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節

  這一段話問者似乎沒有問到重點,答話的人也並不在意對方的問題。尉遲方聽得沒頭沒腦,想開口詢問,又怕唐突,卻見拂雲捧起案頭一隻玉匣。
  「今日相邀,是為此物。」
  「哦?」
  那玉匣通體純白,觸手溫潤,刻有纏枝蓮花圖案,散發著淡淡的雲頭香氣息。匣上並沒有鎖,而是用絲線打了個小結。酒肆主人正要打開,卻被拂雲阻止。
  「時機不到。十日之後,再請李兄開看吧。」
  毫不遲疑地將玉匣收入懷中,酒肆主人點頭道:「好。」
  女子這才輕吁一口氣,微笑道:「其實這本就是你的東西。物歸原主,我也了卻一樁心願。」
  一邊說著,一邊調起弦。絃線有些鬆了,彈撥之際聲音略微沉悶,拂雲便一一校準,口中道:「李兄見多識廣,可曾去過陽關?據說在長安以西,很遙遠的地方。那裡看不到城池,只有遍地青青牧草;也見不到人煙,只有成群的牛羊……」
  她說到這裡,臉上還帶著淡淡笑意,卻有一大顆眼淚從面頰上滾下來,「啪」地一聲,滴在古琴之上。尉遲方心中沒來由一顫,叫道:「郡主!」再看李淳風,面色剎那蒼白,瞬間又恢復了常態。
  「知道此地,但不曾去過。」
  「嗯」了一聲,拂雲抬頭,望向窗外,怔怔出神。尉遲方正要開口,卻聽她低低說道:「若我不在,你能記我多久?」
  說話時她並未看向李淳風,神情態度坦然自若,毫無隱晦避忌。然而在斯時斯地斯人,卻又順理成章。尉遲方開始不明所以,等到突然明白自己聽到的本該是只屬於二人的私語,頓時大吃一驚,侷促不安地望向自己好友。酒肆主人卻沒有絲毫訝異,只是鄭重答道:「十年之內,不敢相忘。」
  直到此時,拂雲臉上才現出如往常一樣的笑容,「你曾說過,十年光陰,也不過寥寥數語。人生匆促,得君子十年記憶,是拂雲之幸。」不等李淳風答話,她輕輕撥出兩個音符,「這支曲子,就叫陽關譜。」
  隨後便徑直彈奏起來,起先還有些生疏,逐漸地心與琴合,指法也變得圓熟,聽者眼前彷彿展現出那一片碧草黃沙。天似穹廬,四周只有風聲呼嘯;滿目蕭然,俱化作不見古人也無來者的蒼涼之意。
  尉遲方聽得心馳神往。月光從畫船外照進來,清明透徹,令燭火黯然失色。岸上青青葦葉被月色映照成一片銀白,看起來如同著花一般,這景象熱烈中又帶著一絲淒涼。空氣中瀰漫著雲頭香淡淡的芬芳。青衫男子一動不動,似在聹聽琴聲,目光卻投向了窗外,久久停駐在一輪圓月上,眉眼俱是清輝,卻有抹不去的岑寂落寞。
  突然之間,一道亮光倏然從李淳風眼中閃過。驀地起身,把沉浸在琴聲中的校尉嚇了一跳,連忙再看,卻見李淳風滿臉都是驚訝恍然,似乎瞬間悟出了什麼。一旁的拂雲則毫不在意,仍舊低眉撫琴,彷彿全身心都融入了琴音中。
  「李兄?」
  尉遲方剛一張口,對方已經轉身奔出了艙門。一驚之下連忙起身追去,艙簾一掀,卻見李淳風正站立在船頭,仰首向天。
  「你這是——」
  一句話沒說完,已被李淳風打斷,「尉遲,快看!」
  聲音中有壓抑不住的興奮。尉遲方抬頭望去,圓月旁有稀疏的三顆亮星,聚在東南一側;仔細觀看,才發現月色已不如先前明亮,而是有些朦朧光暈,邊緣變得模糊不清。一道細而長的黑雲像是腰帶,將月亮攔腰分為兩半。除此之外,便只有浩瀚夜空,無邊無垠。校尉心中疑惑,正要開口,卻呆住了:李淳風凝神屏息,注視著天空,袍袖迎風,散發在風中揚起。那一刻,這紅塵俗世中平凡的青衫男子,似已化身天界謫仙。
  「尉遲!明日一早,帶我入宮!」
  「什麼?!」乍聞此言,尉遲方不免吃驚,隨即又是一喜:「李兄不走了?」
  「天意參商,結局已定,夫復何言。但今夜生離既不可免,來日死別卻仍可違。」轉過頭來,李淳風目中光彩湛然,比星光更盛,「聽著!我應諾你,一定為你將那位李姑娘救下!」
  尉遲方心中大喜,伸手與他緊握,卻不知說些什麼好。船艙內的琴聲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歎息聲低而細,幾不可聞。一曲陽關,已到盡頭。
  第十一章 救難
  烈日依舊高踞蒼穹,俯視著其下螻蟻一般的人群。高台下,擠滿了從四面八方聞訊而來的看客,台上則分別置有兩隻蒲團,香花鋪滿。數名道童在台上四處遊走,將紙符灑下,雪片一般落在躲避不及的看客身上,口中還唸唸有詞。突然一聲鐘磬,眾人大嘩,再看是台上已經多了一個白鬚白眉的道人。
