說話也不老實,還喜歡騙人……說不定比木頭還要彆扭……」
  「哎呀哎呀,糖糕都買給你吃了,還要說我壞話……」
  一路行過街市,來到玄妙觀外桃林。桃花已落盡,茂盛的桃林一片濃綠。新桃初熟,多半羞澀地藏在葉底,四周卻早瀰漫著果實的清香。桃林盡處,白衣道士已悠然相候。桌上一盤紅桃,正是剛剛採摘下來的,枝上桃葉仍然青翠欲滴。將酒放入新汲的井水中去除暑氣,而後傾入樽中。少女早已和往常一樣坐在桃枝上,一面啃著桃子,一面豎起耳朵似懂非懂地聽兩人說話。天色漸晚,明月東昇,照得四下皆白。微涼的風在桃林中嬉戲穿梭,令葉片不時發出沙沙聲響。
  「上一次來還是桃花盛開,轉眼已果實纍纍,這一春當真去如朝露。」
  「豈但一春。可知你我相識有多久?」
  扳著指頭數了數,李淳風恍然道:「六年了?當真不知不覺。」
  「不錯。記得初見你那時,你正在祭……」說到這裡道人突然停住,不露痕跡地轉口說道:「山中不記時日,在我看來,便是桃花開謝了六次。」
  「如此說來,花期雖短,尚可年年相待;人壽雖長,卻難歲歲再期啊。」
  一面說著,酒肆主人一面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將樽中酒倒在桃花根下,神色中有平日少見的狷狂之氣。
  「微我無酒,以遨以游。來來來,今日李某難得做東,敬這滿山的花魂。」
  道人搖了搖頭,「你醉了,道之。」
  「是麼?」信手將酒盞拋去,青衫男子斜倚在桃樹下,袖手望向天上明月。微風拂過鬢髮,意態瀟灑,卻略帶悵然,「隨意樓的酒只醉客人,不醉主人。」
  「為何?」
  李淳風一本正經答道:「醉了客人,還可多收些酒錢;醉了主人,卻沒處要銀子。」
  「哈哈,能說出這句話,果然還清醒著。不過,你當真要在隨意樓賣上一世的酒?」
  「隨意逍遙,有何不好?便是帝王將相,也不過與草木同朽。至於天下事,」索性靠著樹坐了下來,目光惺忪,語氣也有些含糊不清:「楊子曰: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
  「只怕口不應心,這些年來,隨意樓管閒事的名聲,長安城裡可是無人不曉,連我這山野之人也灌了滿耳。」
  「咳,不過是無聊人世的小小消遣,權當趣味。話說回來,觀主劍術之高,天下罕見,不也在這桃林中避世深居麼?」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