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節

  我悶悶地回到歡香館,二少爺看我的樣子:「怎麼?沒人在?」
  我點點頭,望向桃三娘:「三娘,街上怎麼人影都不多見?我爹娘是帶我弟弟去看大夫還沒回來麼?」
  桃三娘看著我,略歎息一句道:「前幾日這附近幾口井的水都不知怎麼污了,喝過生井水的人全都得了大痢,陸陸續續有些人都收拾些東西,或投到同城別的親戚家去了,你爹娘,早起我還看見你爹走過去,這會子是去譚大夫那兒了吧?」
  「譚大夫那兒?」我想也不想,就轉身往外跑,二少爺叫住我:「你等等,坐上車一起去!」
  譚大夫的生藥鋪離這兒不太遠,但馬車不能走巷子裡,得循原路出了柳青街再往前走一段。到了那生藥鋪前面巷子口,就聽見傳出一大片哭聲,我掀開簾子看去,巷子裡地上橫七豎八鋪了好些蓆子,蓆子上躺了些大人或小孩,旁邊哭嚎的都是附近熟面孔的大叔和嬸娘。我衝進巷子,氣味惡臭,一個個看過去,並沒有我爹娘;進了生藥鋪,地上更是躺倒幾十個,差點連下腳的空隙都沒有,我終於找到譚大夫,然而他也坐在屋裡地上對著竹榻上一動不動、面如死灰的譚承拭淚,我呆了——
  「小譚哥哥……」我訥訥地叫了一聲,走到譚大夫身邊,抓住他的衣服:「譚大夫,小譚哥哥怎麼了?」
  譚大夫哭得眼淚鼻涕滿臉都是,興許也看不清我是誰了,嗚咽著拿袖子擋著臉搖頭:「治不了命!治不了命啊……」
  我更急了:「譚大夫!我是桃家的月兒啊!我爹和我娘呢?」
  譚大夫這才轉過臉來看看我,又低頭擺擺手:「罷了!罷了!管你是誰家,左右不過一個死……這些日子死的還不夠多麼?」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巷子,二少爺還在車上焦急地等著我,見我出來就問:「找到他們了麼?」
  我搖搖頭。
  打遠處來了幾個官差,個個拿布包著口鼻,推著板車,帶著像是仵作模樣的人走進巷子去,吆喝著地上哭嚎的人:「還不快把死人送上車,到衙門後邊空地集合,晚了趕不及運出城去!」
  然後那個仵作便一個個察看了蓆子上躺的人,活的便撇下不理,死的就叫官差過來抬走,那些家人都哭得昏天黑地,卻不敢攔。
  馬伕看見這般情景,早就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便說:「少爺,還是快離了這裡吧?這時疫誰躲都躲不來呢!」
  二少爺看看我,有點拿不定主意,我想他這番陪我出來讓我回家,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不想繼續拖累,便央告說:「少爺您還是先回,今日這麼出來一趟已是不容易,我只求見爹娘和兄弟一面,稍晚點一定趕回去。」
  二少爺沉吟一下,便點頭答應了。我別過他,便又朝府城衙門趕去。
  雖說早兩年,這天時氣候不好的凶荒早已是釀成的,但我自進了嚴家,在那家資還算雄厚的深宅大院中關了一年,不曾想外面已經到了這樣慘烈的情形。
  從前熱熱鬧鬧的街巷,現在竟十室都空了一半,走過一些店舖人家,也無一不是關張大門的;偶爾有一兩個人出來,都是菜色的面容,就算有那大戶人家端著轎子或騎騾子出行,也只匆匆忙忙地走,好像身後就有疫鬼瘟神跟著似的。我一行走,心就一路涼下去,再想起那日餓鬼道中無行僧人對春陽所求之事,那僧人雖是凡人,卻果真是有修行的,對世間這一切早都預見到了,只是無力回天,到了求餓鬼的地步,也是多萬般的無奈!