  「許真人!」
  圍觀眾人已經開始叫起道人的名字來。那許真人雙目微闔,任憑台下嘈雜,不言也不動。
  「升仙之時將至,不得耽誤。還不快將人請上!」
  說話的是一旁的主祭官王君廓。隨著他的話,兩名身穿大紅衣袍的男女從左右二側踏上高台,盤膝坐在蒲團上。臉上均帶著青銅製成的雨神面具,看不清面貌,正是自願充當活祭的一男一女,劉全和李蘅。台下議論聲更大,有搖頭歎息的,有頂禮膜拜的,絕大多數人卻只是好奇於接下來的熱鬧。
  鐘磬再響,一名相貌伶俐的錦衣道童上前,捧著一隻銀盤,恭恭敬敬地向天再拜。盤中有一張薄薄的黃絹,是李世民親筆所寫,祭告天地之文。等他拜畢,來到許真人之前跪下。道人口中默念,驀地拂塵一甩,一道火光直奔盤中御筆祭文而去,瞬間將那黃絹化成灰燼。台下一片嘖嘖稱奇之聲,都說真人法力高深。道童將銀盤捧下,須臾取了無根淨水來,把絹灰化入其中,分為兩碗,端到蒲團上的兩人前。男子毫不猶豫,一口氣將水飲盡,那女子卻只是端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一雙手籠入袖中,也不曾拿出來。
  道人也有些詫異,睜開了眼。王君廓皺了皺眉,剛要走過去,卻聽台下有人大叫:「停下!快些停下!」
  來人是騎在一匹快馬之上,衝進場中的。那馬來得疾速,台下眾人紛紛閃避,很快便讓出一條路來。守在台下的兵丁想要攔阻,卻見他身著軍官服色,手中捧著一道聖諭,大聲喝道:「聖上有詔,暫停祭祀!」
  這下全場嘩然。來人從容下馬,登上高台,躬身將聖旨交到了王君廓手中。身形健碩,英姿煥然,正是衛府校尉尉遲方。
  「要朕下旨,停了祭祀?」大殿之上,帝王正注視著階下青衫男子。目光中看不出喜怒之色,「為何?」
  「天時有常,天行有道;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凡事當順勢而為,不可勉強。」
  隨黃門陛見的李淳風侃侃而談,一旁的太史令傅仁均卻忍不住了,「大膽!你是說我天要亡我大唐麼?」
  「錯了。我朝文修武治,自當承天之佑。聖上英明神武,上天又豈會不恤民意?因此眼前之難只是一時,只要順應天意,自然逢凶化吉,須臾可解。」
  「須臾可解?」裴寂不禁冷笑,「三月未雨,天下大旱,顆粒無收。這樣的局面,叫什麼須臾可解?當真是年輕狂妄,只知大言欺世!」
  李淳風卻也不惱,朗聲道:「草民既然敢說可解,那就自然解得。只要將祭祀取消,今日午時以後,申時之前,必有雨水下降,連綿十日不絕。」
  頓時大殿上訝聲一片。李世民沉吟未語,卻見馬周站了出來,躬身道:「臣與李淳風乃是舊識,願以身家性命為他作保。日前長安城中瘟疫之難,便是李兄一力排解。此人胸羅廣博,絕非大言欺世之輩,還請聖上明察。」
  這一來驚訝之聲更盛,眾人目光都集中在眼前低眉斂目的布衣青年身上。低首沉思片刻,李世民決然道:「傳旨,停了祭祀。」
  「聖上,不可啊!」傅仁均慌忙奏道:「這祭祀的時辰,是許真人親自推算出來的,錯過了時刻便不能上達天庭。這李淳風不過一介凡夫,怎能洞察天機?信他之言,只怕悔之晚矣!」
  雙眉一揚,李淳風眼中鋒芒再現,「傅大人,李某別無長物,只此一身,便以此身擔保:倘若今日無雨,那就以我之命,代祭天庭。」
  宮門外,尉遲方正在不停踱步。眼看太陽越來越高,很快就要接近祭祀的巳時,心中更是如同油煎一樣,過一會兒便伸長了脖子向殿內望去,卻什麼也看不見。正在七上八下之際,突然見到酒肆主人同一名黃門匆匆而來,頓時跳了起來,飛奔過去。
  「李兄!」
  「來不及細說了,聖諭在此,拿去救人吧。」李淳風將黃門手中托著的聖旨交給尉遲方,一見之下,校尉心中狂喜,鄭重接過,點頭道:「好!」
  一人一騎揚塵飛馳而去。身後青衫男子輕吁一口氣,負起雙手,神情淡然。目光停留在沒有一絲雲影的高天之上。
  「這……這……怎會如此?!」王君廓瞠目結舌地看著那詔書,「祭祀之事,明明是皇帝親自下令啊!」
《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