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我趕緊跑回歡香館,何大李二已經把雅座和大廳的飯桌都擺好了。那位夫人仍繫著圍裙,和桃三娘一起站在飯館門口,等待程大爺的一行。
  我反正是個不起眼的小黃毛丫頭,呆在店門口一側的兩棵核桃樹下,看個熱鬧。
  終於看見另兩輛馬車裡的夫人出來了。
  第一輛裡出來的是一位年紀與程大爺相仿的威嚴婦人,身邊帶兩個紅衣的丫鬟,沒什麼笑容,但是也不喜多說話。其中一個丫鬟還從車裡拿出自帶的臉盆和豆皂,往後院去打水。
  第二輛車裡出來的夫人卻是十分珠光寶氣,頭插幾支金釵珠釧,脖子掛著大顆的珍珠串,伸出來讓丫鬟攙扶的手腕上,也是鋃鐺作響、多得嚇人的金玉鐲子,姣美的身姿,再穿上海棠花紅的綾羅衣裙,肚子微隆起,那程大爺一看她下車,連忙親自過來扶:「夫人小心!夫人小心!」
  進了店門,桃三娘引路到裡面,那被留下做飯的夫人也趕緊吩咐自己的丫鬟:「娟兒,還不快去給三姨太倒水洗手!」
  她的紫衣丫鬟答應了去,她自己只敢跟在程大爺和三姨太的後面走。
  那三姨太微皺著眉頭對程大爺嗔道:「今天天氣這麼熱,我都要吐了,虧你們興致還那麼高。」
  程大爺說:「我讓他們趕快去做點酸梅湯來?」
  「嗯……」她點頭,也不回頭就說:「請二姐幫我做吧?別人做的我怕不乾淨。」
  「聽見沒有?快去做酸梅湯。」程大爺忙回頭大聲吩咐道。
  我只能看見那位夫人的背影,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只是見她立刻就點頭轉身回廚房去,我突然不由得覺得她很可憐,於是溜到側門,重跑回到後院去。桃三娘安置好前頭,也趕到廚房來安排上菜。見那位夫人一人站在院子裡猶自發怔,便回身去拿來自己醃製的一瓶梅鹵遞到她面前:「夫人是不是太累了?坐下休息一會?」
  那位夫人才一下醒悟過來,接過瓶子有點不好意思:「還好……是有些累了,三娘不要叫我夫人,我娘家姓李,小名香娥。」
  「好吧。」桃三娘識趣地走開了。
  我見人們都在忙,那香娥夫人找到一個燒水的小風爐,打算在那煮酸梅湯,便過去幫她撿煤球,她十分和善地謝了我。
  待她燃好煤球煮了酸梅湯,盛一碗拿出去,程大爺和另兩位夫人沒有等她,飯已經吃得一半了。
  那珠光寶氣的年輕夫人每嘗過一道菜,就會問桃三娘,是誰做的。末了嘖嘖稱讚,果然歡香館是名不虛傳的,程府的二姨太手藝本已是勝過一般廚子了的,但桃三娘的手藝,卻是更山外有山。
  程大爺也點頭稱是,也問桃三娘道:「歡香館可有房間?你這裡不留客住宿吧?」
  桃三娘有點為難:「樓上倒是有四個房間,不過小店的確一般不留客過夜,除了我睡到房間外,其它的都很少收拾,偶爾收留一些趕路又實在找不到住處的客人而已。後院也有幾個房間,但也是廚子和跑腿雜役們睡的……」
  「哎,老爺,出門在外的,不方便也是自然的,不比在家舒服,樓上既然還有三個房間,那我們睡不也是正好麼?讓下人們收拾一下就好了,被褥我們自己也帶了乾淨的來……下人們讓他們在後院隨便安置一下就好了嘛?」那夫人朝程大爺撒起嬌來。程大爺只好轉而問那位不大作聲的大夫人,竟也沒有異議。
  我不由得摀住嘴覺得好笑,他們都是被桃三娘做的飯菜給留下來了。接下來幾日,歡香館比往常更加熱鬧起來了。
  進出的下人、車馬,常常堵得水洩不通。
  ※※※
  那位程大爺原來是來自於松江的官家大戶。彷彿聽鎮上人議論說,他本身便考得舉子的功名,將來若再考上進士啥的,難保不是一位大官顯貴。歡香館來了這麼一位貴客,簡直是蓬蓽生輝。又有一些好事之徒不知跟哪個下人混熟了,打聽到些這程大爺身邊三位夫人的事。