  我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就到了衙門,卻見那石獅子前站了一撮人,我先就一眼看見麻刁利在那兒叉著腰說話,嚇得連忙躲到一邊,再仔細看去,竟是嚴大爺帶著麻刁利一幫人,還有幾個也是熟面孔,就是那日來奈何橋救跳水婦人的幾個男子,還有幾個來過嚴家的官差,我離得遠也聽不清他們說什麼,生怕被看見,就從另一條路繞到衙門後面去。
  衙門後面的空地,觸目驚心地列了幾行用蓆子包裹的屍身,官差在那兒點燃大堆艾草藥香以消毒病氣,仵作則拿著本子清點人數,跟來的家屬在一旁照舊是哭得淒慘,任誰聽了都會辛酸。我的心也寒到谷底,口中念著阿彌陀佛,眼睛一一在這些人裡看過去,只願爹娘並不在這兒,可終歸還是看到最靠邊的一處角落裡,一個面容枯槁的婦人正在給一個小人蓋上草氈,並用包襁褓的手法子拿草繩在那兒細細裹了打結,我腦子裡頓時就像天塌地陷地響了一聲,跑到面前去「撲通」跪在地上:「娘!」
  我娘並不抬頭,也不看我,臉上泥塑的表情,手裡仍在慢慢地繞著繩,我抓住她的手:「娘!我是月兒啊!娘!」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我瘋了地把草襁褓撕開一個口子,露出一根骨瘦如柴的小胳膊:「弟弟?」
  我娘見襁褓露出裡面的手臂,也瘋了,立刻尖叫起來推搡我:「你是誰?你要幹什麼?這是我兒子!在睡覺呢!」
  我跌坐在地上哭喊道:「娘!我是月兒啊!」可我娘完全聽不見我說話了,她一手緊緊抱著草襁褓,揮起另一手拚命沒頭沒臉地打在我身上,失心瘋地亂叫:「不許帶走我兒子!這是我兒子!……」
  我爹趕了過來,死死抓住我娘的手大吼道:「別打了!這是月兒,你真是瘋了麼?」
  我娘被他吼得一時又愣了神,再看看地上的我,半晌哽咽的喉嚨裡才噴出一口哭腔:「月兒啊,我的月兒,娘對你不住,才有今日這報應吧?你弟弟離了我去,這日子我也沒活得沒什麼指望……」
  我哭著上去抱住她:「娘,別說了!別說了!」
  我轉而對我爹哭道:「弟弟怎麼會這樣?買的藥沒效麼?」
  我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唉,我拿了錢回來,你弟弟已經、已經斷氣了……官差的人挨家挨戶都在搜,有得時疫死的都必須來這兒集合了當日送出城去……燒……唉!」
  我娘聽到燒字又瘋了,死死抱住我弟弟的屍身,把身邊所有人鉚足勁兒往外推:「不許燒我兒子!不許燒我兒子!他只是睡著了,早上還跟我說話,會喊我娘……」我娘的這些肝腸寸斷的哭訴,引得周圍的哀慟聲更響徹了一片。
  我只得跪到我娘腳下抱住她的腿:「娘!您別這樣!弟弟已經去了,您就讓他走得沒有牽掛點吧!聽見您這麼難過,他也不得超生啊!娘!」
  我的話興許說到娘心坎上了,她的哭聲一滯,慢慢低頭看著我,人也軟了下來坐在地上,又看看手裡的草氈襁褓,眼睛直直地淌淚。我爹拉我起來,流著淚給我把褲子上的灰拍了拍:「這是嚴家給你做的好衣裳,別弄髒了回去挨罵。」
  我聽了這話,心裡竟一時恨不得當場就死在爹娘面前,過去一年在嚴家生活的種種小心謹慎,一時都湧上心頭,只覺得娘方纔那些厭世決絕的話也不無道理,放眼開去,滿目多少生死離別,往後的日子真不知何時到頭,確實不如不活著好……「爹!」我悲從中來,無法遏制地哭著投入爹的懷中大哭起來。
