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她已病入膏肓了。」桃三娘接口:「可他們互相都不願放棄對方,旁人又如何去救她?……這蛾妖的修行太低,他想要以人身出現,就得借助聚集大量同類的能力,實在是太勉強了,而且這麼多的粉末遲早會把人給嗆死的。」
  天空一個特別巨大響亮的焰火爆開,天地彷彿一瞬籠罩在萬道霞光之中,那團黃光中的「人」伸出雙臂,將李珠兒抱在懷裡,桃三娘往前走出一步,那「人」似乎一驚,立刻警覺望向我們,他懷中的李珠兒也察覺,循著他目光的方向終於也回頭看著我們,那「人」有所忌憚地用力將李珠兒抱得更緊。
  桃三娘有點無可奈何道:「你們也適可而止,不要太任性妄為了。今晚是月圓之夜,你藉著月光才把那點微薄的妖力發揮到這個程度,你連個人身都還未修成,如何就敢與這人類的孩子產生感情?」
  桃三娘這句話說完,我就聽傻了,定定地看著蛾妖和表姐,表姐的神情很驚慌,看來她也很清楚桃三娘說的話是什麼意思,蛾妖的臉,現在我能清楚地看到,他那發出黃色光芒的臉上,是一種人類神情中的悲傷,原來蛾妖也有人的感情?即使修行仍然十分淺薄的蛾妖?
  「可惜你的妖力也支撐不了多久吧?過不了一個時辰,就還不是得打回原形,變回一隻普通的蛾子?」桃三娘繼續說道,她對蛾妖說這些話的語氣甚至有點鄙夷,她又往前走了一步。
  「我知道我在你面前,是你甚至不屑抬手就能拍死的蟲子,微不足道。」蛾妖突然開口說話了,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啞巴:「但是,我沒有過多的奢求,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蛾妖低頭看著懷中的李珠兒:「每天都能看見對方,這樣就好……」
  「身為妖怪,卻說想要和人在一起,這難道不是最大的奢求?」桃三娘的話語卻更加犀利:「這女孩的癆病,也是你造成的吧?你們認識多久?一年?兩年?我看再用不了一年……」
  「夠了,你住口!」蛾妖大聲打斷她的話,但桃三娘頓了頓,仍然繼續說道:「你自己也應該很清楚。」
  「我自己甘願的!」李珠兒這時也大聲道。
  「你這狠心的丫頭,完全也沒想過你還有父母?」桃三娘有點生氣了似的,她的話也讓李珠兒又劇烈咳嗽起來,蛾妖緊緊抱著她:「珠兒!」
  好像實在是看不下去了,桃三娘大聲說道:「把這個丫頭留給我吧,我把她的病治好,你就不要再在這繼續添亂了。」
  「你……我怎麼能相信你?你是……」蛾妖說到這,聲音有些畏懼。
  「我不會隨便害人,況且這丫頭對我也沒任何用處。」桃三娘冷哼說道:「倒是你!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妖,驚動了這附近的吃人妖怪,引來他們,你連保護她的能力都沒有。還不如省點力氣,好好繼續修行。」
  蛾妖終於沒有任何話再反駁了,他長長歎息一口氣,低頭看著李珠兒,李珠兒忍住咳嗽說道:「你又要走了麼?我又要看不見你了!」
  我在一旁看著,突然覺得鼻子酸酸的,雖然我並不是很瞭解表姐和這個蛾妖之間究竟是怎麼了,但此時此刻,我看著他們就是覺得很讓人難過。
  蛾妖沒再說話了,也許以它的能力,做到開口像人那樣說話,也不容易,他只是一直抱著她,低頭望著她在笑,我看見她哭了,她低聲說著什麼,但我聽不清,天上仍有焰火在放,我忽然希望這焰火能夠放得更久一點就好了,不要那麼快停下……粉蝶聚集而成的那團黃色的光,漸漸暗淡了,許多只粉蝶已經在開始四散飛離開去,我驚訝地脫口而出:「開始散了!」
