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呵,說你這小丫頭,還真是強。」春陽走過去撿起球,臉上掛著那抹邪魅冷笑,看著地上的我。
  與此同時,從歡香館裡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響,然後就聽見有人慌張喊道:「趙先生暈倒了!快扶起來!」
  秋吾月抿著嘴,並沒有什麼特殊表情,只是從春陽手裡拿回球:「沒意思,不玩了。」
  「怎麼才剛開始就不玩了?」春陽好像也有一絲意外。
  這時店裡緊接著又是「光當」一聲,比剛才那一下還響。只聽那長沙人說著醉話:「你、你再陪我乾了這一杯,我是手下留情了,不然叫你腸子都吐出來!」
  「哼,聒噪的醉鬼」我聽春陽嘀咕了一句,然後他的目光又回到我的身上,我心中一凜,趕緊爬起身,我不甘就這樣對他們示弱,雖然心裡怕,但我攥緊拳頭:「你、你這壞蛋吃人鬼!你……」
  春陽不耐煩的樣子從我身邊走過去:「吵死了,你給我閉嘴。」
  他的手好像動了一下,我就感覺喉嚨一下子像被扼住一樣,嘴巴能動,喉嚨裡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了,我伸手摸摸喉嚨,卻什麼都摸不到,可是喉嚨裡好難受……這時店裡好像很多人跑出來,但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都聽不大清楚了,我連呼吸都有困難,我退了好幾步靠到店門口的核桃樹幹上,重重呼吸著,就連元府的車馬最後從我面前過去,我也茫然不知,直到……車馬走遠了,扼住我喉嚨的無形束縛,才忽然舒散開來。
  我跌坐在地上,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這時桃三娘才從店裡走出來,發現坐在核桃樹下的我:「桃月兒!」
  「三娘?」其實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
  桃三娘上上下下看看我:「嗯,沒事了。」
  「剛才……?」
  「那個姓趙的喝醉了,在裡面鬧,砸碎了幾個杯子,元老爺不高興就走了。喏,他現在還睡在地上呢,待會我讓李二背他回客棧。」
  「噢……他怎麼就敢喝醉了惹元老爺不高興?」我不自覺地又伸手摸摸脖子,現在已經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了,但剛剛真的很難受,現在想起來猶心有餘悸。
  「他十分思戀故鄉吧,據說多年未回去過,就越來越想念故鄉的老婆,還有他從小愛吃的金絲粉。」桃三娘笑笑說道。
  ※※※
  第二天一早,運河那邊卻傳來了可怕的消息,為元府修葺遊船的一位工匠,因為連夜趕工,在大約寅初時刻突然失足落水,直到天完全大亮以後,才撈上來,卻已經死去多時了。
  「呵,那只遊船……」桃三娘說著這話的時候,語氣照樣是平常那樣輕描淡寫的:「這是『他』為『他』的兄弟姊妹們造來棲身送行的船,表面上是元老爺為招待朋友買的,但其實也是他在背後私心安排的,死了的人,算是先送的祭。」
  我卻不自禁喉嚨好像又有什麼東西堵住了一樣,用力嚥了一下口水:「三娘,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桃三娘歎了一口氣,她今天一整天都在忙著,正在把淘洗好的大米磨漿:「這些話不應該告訴你的,而且你也不一定都能明白,」她頓了頓,手裡倒是沒停下:「其實我也不知道得很清楚,據說因為那餓鬼道的餓鬼,天生負著前世深重的罪責,而且與人一樣,能生兒育女,但餓鬼一胎,少則生幾十,多則生數百……鬼母自己耗盡了體力,即使愛子如命,但對那麼些鬼嬰也無力一一撫慰,而鬼嬰們出生便飢渴焦灼,往往出現的狀況就是,那些嬰孩們在母親面前,開始互相啃噬就近身邊的兄弟姊妹的血肉,直到啃噬到最後一個為止。」
  石磨的一圈淋漓地流出雪白的米漿,桃三娘一隻手轉磨,一隻手規律地把大米舀進磨口,我只覺得全身冰涼。
  「但其實餓鬼道眾生,與人相比,還有更不同之處,就是他們的智慧與壽量都很高,尤其當中極少地,會降生出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餓鬼,他們生下來就具備神通鬼力,甚至能成為陰陽界諸鬼之王,高高在上。」桃三娘又歎了一口氣:「那春陽尚年幼,但他就是天生具有大『威德福報』的,他出生的時候,也有幾百個兄弟姊妹,他目睹了自己兄弟姊妹間的撕咬啃食,還有母親的哀嚎……後來,那場悲劇終於被他制止了,那幾百個餓鬼的孩子,卻也只剩下一百個都不到,恐怕他就是因為而發了狠心,獨自一人到人間來,尋找足夠的血食供應他的兄弟姊妹們,而那艘船,我想必定是要送給他的兄弟姊妹們容身的……餓鬼道之中,山川湖泊都是刀山劍海,平地之上也是顆粒不長的蠻荒砂礫,餓鬼們衣不覆體,也是可憐呢。」
