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這……」桃三娘為難起來。
  「別客氣,婆婆送你的,就當我老人家一點心意嘛,收下收下!」她硬是塞過去。
  「不、不,薛婆婆,我無功不受祿,況且,」桃三娘連連推辭:「我每日裡只是在廚房裡打轉,煙熏火燎的,沒福氣也不配用這樣富貴的東西呀。」
  「哎,我老婆子可是性格最古怪的,你不要我還非得你要!哼!難道這點小東西,我還送不起嗎?」薛婆子好像真的要惱了的表情:「還是看不起我老太婆這點破東西?」
  「怎麼會呢,這簪子怕也值一二兩銀子呢……」
  「我還不止送你這簪子呢,這鐲子,你看!」薛婆子順勢拉過桃三娘的手來,不由分說把鐲子套上她的腕:「喲!手腕子白,這綠的配起來就是好看。」她竟攥著桃三娘的手,自顧欣賞起來。
  「薛婆婆,這樣貴重的東西,我怎麼能要呢。」桃三娘縮回手,忙的要褪下鐲子。
  「這不值什麼!」薛婆子立刻又攥住她的手腕:「江都這地界上,誰不認識我薛婆婆呀!我平日裡出入那些小姐太太們的房裡,這樣東西我見得多了,也有得是!說出來不怕嚇到你,那些小姐太太們,把拇指大的珍珠都磨成白粉吃下肚裡去呢,我送你這點兒算什麼呀!」薛婆子嘖著嘴,說到這裡更冷笑一聲:「那些人我其實還看不上呢,論起相貌人品,她們和你三娘子比,還差遠了!婆婆是真心的喜歡你。」
  「這、這……」
  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桃三娘露出這麼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對薛婆子的過分熱情,還是因為她說的話。不知為什麼,我這次反而覺得有點可笑。再看那薛婆子,不許桃三娘褪下鐲子,又把銀簪子往她手裡一塞,就連忙捲起自己那包袱:「我今天還有點事兒,達士巷的劉家請我過去……」又壓低了聲音:「他家的閨女得了怪病,脖子長了肉瘤,我去幫她扶乩問問怎麼回事。」
  「噢,那您老就辛苦了。」桃三娘手裡拿著銀簪子:「實在多謝您老的厚禮了,改天請上您兒子一起過來吃頓飯啊。」
  「我兒子啊,當學徒的一年到頭還不得看他師傅臉色,保不準啥時候才能回家來。行吧,我先走啦!」薛婆子絮叨著走了。
  我在一旁,趴在桌上看著桃三娘,桃三娘送完她回過頭來,也正好與我四目相對,她突然「撲哧」一笑,遂褪下鐲子,和髮簪一起拿在手裡,對我搖搖頭,走到櫃檯裡隨手一扔,「砰」的一聲不知就到哪個角落去了。
  我雖然並不能很明白這一切,但桃三娘的舉動我卻一點都不奇怪。
  看她忙著去做事了,我這才想起我在這也耽擱太久了,便急忙自個兒回家去。
  ※※※
  幸好爹出外還沒回來,娘也忙著活計,忘了時辰,根本沒在意我什麼時候回來的。
  巧了,吃完午飯,娘就讓我到達士巷口的王家去給送一套縫補好的棉襖棉褲,走到那裡恰正好看見了薛婆子,還有一個高大的男子尾隨她身後。我看那男子背影眼熟,便留意多看了幾眼,只見他倆躲進了巷子裡一處背風的牆後,交頭接耳地說著什麼。
  我愣了愣,才想起那男子就是早上幫我付了買豆子的錢的那個大個子男人。
  早前聽那大個子的說話口音,絕對不是江都人!他們怎麼會到一塊兒去了?這男人向我打聽桃三娘的事,而那薛婆子又忽然天天跑到歡香館來和三娘套近乎……必定是有什麼原因了。
  我怕他們發現,所以沒辦法跟過去偷聽,只好在巷子裡打一轉,打算還是先把這套棉襖褲子送到王家裡再說。
  天很冷,雖然是大白天裡,風卻刮得「颼颼」作響。我從王家出來,再朝達士巷裡望望,卻一個人也看不見。薛婆子和那男人估計也還沒出來,按照方才薛婆子自己說的,她是來幫劉家的閨女扶乩問卜的。不過天知道這婆子,向來是狡猾多端的人,從小娘就告誡我,別和那婆子說話,看見她也最好當沒看見……因為她和那些拍花子賣小孩兒的人是一路的云云。
  我又走到劉家宅子門前轉了兩圈,實在太冷,腳踩在青磚地上感覺硬生生的,腳底反而陣陣發麻,我還是趕緊回家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看見薛婆子又來過歡香館兩次,每次都是揀那客少悠閒的時間,她有時是自帶一壺黃酒,或一袋凍梨之類的什物,找桃三娘半癡不顛地東家長一下、西家短一點拉扯個沒完,又加上她人面的確寬廣,有時桃三娘這裡的客人與她都是舊相識,偶然碰見了,更是要好好敘舊談論一番。桃三娘待她依然熱情,但也點到即止仍不會特別熟絡。