  李珠兒哭得更厲害,一邊咳嗽著一邊急切地說:「別走!再等等,等一會兒……」
  蛾妖的笑容依然還在,但他的眼耳口鼻又像剛開始出現的時候一樣,慢慢模糊了,手腳也看不清了,他整個人形與那團黃光重新融為一起,迅速淡化掉……天空最後一朵焰火散落,蛾妖也消失不見了。
  表姐跌坐在地上不停地咳嗽和哭泣,氣也就要喘不上來似的,甚至乾嘔起來:「表姐!」我過去想要扶起她,空氣中那煙幕一般的粉末也已散去了不少,但還是引得人鼻子喉嚨都癢癢的:「表姐、表姐,別哭了。」我為她拂著背想要勸她,但這些話說出來,我自己聽著都覺得沒用。
  桃三娘走過來,扶著她雙肩將她拉起來,柔聲道:「來,回去吧,等治好病,你會再見到他的。」
  「真的?」這一句話讓李珠兒立刻就像抓住救命草一樣。
  「嗯。」桃三娘點頭。
  但起身走了沒兩步,表姐還是身子一歪昏過去了,她的樣子實在太虛弱。幸好有三娘在,幫我扶著她往回走了一路,也不費力,而那倒在李二手裡的譚承,在我們還沒見到我爹娘他們之前的半路上,便醒過來了,只是有點迷糊,方纔的事一點記不得了,只想起在水裡放船,然後三娘就告訴他方才和李珠兒兩個人走著不小心,一齊摔了一跤,她和李二路過看見,幫我才把他們倆人扶起來的,李珠兒現在還沒醒呢,譚承將信將疑:「我摔一跤就昏了?我從小到大摔過那麼多回也沒昏過……」
  我說:「你真囉嗦,方才差點沒掉進河裡,還讓我一個個子最小的來扶你們兩個人!」
  譚承就不說話了,路過茶棚的時候,元府的人也散了,茶棚裡空空如也沒幾個人,我這時才想起來,我和表姐兩人做了一下午的柚子燈,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弄丟了,我低頭看著自己空空的手……總之,今晚這中秋佳節,我什麼都沒玩成,就因為表姐和那蛾妖,可好像也不能怪他們,唉!
  回去見到爹娘和小姨姨父他們,免不了又是一場驚慌,多虧了譚大夫還在,便趕緊把李珠兒帶回家去,譚大夫回藥鋪拿來銀針和藥,後來診斷說是什麼胸膈窒悶,自汗迫促兼有風熱表症,給她開了方子,又讓譚承回去抓藥來,一邊施針通穴,一邊熬湯煎藥,我們一家也足足忙了大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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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三娘,給我把菊花糕、棗泥月餅、油炸糕各稱三斤吧!」橘紅衣裳金絲腰帶的女子提著竹籃子又來買糕餅了,她仍是倚著門邊沒有進店裡去,桃三娘麻利地替她稱好,她又照樣是扔下一錠銀子不等找錢就走了。
  我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充滿疑惑,桃三娘看我的樣子似乎覺得好笑,坐到我身邊低聲道:「有什麼好奇怪的?她是住在城外荒塚裡幾百年的狐狸,所以大白天也能隨便化成人形出來走動,不像你表姐的那蛾妖,連個人身都沒有。」
  「可是……」那買糕餅的居然是狐狸,我頭皮一緊……其實表姐後來跟我說了,兩年前也是中秋節月圓之夜,表姐偶然看見的這只蛾妖,那一次,似乎是蛾妖首次嘗試幻化人形,在月光之下,他變做一個十多歲的少年模樣,卻被李珠兒窺見,那場景,如何說呢?表姐說,一輪圓月之下,四周粉蝶飛舞,那個全身發著光的少年看見她也並不驚慌,只是說,我們一起玩吧?他的笑容如此天真,她就不覺得害怕了,後來,還約定說,第二年的中秋夜還要再見面!
