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我多事,立刻跑出去瞧,卻見歡香館門口站了一圈人。還有一些人從我家門口跑過去,有人說:「歡香館裡死了人了。」
  我不禁頭皮一陣發麻,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歡香館裡死了人?我回去吃下兩口飯,又想跑去歡香館,誰知娘沉著臉訓斥我說:「明知道死了人,也不怕煞氣重,不准去!」
  我只好悻悻的收住腳步,站在院子裡朝歡香館張望良久。
  後來才知道,死的是二姨太的那個貼身丫鬟,她熬好了藥端去給三姨太后,三姨太胃正疼著,便罵了她幾句,她不忿頂了嘴,程大爺火起便命人把她捆了到馬廄裡,還讓下人用馬鞭抽了她幾下。
  二姨太為人雖然懦弱不多說話,但這次也為她丫鬟去找三姨太求情,三姨太反而又抱怨說她故意惹她生氣,一下子不但胃疼,肚子、心口都疼起來了。這一鬧更攪得上下亂成一團,程大爺大罵了二姨太一頓,但也沒對她怎樣,只是那丫鬟,居然脾氣十分剛烈,她被打之後別人把她放開,她竟突然一頭撞牆去,頓時頭破血流就死了。
  歡香館死了人,驚動到官府,幸而程大爺在這方面交際實深,丫鬟又的確是自己碰死的,便迅速買棺收殮了事。經此一嚇,那位三姨太居然當場暈過去,醒來拉著程大爺連喊著要回家……
  我第二天去菜市買菜之時經過歡香館,只見馬廄邊停了一口棺材,旁邊供奉了一碗白豆腐、一碗白米飯,有不少人在燒蠟燭衣紙,愁雲慘霧的。我嚇得加快了腳步,心裡也在擔心桃三娘的生意,怕是就這麼給耽誤了,還有那二姨太,不知現在怎樣光景?正想著,才走到小秦淮邊,卻看見桃三娘站在那裡,她穿一身蓮青色的對襟衣衫、褶裙,手裡拿著個籃子,看見我照舊是笑容可掬的模樣。
  「三娘?你怎麼在這?」我詫異道。
  「是啊,何二做飯,我去菜場走走。」說罷,攜了我一塊走。
  我忍不住問她:「三娘,棺材停在門口你還怎麼做生意啊?」
  「那姑娘怪可憐的,生意還是小事情。」桃三娘搖頭歎了一句。
  「可是……」我欲言又止,這時已經走到菜場,人多口雜,我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與三娘談論這件事。剛好走過一個賣干鮮果子的小攤,桃三娘站住了:「誒,才九月就有榧子了?」然後開始與小販討價還價,挑揀了兩斤榧子,再稱了三斤栗子,一斤柿子餅。
  我不好再說什麼,隨便買了點菜,和桃三娘一起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桃三娘忽然又歎了口氣:「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
  「嗯?」我一愣,沒明白她的話。
  桃三娘冷笑:「那丫頭與二姨太朝夕相處這麼多年了,兩人可是有情有義的,程府上下,別的下人免不了趨炎附勢,厚此薄彼,只有這丫頭對主母不離不棄。二姨太昨兒一整日都不吃不喝不說話……也是孽障啊。」她又歎一口氣,頓了頓:「其實那三姨太,也並非真的就心腸歹毒至此,她只是太年輕,出身單薄命苦,一時得了勢,就未免恃寵生驕些罷了。」
  我笑說:「三娘你眼中看人,卻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呢。」
  「世事原本如此。」桃三娘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世間本也沒有十足的壞人,只有十足的慾望。」
  「噢……」我似懂非懂地答應了一句。
  已經走到歡香館,桃三娘拉我進去坐坐,我說不去了,桃三娘看出我是害怕,卻拉著我的手:「進來坐會兒吧,三娘在,怕什麼?」
  我被她牽著手,就不知不覺跟著往裡走。
  蠟燭、香的煙霧,瀰散得門口乃至屋簷底下,都白濛濛的,每個人臉上神情都罩在蒼白的陰霾裡,很少人說話,大家都在忙著做事,空氣裡還有一股更濃重的藥味,想必仍是那位三姨太的藥,只是這藥氣和蠟燭香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使人愈加有種不舒服。
