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有何不可?湊四合六的買賣,落袋為安才是正理啊。」
  尉遲方不禁哭笑不得。李淳風看了他一眼,唇角彎起,道:「你還漏說了一樁,那歌姬的死。」
  「對對,真是湊巧。」
  「不是湊巧。」出乎意料,李淳風斬釘截鐵道:「從頭到尾,歌姬之事就是個圈套。」
  「你是說?」
  「宋琪是個下級軍官,無錢無勢,連嚴虎都知道,金巧兒這樣的勢利女子不會真心待他。那麼,此事最大的可能就是有人許了重金,要她如此引誘對方,以便在雷雨那夜把宋琪調出,另作佈置。事後,又將金巧兒殺掉滅口。」
  「不錯,這樣的話便能解釋得通。」
  「——卻更增凶險。試想,這兩人在全盤之中只是無足輕重的棋子,也要花這些心力,則幕後之人圖謀之深、思慮之周詳可見一斑。」
  「你說的圖謀,是行刺李元帥?」
  「單單私仇,無須這許多心機。我猜想,真正目的應當是借此阻止朝廷對突厥出兵。」
  「難道是突厥奸細?」
  「確切說來,是有內奸勾結突厥,否則無法解釋御賜寶刀被人作手腳的事。」
  聽到這裡,尉遲方倒抽一口冷氣,「那我大唐豈不是很危險?」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李淳風淡然道:「突厥雖強悍,數百年來卻未曾得到過中原民心。不得民心而得天下者,自古未有。」
  他是信口說出,並無特別之處。但不知為何,在聽到這句話時,尉遲方一顆緊繃著的心突然鬆懈了下來。彷彿得了這句保證,種種令人憂急惶恐之事都將雲開霧散,雪化冰消。
  第九章 篝火
  篝火熊熊燃燒,炭火上炙烤著羔羊肉,發出濃烈香氣。喝得半醉的士兵聚在一起,摘掉帽子,赤裸著身體,胸前無一例外刺著狼頭圖案。粗豪的歌聲中,人們肆無忌憚地跳著不成步伐的舞蹈,偶爾撮唇尖嘯,為同伴們叫好應合。
  這是遠離家鄉的一隊異族士兵,來自沙陀突厥的處月部。它本是西突厥阿史那部的一個旁支,長期以來,強大的東突厥不斷侵佔屬於西突厥的土地,為抗禦他們的掠奪,阿史那向唐朝尋求援助,與大唐結盟修好,這一隊人馬正是為此而來。
  一片酣醉氣氛中只有一個人自始自終保留著清醒。那是一名首領模樣的人,三十上下,鷹一般銳利卻深陷的雙眼與其下高而挺直的鼻樑表明了他的血統。他是處月部朱邪可汗的弟弟延昆,也是這支部隊的首領。
  「後天就要到長安了。」
  一個聲音在他身後靜靜響起,延昆轉過頭,看見一名老人。這麼說是因為那人頭髮已經全白了,但看臉龐,卻無法分辨出年齡。他有一張在北地風沙中變得粗糙的深古銅色面孔,皺紋和傷痕混合在一起。胸前掛著一面銅鏡、一串獸骨,以及其他一些看起來非常古怪的東西。這也昭示著他的身份:軍中的巫師。
  「洛布,占卜的結果怎樣?」
  舉起手中銅鏡,巫師開始默默念起奇怪的咒語。然後,他將那面鏡子放在篝火旁,撮起地上泥土,撒在鏡面之上。
  「有血……」年邁巫師喃喃地說,神情癡迷,似乎靈魂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到了另一個無人知道的地方,「很多血……」
  「這我知道。」延昆歎了口氣,「唐國就要和頡利打仗了,一定會流血。」
  「可這回不一樣,這血是沙陀的血……」
  延昆神色變得焦躁起來,「還是避免不了麼?」
  「是的。」
