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那又如何?她是皇室之女,萬事難以自主;而我……」沉吟片刻,忽地笑了笑,道:「我是被宗族除籍的罪人,結局已定,更無可言。縱情任性之錯,一生一次已經足夠,豈能再犯?」
  他說得隨意,尉遲方卻騰地站起身,張大了嘴。中國古代,所謂家國天下,奉行的是宗法制度,除籍算得上最嚴厲的處置手段,除非犯了大逆不道的重罪,才會被逐出家門。
  「你怎會……」
  「意外麼?」說話的人神色鎮定自若,雙目一瞬不瞬緊盯著他。尉遲方怔了怔,慢慢坐下,突然抬頭,堅定道:「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只信李兄。你一定是被人冤屈的!」
  這回輪到李淳風發怔,驀地哈哈大笑起來:「尉遲,你當真是——」
  話未說完,耳邊傳來一陣鳴鑼喝道的聲音。兩人不約而同向下望去,卻見一列車仗正向樓前行來。遠遠看不清晰,似乎是兩頂輿乘,一前一後,皆著紅袍。看髮式,前者為男,後者為女。那輿乘極其華貴,座上覆有綾錦,以鮮花和樹葉裝飾,卻完全不是尋常所用的模樣。肩輿前後,各有十名道童,手持法器,唸唸有詞,四周擠滿了圍觀者。鄰桌的人也開始議論紛紛。
  「這就是獻祭的那對男女?真是罪過。聽說明日巳時,就要他們服毒自盡。」
  「什麼罪過,這可是求也求不來的福分,聽那個真人說,這兩人捨命求雨,是要成仙的。」
  「嗐,人都死了,誰知道是成了仙還是做了鬼?說不定就是白白送死。」
  聽到周圍聲音,尉遲方心中不由得大怒,道:「這混帳許真人,我看就是個騙子!什麼活人獻祭,什麼天公降災,我可不信!好端端的人,怎能充當祭品?」
  李淳風不置可否地收回了目光,「亂世多妖孽,自古皆然。譁眾取寵,以幻術惑亂人心,以流言蠱惑人意,是慣常伎倆,不必奇怪。你我也只是尋常人,管不了天下的閒事。既然皇帝下了詔令,此事便無可挽回了。再說,你是現役武官,難道要抗旨將人搶下來?」
  校尉想一想也對,只能把一肚子憤憤不平嚥了回去。此時輿乘已經走近,正在樓下。不經意間一瞥,目光卻凝固住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輿乘上的女子眼神倔強,平靜的臉上毫無表情,不是那日從自己家中離開的李蘅又是誰?與此同時,女子也正好抬起頭,四目交投的一剎那,對方眼中突然流露出複雜神色,卻又很快收回目光。
  「李姑娘!李姑娘!」
  酒樓上的校尉跳起身,不顧一切大叫起來。女子卻像是沒有聽見,再也不曾看他。眼看這一行車仗漸漸遠去,尉遲方不禁呆若木雞。這時候有人輕拍了他的肩頭,回過頭,便見到酒肆主人有些詫異的面孔。
  「你認得這女子?」
  「是,是……她是……」尚未從方纔的震驚中回過神來,校尉機械地答道。突然醒悟過來,一把扯住李淳風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李兄!你一定要救她!」
  「哦?」酒肆主人眉頭微微皺起,「慢慢說。」
  於是尉遲方便將自己和李蘅相識的經過和盤托出,幼時如何結識,嗣後又是怎樣認出,連帶那夜將她帶進自己家中的情形,也一併相告。李淳風眉頭不禁皺得更緊。
  「你是說,她是廬江王的女兒?」
  「沒錯!」
  「這就奇怪了。」
  「什麼奇怪?」尉遲方正在心神不寧,也來不及咀嚼他話中之意,「我只以為她躲了起來,沒想到竟然揭榜作了人祭!這……這……這到底是為什麼?」
  「如果我猜得不錯,她應該別有所圖。」李淳風冷靜地道:「這一次主祭官是那位彭國公麼?」
  「正是!」一句話出口,尉遲方也明白了,吃驚道:「你是說,她想要刺殺——」
  「嗯,從你所說情形看來,她心中只有報仇一事。一次不成,必有第二次。」