  眼看著日子進了臘月裡,各家各戶的活計也都逐漸停止了。大雪下了兩場,再過兩天就要到臘月初八,桃三娘每天都熬製兩大鍋臘八粥售客。
  這天我伺候爹娘吃過午飯,收拾完家事後閒來無聊,便又習慣性地溜到歡香館去。
  桃三娘正在後院裡炙豬皮,是將已經制干的肉皮掃上醬油、麻油、椒末等然後再炭火上炙烤。
  我站在炭火旁邊看著,那豬皮「滋滋」正冒著肥油,香氣撲鼻。我曉得這都是桃三娘為臘八粥專門配做的小菜,把它配臘八粥吃味道尤其鹹鮮。
  我打心地佩服她做菜這股從不嫌麻煩的勁兒,另外還有一種灌餡蛋也是,將鴨蛋放入滾水略焯,約莫裡面蛋白剛剛凝結,就拿出鑿小孔倒出蛋黃,然後再灌入各種餡,或是切碎的紅椒末肉糜,或是火腿菇筍;重新上鍋蒸熟,剝殼裝小盤,客人買一碗臘八粥,她便送一枚灌餡蛋。
  「三娘,」我問道:「為什麼臘月八日要熬臘八粥?」
  「因為我們要記住一定要辛勤勞動啊。」桃三娘笑著道:「從前有一對好吃懶做的小兩口,他們爹娘去世的時候,留給他們八囤子糧倉存糧,可他們卻因此就不肯再去種糧食了,總覺得自己家糧食多得吃不完。後來過了個三年兩載吧,八囤子糧倉的糧食終於被他們吃光了,他們餓了好多天,恰巧是臘月初八,小兩口飢寒交迫,只好再到八個囤子裡仔細清掃了一遍,居然掃出來不少五穀雜糧,於是他們煮了最後一鍋粥吃了,並且痛定思痛發誓,來年一定要痛改前非,好好種地。於是從此以後啊,小兩口省吃儉用,辛勤勞動,又過了三年兩載,他們慢慢地富足起來了,八個大囤子糧倉也再被填滿。於是他們為了教育後人,每年到了臘月初八,他們都會熬製摻雜五穀雜糧的臘八粥給子孫後代吃,這個傳統也很快就傳開了,變成我們現在都要吃臘八粥的習俗。」
  「哎喲!三娘在這說故事呢?」忽然薛婆子的聲音冷不丁的傳來,把我嚇了一跳。
  「是我老婆子冒昧了,方才在前頭看不見你,我就這麼闖進來了。」薛婆子這麼說道,我轉臉看她,卻更驚訝看見她這次來,身邊居然帶著那個大個子男人。
  桃三娘趕緊站起身打手勢讓何二過來繼續炙這些豬皮,一邊說道:「是我怠慢了。婆婆請裡面坐。」
  「不妨事,不妨事。」薛婆子擺手,又向桃三娘介紹道:「這是我乾兒子,從徽州來,姓陳,也是生意行裡走營生的人。因隆冬臘月裡不好走遠路,就留在江都了,今日心情不舒爽,找我出來喝酒,我就把他帶到你這來了。」
  「噢,請坐請坐。」桃三娘招呼他二人到屋裡去坐了,我看那男人一副不苟言笑,神情真的有幾分凝重的樣子,便不敢作聲了,東摸摸牆西蹭蹭腳,也挨進屋去,反正他們也不會把我放在眼裡的。
  桃三娘給他們上了茶,雙手把茶杯送到那男人面前,他還是沉著臉,也不說話。
  薛婆子解圍小聲道:「三娘別怪他,他這些年忙於出來走生意,雖掙下萬貫家財,不曾想他家裡那媳婦卻沒福氣消受,一個多月前暴病死了,家裡寄信過來昨日剛收到,他心急如焚卻也沒辦法立刻就回去……」說到這,又竟然眼睛一紅,流下兩行眼淚來:「那是個好孩子呢,生得品貌端莊又賢惠,入門才五年,未生個一兒半女,就……」
  「婆婆,您老別這樣,您越傷心,不是慪得陳哥兒更傷心麼。」桃三娘連忙勸了。
  「哎,是、是。」薛婆子趕緊擦乾淨眼淚。
  我看那男人朝桃三娘露出一個真誠感謝的笑意,但還是沒有說話。
  而桃三娘也只是淡淡報以一笑,這時李二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臘八粥,一小碟炙豬皮和醃冬芥菜、兩個灌餡蛋。
  「還沒問你們吃了飯沒,先用點粥暖暖身子啊。」桃三娘招呼他們,我看見只要桃三娘背過身去,那男人的目光就會瞄過去她身子上下掃動,但桃三娘只要一轉過臉來,那男人的眼睛又會迅速老實地黯淡下來,盯在桌子上了。
  不知道為什麼,我即使不明白他們這些人的想法或者做法,但還是覺得有點好笑。
  接著那薛婆子就要了兩個小菜一壺竹葉青,拉著桃三娘陪坐下來,與她這乾兒子一齊對酌。
  薛婆子和那男人看來好酒量,乾了幾杯下去,還覺得這酒勁道不夠,而桃三娘喝了幾杯,臉色卻微微顯出酡紅起來。
  很快喝完一壺,那男人說還是喝梨花白的好,於是又上來一壺梨花白。
  三人吃著小菜閒聊著家常,又幾杯下去了。
  「唉,話說這人生苦短,我老太婆是深有體會到。想我那老頭,也死十年了。我守寡這麼久,養活大我那不爭氣的兒子……這女人啊,守寡的滋味喲……」薛婆子又習慣性地嘖幾下嘴皮。
  那男人點點頭,目光瞟向桃三娘,只見她也是一口飲盡了自己杯中酒,微歎一口氣,卻沒說什麼。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