  年輕首領閉上眼,神色苦惱地低下頭。見他如此,老人眼中閃過怪異的光芒。
  「離開這裡!」洛布用一種耳語一樣的聲音急切地說道:「離開唐人,他們不值得我們幫忙……你難道看不出來嗎,他們在利用我們,因為我們瞭解頡利……儘管這樣,他們還是會輸,會死在茫茫無邊的大沙漠裡,到那時候頡利一定會滅了我們的部落,屠殺光我們的族人,就像割羊毛一樣……」
  聲音彷彿某種奇妙的咒語,又像是帶著不可思議的說服力,延昆的目光不由自主散亂起來,但他立刻猛烈搖頭,像是要驅散這種茫然。
  「不,不會!」長吁一口氣,延昆神色變得堅定,「我見過李元帥,也相信他。他是位英雄,不會輸給頡利,更不會對我們背信棄義……這麼多年來,族人死在頡利手上的難道還少嗎?搶走我們的羊群,屠殺我們的父老,奪走我們的女人……與其被他像野狗一樣追著到處逃跑,不如挺身而出,像狼那樣和他決一死戰!」
  首領站起身,緊抿長著短髭的嘴唇,雙眼在篝火映襯下閃閃發光。突然拍了拍手,向狂歡著的部屬們大聲喝道:「今晚到此為止,明天一早,我們還要趕路。長安城裡有的是美酒,等到了那裡,我們再喝個痛快!」
  延昆的話引起了一陣歡呼:「長安!長安!」每個人臉上都露出嚮往憧憬之色。巫師垂下了頭,白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臉上表情。
  篝火光芒逐漸暗淡下去,方才熱鬧過後只留下一片冷寂。營帳門口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名喝醉的士兵,其中一人搖搖晃晃坐起,趴在地上乾嘔了兩聲。突然之間,他感到有一陣風從後背襲來。來不及搞清出了什麼事,腦袋上已經挨了重重一擊。
  有些濕熱的液體噴灑在手臂上,是他自己的鮮血和腦漿。那是這個沙陀人在這世上最後一個念頭。
  剛從馬周處回到隨意樓,眼前情景立刻讓李淳風吃了一驚:小管家搖光一反常態,坐在門前台階上,一臉鬱悶,本來就擰在一起的眉毛此刻更是結成一個疙瘩。
  「咦,這是做什麼?」
  少年一見他來,呼地站起,張了張嘴又閉上,怒沖沖地坐下。倒是門裡探出兩顆腦袋,分別是葫蘆和瓜哥兩個。一人頭上搭了塊布巾,另一人手中抓了柄竹帚,四隻眼滴溜咕嚕亂轉。
  「李先生!」
  「你們為何在這裡?」
  兩個人中,瓜哥年長一些,但葫蘆卻更機靈,遇事也更有主見,因此占主導的反而是他。果然,對望一眼之後,葫蘆搶先開口道:「我們是來幹活的。」
  「幹活?」
  「老大說,他是先生的人,我們是他的人,所以我們也要聽先生的。」
  李淳風頓時明白又是鍾馗幹的好事,搖頭道:「我這隨意樓不缺人手,你們去吧。」
  這句話一出口,搖光總算來了精神,跳起來道:「聽見了麼?我說了你們還不走,非要我家先生開口!兩個小賊,一看就是賊骨頭的樣子,有你們在,哪有客人敢上門!」
  「什麼小賊!」葫蘆不服氣地頂了回去,「我們可是長安雙俠,專門劫富濟貧的俠盜!」
  「噯,噯,都不要吵,」伸手制止了二人,李淳風轉向瓜哥:「你家老大呢?叫他來。」
  一點頭,急忙跑進店裡,不一會兒大漢鍾馗走了出來,滿臉通紅,雙眼直勾勾地,帶著一身酒氣。吸了吸鼻子,酒肆主人臉色突然大變。
  「你在酒窖裡?」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