  「這樣不行!她一定會送命的!」想到相識以來種種,雖然只是短暫相處,但那黑夜中少女溫暖的身軀,細微潮濕的髮香,以及燈下共話時那一種嬌癡婉孌,此刻都清晰之極地浮上心頭。這才驚覺,不經意中兩人之間已有牽絆,倘非情愫,至少也是割捨不下,拆解不開,「不,我決不能眼看著她送死!」
  這句話說得堅決。李淳風目光先是詫異,後是洞明世事的恍然。正要開口,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緊接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
  「先生!先生!」搖光如釋重負,奔了過來,一臉欣喜,「總算被我捉到你了!」
  「什麼話,」酒肆主人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腦袋,臉上帶笑,顯得心中也頗歡喜,口中卻道:「你家先生又不是賊,捉來做什麼?對了,你怎知我在這裡?」
  「嗨,我可有的是耳報神。」搖光神氣活現地說。李淳風略一思索,已經明白:「是葫蘆和瓜哥?難怪。」葫蘆、瓜哥均是鍾馗手下的少年乞兒,走街串巷,消息最為靈通。酒肆主人出面解寧光寺之圍,形跡已露,自然逃不過他們的眼線。
  「真沒勁,又被你知道了。」搖光有些掃興,不過很快就又得意起來,「喏,這個,猜得出是誰給你的嗎?」
  見少年取出懷中一封信,同時一臉古怪笑容,酒肆主人順手接過。天青色信箋上用流麗小楷寫著兩行字:「今夜酉時,河上畫船。」
  第十章 陽關
  天上明月,岸邊楊柳,河上畫船。恍惚便是初識之際的景象,心境卻與先前迥異。尉遲方有些不自安,拉了李淳風一把,低聲道:「我還是在這裡等李兄吧。」
  「不必。你不是想救那位李蘅姑娘麼?郡主那裡,或許還有一線機會。」
  「可是她……你——」
  話未說完,身側之人已不動聲色向前走去,尉遲方只得將滿肚子的話暫且嚥下,跟了上去。
  月色明淨,星光疏朗。春花都已落盡,秋桂卻還沒開,沿著河岸細細長著無數葦葉,顏色青青,隨風起伏,將傳說中繁盛熱鬧的夏季渲染成一場寂寞花事。便在此時,一聲悠然輕響,將這夜的寂靜打破。轉頭看去,畫船之上隱隱現出女子身影,低眉撫琴,如有所待。
  坐在舟中,尉遲方心中侷促。拂雲仍如當日初見一般,淡掃蛾眉,素淨衣裳,更顯清艷,只是眉宇微鎖,彷彿有心事重重。她對校尉同來之事毫不詫異,卻像早已料到,連座中酒盞都準備了三個。或許是她知李淳風必會如此行事;然而想深一層,則酒肆主人心中也早知她之所知。二人之間,究竟如何默契,是誰知誰更多一些,當真分說不清。
  「郡主,」見二人都不說話,尉遲方只得輕咳一聲,「今夜好興致,這琴——」
  眼光轉向女子身前的古琴,望去頗有幾分眼熟。拂雲頷首道:「不錯,這鳳兮琴就是老師留下的。」
  拂雲曾隨學士劉鈞學琴。劉鈞愛琴成癡,為此將古琴的原主人害死,最終卻被荊烈所殺,臨終前將這古琴交託給了拂雲。這段往事《遊俠令》中曾述,也是她和李淳風、尉遲方二人相識的緣由。此刻再看,那琴身烏黑溫潤,如墨玉一般,確是神品。
  「月夜聽琴,果然風雅。」一旁李淳風不動聲色地道,「只可惜李某是個市井之徒,未免辜負這明月瑤琴。」
  拂雲微笑,道:「記得那日初見,李兄也曾說過,什麼混吃混喝的話。李……你……你就是愛煞風景。」
  最後一句突然低了下去,語意並非惱怒,卻帶著淡淡惆悵。聽在尉遲方耳中,不知為何有些惶恐。再看李淳風,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沒說什麼,而是將酒飲下。
  「對了,有件事想請問郡主:已故的廬江王李瑗,你見過麼?」
  「廬江王?」拂雲想了想,道:「他是上皇的堂侄,長我一輩。數年前因為謀逆之罪被殺,但我卻沒有見過此人。」
  「既然如此,他的女兒你也不會見過了。」
  「不曾。不過上皇在位之時,他帶女兒來謁見過數次。」
  「明白了,多謝。」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