  桃三娘似乎對表姐和那蛾妖的事,很有點氣憤的,我也就不敢往下說了,但她氣歸氣,卻還是為表姐做了藥。
  故紙花,據說是木蝴蝶樹的種籽,其實生得就像一片片輕巧的碟翼,三娘說也有人叫它玉蝴蝶或白玉紙,加桔梗、款冬花、桑白皮、甘草煎汁,然後一齊封入一盛滿蜂蜜的小罈子中,每日隔一個時辰便吃一勺,將此紙花蜜連吃七天,李珠兒的病就可無礙了。
  桃三娘一邊將蜜罐和一包茯苓餅交到小姨的手裡,一邊囑咐著方法,並說這紙花蜜,可是十分秘驗的方子,有奇效。
  小姨和姨父都連連道謝。我在一旁看著,不敢吱聲,原來桃三娘還要做小姨和姨父的生意,的確,他們對表姐擔心死了。
  今日是八月十九,表姐在床上躺了三天,今天已經能下地,看來暫時恢復了很多,偶爾還有幾聲咳嗽,我這幾天仔細看過我家周圍,竟沒看見過有粉蝶了,小姨一家又要啟程往鹽城走,我和娘送他們上車去,臨走時,譚承還跑了來,氣喘吁吁的叫住我表姐,從身上拿出一包鹽炒杏仁,搔著後腦不好意思地說,這是他剛剛親手炒制好的,給她帶在路上吃,又說他會正式跟他叔父學醫,以後也要當一個大夫,表姐感激接過,沒說什麼只是道了謝。
  譚承也同我們一起,目送他們一家上路,車子遠去,我心裡卻有一種悵然若失又說不清什麼感覺。
  直至晚間,元府老爺不知怎地那麼好興致,又到歡香館來吃晚飯,我在我家矮牆這邊望出去,卻正好看到他們的馬車在歡香館門口停下,車裡的人魚貫而出,當那穿青衣好像名叫夏燃犀的春陽的餓鬼弟弟下車的時候,我竟然看見他的手中,卻正拿著我那盞青皮柚子燈!
  那燈究竟什麼時候到他手上,我不太清楚,但那燈絕對就是我不見了的那一個,難怪那天晚上總覺得哪裡不對,他就是喜歡我那柚子燈了?
  我胡思亂想,可雖然再不服氣,也不敢去向他要回來啊,自認倒霉吧!
  十三、明珠羹
  眼下已經是入冬時節,天冷下來,青黃都凋零了,晨早起來,看院子裡浸濕的泥都結了白霜,瑟瑟的風直鑽入人的衣領裡。
  烏龜也總是慵懶地睏倦了,躲在屋裡的水缸後面睡覺,隔幾天才會出來喝點水吃兩口東西,最近的白天都越來越短,晚上我經常幫著娘做做活計,縫製一些棉鞋或者棉襖。菜油燈點到二更天才熄。
  可這日子過得實在有些沉悶,我時常呆呆地望著天,寒冷的灰雲,沒有日陽的光影。
  這天我替娘送一包東西到小樹巷的張家去,我出門的時候,看天色就特別陰,我獨自走在曲曲折折的石板路上,一眼望去,沒一個人,路兩邊的院牆顯得那麼高聳,生硬的黑塊上,附著一層深沉的死綠,那是在寒風中已然死去的苔蘚。
  我雙手蜷成一團藏在袖子裡,直覺得巷子裡穿行的風特別冷,發出「嗚嗚」的哨聲,像有無數只看不見的手迎面推著我,不讓我輕易前行,我只能把手上的東西抵在胸前,多少能夠抵擋一點冷風也好。
  好不容易到了張家的門前,正伸手待要去敲,卻聽得裡面「光當」一聲,什麼東西摔到地上的脆響,然後就有男人、女人很大的說話聲,像是在吵架,我一怔,不知道到底還要不要敲門。
  但是站在巷子裡,卻實在太冷了,我跺了跺腳,還是趕快把東西送到人手裡,就回家吧!
  屋裡吵架的聲音很快就平息下去,看樣子也只是兩口子拌幾句嘴吧?
  我靜聽了一下,便伸手在門環上敲了幾下,門很快「吱呀」一聲開了,露出來一個中年男人很多褶皺的半張臉,不耐煩道:「誰啊?」
  「我、我是竹枝兒巷桃家的,來給你家送這個。」我把手裡的東西舉到他眼前。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