  我隨桃三娘到後面廚房,卻意外看見那位二姨太又在廚房裡忙活著,何二隻是在院子裡收拾兩隻活雞、幾條活魚;三姨太的那個丫鬟在守著藥煲。
  我驚訝地看看桃三娘,但不敢問什麼。
  只見桃三娘放下籃子,拿出一包東西走到廚房門口:「香娥夫人,你要的茯苓粉我買來了。」
  那二姨太點點頭,朝她勉強擠出一點笑容:「謝謝你,三娘。」
  「不謝不謝!」桃三娘擺手走開。
  我朝廚房裡偷看,那二姨太在炒菜,但兩個蒸糕的大籠屜裡同時也在冒出滾滾白煙,不知是做的什麼糕。
  桃三娘示意我跟她到櫃檯這邊,拿出一包東西打開:「這是我早上蒸好的重陽糕,還有一些菊花,你拿回去讓你爹娘也吃點,菊花泡茶喝……雙九重陽的這些日子,本就煞氣重……你的茱萸香囊還在嗎?」
  我還是沒明白桃三娘的意思,但是她的話語和神情能讓我安心。我接過來並點點頭:「在。」
  「嗯,感到不舒服了就聞一聞它。」
  回到家裡,一日無話。我給爹娘吃了重陽糕、喝了菊花水,他們也沒在意和多問。
  第二天早上,我又到小秦淮邊洗衣服時,路過歡香館,歡香館廚房的煙囪升起裊裊炊煙,程府下人進進出出忙於備車和搬抬行李,我估計他們是要回去了。那口棺材昨天也被抬走,據說是送到附近的寺廟去做法事超渡的,程大爺信邪,還花了不少銀子請來戲班,要在寺廟外面一個空地上搭台,準備唱三天晚上的大戲……這也是一種擋煞的法子吧?但我不懂。
  我一邊洗衣服,一邊思忖,恰好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抬頭望望身旁的夾竹桃樹,卻猛地想起昨天桃三娘的話語——「那位二姨太,這回卻真是鐵了心了」……「原來做的薔薇醬都用光了,正好這幾天需要用到一些,你家的花開了,正好……對了,小秦淮兩邊的夾竹桃,好像也開了不少,你幫我去看看?」
  我感覺到哪裡不對,但是又完全沒有個所以然。今天是那丫鬟死去的第三天了,鎮上也是流言蜚語,人心惶惶。
  趕快洗完衣服,我跑回家晾上,藉著去買菜的時間,我又跑去歡香館,從側門進去,那二姨太和桃三娘站廚房門邊,低聲說著話,院子裡少了蠟燭香火的氣味,但熬藥的味道還是很濃。
  我看見數個食盒放在一張桌子上,還沒蓋蓋子,裡麵食物微微冒著熱氣,是茯苓餅、薔薇糕一類的點心。
  我怯怯走過去,那二姨太一身素衣,面容憔悴,桃三娘似乎在安慰她,她也輕輕點頭。
  桃三娘看見我,也有點意外:「桃月兒你怎麼來了?」
  我站在那不知怎麼回答,其實我自己也不曉得我為什麼要來。
  但桃三娘立刻想起什麼笑道:「程大爺出錢請人在金鐘寺那邊街上搭了戲檯子,今晚就有戲看了,你去嗎?」
  「去的。」我點頭。
  桃三娘拉起二姨太的手:「你們這麼快就要走,我還真捨不得。」
  二姨太苦笑道:「給三娘添了這麼多麻煩,是我該抱歉的,只是……唉,這世間的緣分不過聚散別離的話,也沒什麼好再說一遍的了。」
  桃三娘抿嘴搖搖頭,我插話:「夫人真的要走了嗎?」
  二姨太低頭看著我,她第一次這樣正眼看我,我心裡沒來由一陣發怵,不禁向後退了一步。只是短短幾天的時間,二姨太卻彷彿變了一個人,雖然她表面依然如當初見到的那樣溫婉,話語聲低柔,但是我能清楚地感覺到,從她略顯呆滯的目光,沒有波瀾起伏的語調……像極了陰雲抑鬱、神色灰慘的天空,隱忍著一股的雷鳴暴雨,不知何時就要發作的!
  這時「登登登」一陣腳步聲從樓上跑下來,是三姨太的丫鬟,她跑到院子來,剛想說什麼,卻募地看見二姨太,一下子硬生生閉住口,站住腳步,才對桃三娘道:「三娘……三太太胸悶作嘔,想喝點梅鹵茶。」
  桃三娘笑答道:「知道了,待會給你送上去。」
  丫鬟跑回樓上去了。二姨太的目光卻一直盯著她的背影,直至上樓,看不見了,她還在發愣。
  她的樣子讓我害怕,我望向桃三娘,她卻不以為異,還在看著我笑。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