  我已經完全懵了,好像聽不懂桃三娘的話一樣,明明是大白天裡站著,卻全身都好像凍得木了似的:「你是說,那春陽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大半?生為餓鬼,那麼可憐……」
  「是啊。」桃三娘答了一句,手裡的勺子在石磨上刮了幾下,讓那濃稠的米漿流得更快一些:「這都是他們前世的報應,投生餓鬼道的人,與打進地獄去沒什麼分別。」
  我全身打了個冷顫,忍不住深吸一口氣,這時何大從外面回來,是專門到宰牛屠戶那去買回的一大塊上等牛腩肉。
  「三娘,這是要做什麼?」我很少見歡香館賣牛腩肉,看她今日大費周折在磨米漿,又買回牛腩肉,不知道她又在琢磨什麼新菜。
  「金絲粉啊。」桃三娘笑道:「是那長沙人念想多年的家鄉小吃。」
  「噢……你也知道怎麼做法?」我說完這句話,又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天下恐怕就沒有桃三娘不會做的菜。
  「對了,三娘,」我忽然又想起剛才的話題:「你說運河上那船裡,還會死人嗎?我爹、我爹還在那兒……」我想到這裡,又一陣害怕。
  「這個可是難說的。」桃三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那傢伙打的什麼主意。」
  「啊?那我爹不是有危險了?我得去把爹叫回來!」我轉身就要往外跑。
  「你別去!」桃三娘一看我急了,連忙叫住我,「桃月兒!你去了也沒用,難道你說出來,你爹就會相信?」
  我站住了,是啊,爹和娘都不會信我的話的:「那怎麼辦啊?三娘!」
  「唉,你別擔心,你爹不會有事的。」桃三娘笑笑摸摸我的頭,拉我回屋裡去坐:「我告訴你的話,你也千萬不能告訴給別人,他不會犯到我的頭上,但我也不能妨礙了他的事,你懂嗎?」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
  金絲粉的做法講究起來,也是挺煩冗的。
  桃三娘是用今年新打下的上好稻米,以金山運來的泉水濾清和浸泡好,然後磨漿,蒸粉,蒸好後再壓片和切條,我幫著做,只見那出來的細粉條十分柔軟潔白、輕滑膠韌,浸在一缸清冽的泉水裡載沉載浮,舒散好看。
  另外兩隻大鍋裡,自下午就開始分別熬下了數斤豬大骨,和那上等的牛腩肉,時間也已經有兩個時辰了,掀開蓋看,豬骨湯正乳白地翻滾,牛腩肉則滿鍋紅辣辣的,干紅小辣椒配著金黃的牛脂油浮在湯麵上一層,辛香撲鼻。
  桃三娘拿來一個竹編的漏勺,抓一把米粉放進漏勺,然後整個漏勺浸入豬骨湯鍋中間,就著滾燙的白浪中待米粉略滾幾下,粉即可燙熟,然後倒入一個瓷碗內,再舀一勺豬骨湯,一勺帶紅湯的牛腩肉,待細看那牛肉,筋與肉層次分明,因為烹煮的火候,那一根根筋都呈半透明的金黃色,十分誘人的樣子。
  「來嘗一碗試試味道如何?」桃三娘遞給我。
  「好香。」我接過碗筷,吃了一口:「好辣!怎麼放這麼多辣椒?」我辣得舌頭都火燒似的。
  「是啊,這金絲粉,是長沙當地的美食。」桃三娘笑道。
  「哦!你是做給那個賣骨董的趙先生吃的。」我恍然大悟:「但是他今天會來店裡吃飯嗎?你去請他了?」
  「我當然知道他今晚會來吃飯啊。」桃三娘也不解釋那麼多,仍只是笑吟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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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長沙人看來是酗酒成性的,晚間他一個人果真又來了歡香館,腰桿挺得筆直地進門,但架子卻不像第一天見時那麼端正,而是拿出幾弔錢往桌上「嘩啦」一扔再坐下,先點了一壺梨花白,叫上兩個小菜,就開始喝起來。
  桃三娘端出了紅旺旺的金絲粉,我看他立刻變了臉色,大驚失色道:「這氣味聞著,就和小時候家裡對著的那條巷子口賣粉那家飄出來的味道一樣!」
  「真的?趙先生不是逗我開心吧?怎麼可能會有一樣的味道?」桃三娘謙虛笑道,「請趁熱嘗嘗,趙先生那麼多年沒回過家鄉,恐怕早就忘記是什麼味了。」
  那長沙人連連擺手:「不會忘,不會忘!」
  他筷子夾起一塊牛腩肉,仔細端詳道:「嗯,煮夠了火候的牛肉就是這種深紅的色澤,筋肉有韌性咬起來卻不費牙。」他一邊吃著一邊大加讚歎,時不時再乾一杯酒。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