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琴聲停住,不一會兒,一個悅耳的聲音響起,不似少女的清脆,卻另有一種溫婉蘊藉之意:「是李先生麼?」
  「正是在下。」
  短暫的沉默中,似乎簾內人也在打量他,「素聞先生之名,今日一見,原來如此年輕。」
  微微一笑,李淳風道:「世上事,多半見面不如聞名。夫人識人之能天下皆知,李某豈敢班門弄斧。」
  「哦?先生知道我是誰?」
  青衫男子環視四周,道:「如此琴藝,又是如此談吐。算來能配得上這般清雅氣象的,也只有夫人一人。」
  話音剛落,珠簾分向兩旁,現出中間那彈琴女子。長髮如瀑,隨意披散直到腳跟,其上並無任何裝飾。紅衣雪膚,雖已過了芳信年華,但氣度之優雅從容,神情之怡然自若,令人不知不覺便將目光集中於她的身上,徘徊不肯離去。
  「先生謬讚,妾身張氏紅拂。」
  第八章 戰場
  乍聽這個名字,尉遲方不由得睜大了眼。
  「你……你就是……」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禮,連忙抱拳:「勳衛府尉遲方,見過夫人。」
  女子明眸一轉:「吳國公的子侄?果然年少英雄,與藥師當年頗有幾分相似。」
  紅拂口中的藥師便是她夫君李靖,此次征突厥主帥,也是太宗皇帝駕前重臣。李靖、紅拂、虯髯客,並稱風塵三俠,正是隋末唐初一段傳奇。雖是平常贊語,從她口中說出卻令人如沐春風。尉遲方咧開了嘴,只覺得此時此刻,倘若眼前女子有何吩咐,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
  瞥了他一眼,酒肆主人拱手道:「夫人召我,有何吩咐?」
  這一句出口,突然安靜下來。女子側轉臉,單手支頤,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如雲秀髮和光潔似玉的額頭。
  「我能否信任先生?」
  突如其來的問話令尉遲方如墮雲霧之中,李淳風卻應聲答道:「信與不信,夫人一念之間。不過,既然要我來這裡,想必早有答案。」
  紅拂微微頷首,長身而起。這才發現,她身材比一般女子都要高些,越顯得儀態出眾。伸手托起几案上一柄刀,刀身滿鑲金玉,看起來頗為名貴。
  「想必先生已經知道,聖上決定攻打突厥,藥師是此次主帥?」
  李淳風點了點頭,示意對方說下去。紅拂續道:「前日殿內,聖上賜給藥師這柄寶刀,以作出師壯行。但我卻在刀柄上發現了此物。」她將刀遞了過去,只見華麗的刀柄把手之上有一個小小黑色突起,不細看一點也看不出。湊到鼻端嗅了嗅,酒肆主人立刻眉頭皺起。
  「奇零香?」
  「果然見多識廣。不錯,這種木料有劇毒,取樹汁塗抹箭上,可以見血封喉;若隨熱力蒸發侵入人體,則是慢性毒藥。」紅拂收起刀來,神情依舊平靜,「倘若當真使用此刀,不知不覺中便會中毒身亡。」
  「何人能接近這柄寶刀?」
  「問題就在這裡。御賜寶刀,除了宮人、傳旨黃門、司禮官員之外,無人能近。」
  「夫人心中有答案麼?」
  「沒有。但藥師即將出兵征伐突厥,此刻謀刺,想來與此有關。」
  尉遲方聽得目瞪口呆,謀殺朝廷元勳,那是轟動朝野的大案,此刻從這優雅女子口中緩緩道出,卻似一樁小事。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紅拂道:「此事本來也不稀奇。不必諱言,自古功臣良將,功勞皆從血海中來。功越高,殺孽越重,藥師戎馬一生,想要他性命的仇家不知凡幾。之前也屢有謀刺他的事情發生,因此,我格外謹慎,對他身周之事加意提防。」
  眼中露出欣賞之色,李淳風道:「有夫人輔佐回護,是李元帥之幸。」
  紅拂揚起頭,笑容略帶倦意,卻又有一種震懾人心的英氣。
  「藥師的戰場在大唐疆土,紅拂的戰場便在他身側。他不能輸給敵人,我又豈能輸了他去?」
  一瞬間,方才柔弱文雅的撫琴女子恍然化身為揚鞭躍馬,令六軍辟易的勇者。目光轉向李淳風,道:「這便是我請先生來這裡的原因。能否助我作戰?」
  靜默片刻,青衫男子俯身低首,恭謹再拜,「淳風謹遵命。」
  夕陽逐漸收斂起白日裡驕烈光線,餘溫卻依舊蒸騰,掠奪著草木上的水氣。乾燥到略有些發脆的柳葉在晚風吹拂下發出沙沙聲響。
  「真是越來越複雜了。」
  校尉忍不住咕噥了一聲,轉頭看了看身旁之人,像是想要從李淳風那裡得到答案。後者卻信步向前走去,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
  「李兄?」
  「啊。」如夢方醒一般回過頭來,站定腳步,「你說什麼?」
  見他如此,尉遲方到口的話又嚥了回去,「沒什麼。」
  「嗯。」李淳風一陣沉默,不言也不動。若不是風拂衣袖,校尉幾乎以為他突然化作了石像。
  「此處是晉宮舊址。」突然沒頭沒腦地冒出這麼一句話,尉遲方不知如何回答,聽任他接了下去,「三百年前,這裡曾有一場慘烈無比的攻城戰。匈奴兵困長安,整整一個冬季,城中存糧已盡。為了活命,便將那些老弱婦孺殺死,當作食物。到最後晉帝開城投降之時,長安已是一座死城。」
  在這般溫柔的夕陽下,說著如此殘酷的故事。儘管天氣炎熱,尉遲方還是覺得脊骨一陣冰冷,「你……你剛剛是在想這些?」
  「唔。」
  「……當真是個怪人……」
  「哈哈。」酒肆主人伸手摘下一片柳葉,凝視著微微捲曲的邊緣,「偶有所感而已。那之後的三百年來,治世與亂世交替,紛紛擾擾,卻是混亂遠多於安定。人生於世,便像這樹葉一般,浮沉飄轉,不得自主。」
  他鬆開手,葉片立刻隨風而起,捲了幾卷,不知飛向哪裡。
  「可是,當務之急不是這葉子,而是眼前之事吧?」校尉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位令人莫測高深的友人,險些便要問他是否中了邪祟。
  「對我而言,這片葉子就是眼前之事啊。」李淳風恢復了笑吟吟的神色,袖起雙手,繼續向前走去,「還有別的麼?」
  「當然!比如雷火燒營……」
  「啊,」李淳風彈了下額角,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不說還真忘了。我已替賓王查出天雷降災是假非真,這樁生意算是了結了,明日就找他要銀子去。」
  「可你不是剛剛答應要保護元帥?還有糧草營倖存下來的那位宋督糧官……總不成別人找你醫箭傷,你卻只管剪箭桿?」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