  原來這大太太,是前常州陽湖縣知縣的千金,與程大爺同年,十四歲時便已完婚,只是婚後十多年,也未曾生育。
  而二姨太的身份確立,則又有點與別人不同。她母親是府裡廚下掌勺的廚娘,因此二姨太雖然地位卑微,可自小就與程大爺認識,程大爺小時候病了,惟就愛吃她母親熬的清粥、做的小菜;後來程大爺年長成家,又接連考上秀才乃至進士,闔府上下無比榮耀,當年重陽佳節時刻,廚娘比以往忙得還要不可開交,宴席不斷,便把女兒帶入府裡廚房幫手,誰也不知怎麼的,就被程大爺看中,竟收了做二房姨太。眾人背後議論,程大爺喜愛二姨太的地方,恐怕只是她的一門烹調手藝罷了,況且這二姨太也不曾生育。
  直至到這三姨太進門,程家後繼香燈才有了希望。三姨太本是煙花女子,但與程大爺結識的時候,年紀尚輕身子未破,卻還是個青倌人,兼之生得嬌俏可人,就被程大爺看中贖了身,沒想到進府不到一年,就懷了身孕,程大爺自然捧之如珠似寶,府中上下都不敢待慢。尤其她每日伙食,還都得由二姨太親自伺候……想來二姨太心裡,也不可能不心酸吧。我每日到小秦淮畔洗衣,都能聽到不少這樣的議論,心裡不禁為那位二姨太難過。
  尤其是那程大爺一行人每天早出晚歸,四處去遊山玩水,我每日起得也夠早點,但總能看見對面歡香館的煙囪已經冒出炊煙,二姨太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起身,到廚房裡為程大爺他們做早點,以及白天裡一家人要吃的糕餅點心。
  恰好這日,那程府大太太身邊丫鬟有一件衣服需要縫補,先一天晚上送來,我娘做好了,便著我第二天一早給她送去。
  我做好早飯,自己急忙吃點,就拿了衣服跑去歡香館。
  從側門進了後院,便聞到一股藥味,那位二姨太的丫鬟正守在風爐旁熬藥。二姨太自己則在廚房裡忙著,似乎是做糕。
  我趕緊過去:「二夫人好。」
  二姨太見是我,點頭笑笑。
  我聞著糕的味道很香,恰巧桃三娘走來,我流著口水問:「三娘,這是在做什麼糕?」
  「薔薇糕。就是前日你家摘下的那些,我用制有冰片在裡面的雪花洋糖一起做的花醬,倒比用白糖做的醬味道更香更好。」桃三娘一邊說道,一邊笑。
  我忽然彷彿有種錯覺,她的笑讓我有點奇特的……不寒而慄的感覺。
  「我去給大太太的丫鬟送衣服了。」我嘀咕了一句,就進屋裡去,正好碰見那丫鬟下樓來,我剛要說,她趕忙做手勢「噓」了一聲,走到眼前來才壓低聲音說:「做好了?」
  我說:「做好了。」
  「錢已經給過你娘了。」
  我說:「知道。」
  這時樓上又有個丫鬟下來,風風火火地跑到後院去:「藥熬好了沒有?慢吞吞的,三太太的胃疼得不行了!」
  大太太的丫鬟趕緊轉身回樓上去了。守在風爐邊的丫鬟回道:「快好了。」
  「老是慢騰騰的,沒睡醒麼?」那丫鬟大聲數落一句。廚房裡的二姨太望了她一眼,也沒說什麼。
  我躲到桃三娘身邊,她拉我到櫃檯前的桌子坐下,從櫃子裡拿出一碟芝麻餅,又倒了一碗茶:「吃吧?」
  我高興地點頭,拿起一塊餅吃起來。
  院子裡的藥香瀰散到四處都是,我隨口問她:「誰生病了?」
  桃三娘指指樓上:「那位三夫人。這幾天奔波受了勞累,加上昨晚多吃了一碗糯米圓子,就胃裡不舒服,疼了半夜實在不行,天不亮就去找來大夫,這會子也快熬好了。」
  「噢。」我點頭,這種事我也不會在意的,依舊低頭吃餅。不一會還看見那二姨太的丫鬟盛好了藥,上樓去了。
  我吃完餅,向桃三娘道了謝,也回家忙我自己的家務活去。
  午間才做好了午飯,我伺候爹娘吃時,卻聽見屋外一片人聲沸沸揚揚。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