  末後,官府的人將死者名錄清點完畢,共有三十四具屍身,便一張草蓆一個人地捲起捆好,分別壘疊入幾輛馬車之內,不准親屬跟隨,由官差押運出城去,擇個偏僻地點燒淨了事。
  我和我爹好說歹說,才終於哄得我娘放手,把弟弟的屍身交給那些人,然後分別左右一起攙著我娘,我們一家三口隨在一眾哭嚎的人群裡看著幾輛車子遠去。
  之後,我再隨著爹娘回到竹枝兒巷的家中,已將至酉時。我爹怕我回嚴家晚了挨罵,便一直催我回,但我娘自我弟弟被送走後,就一直緊緊攥住我的手不放,而我此刻又何嘗想與他們分開?於是便坐下陪我娘收拾弟弟的衣物,收拾幾件,又相偎著哭一場。還是我爹再三說,既然嚴家二少爺通情達理,你也不要過於耽擱,辜負他的信任。
  我聽了他的話,只得收拾心情,由我爹送我出門,他本想徑直送我到嚴家,但我覺得放任母親一人不妥,就拒絕了,我爹又拿出我給他的那幾弔錢來還我,我更是不要,畢竟在嚴家衣食不用自費,我也不私自買什麼胭脂水粉,自然用不到錢,只願爹、娘能夠溫飽,我也就沒有牽掛了。
  辭別他們,我路過歡香館門前,卻見台階前空蕩蕩的,敞開的門裡沒半個食客,想起從前這柳青街上來往喧囂,歡香館裡人頭擁簇的情形,真覺得恍如隔世,叫人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因是想著太陽完全下山之前趕回嚴家,又是徒步,也就來不及與桃三娘話別了,我再歡香館門前看了兩眼,便匆匆上路。
  ※※※
  我緊趕慢趕到了嚴家,已經戌時初了。家規有定,下人自己平時出入,是不允許走正門的,只能從大院後邊兩角門進,只是我走角門,就得進入旁邊那條巷子,自去年冬,這條巷子裡一排的房屋十有八九因滴到鬼車鳥的血,而牽五掛六地燒個罄盡,小戶人家一時無力籌錢蓋新屋,是以大部分人就都搬遷往別處居住去了。
  每當入夜後,這條巷子裡便顯得格外幽黑蜿蜒,一幢幢黢黑破落的房屋、歪斜的門板、半人高的荒草暗影、此起彼伏各種拖長或短促的蟲鳴,在這時刻都會顯得比往常更佳詭異莫測。
  我白日裡見了那麼多死人,這會子想起來,臉皮、頭皮都開始發麻,只得目不斜視地往前快走,平坦的石板路在腳下顯得濕滑,我幾番差點摔跤,給自己心裡說著,沒事的,這段路不長,前面就要到了,可偏偏事與願違,前面彎角一扇頹圮的大門裡,一束火光毫無徵兆的一亮,我下意識就嚇得緊急立住腳步,然那火光裡有幾個搖晃不定、舞動手腳的人影一晃,隨即火光又熄滅了。
  看來是人吧,怎麼這時候跑到這種地方來?我不想節外生枝,於是放輕腳步繼續走,卻誰知巷子路的那一邊又有一團黑影,並有些壓抑細碎的說話聲:「真重!咳……當心點!」
  這聲音聽著有點耳熟,我連忙躲到路邊暗處,只見黑影到了那大門口,便停住道:「你們也出來搭把手啊?這箱子沉得很。」
  我聽出這聲音竟是唐媽的侄子,這個時候在這種地方,恐怕干的不是好事,於是更不敢動。
  門裡出來兩個人幫著他們抬,一個女人的聲音道:「敗給你吃飯長這麼大?搬個箱子也不受力?」
  這不是唐媽?我明白了,必定又是投了嚴家什麼東西出來!原來不只麻刁利,就連他們也敢這麼幹?這些人真是喪心病狂,若這時被他們發現,難說會怎麼樣,不如仔細看清了他們的手段,回去告訴二少爺,再請大少奶奶想法定奪。我這麼打定主意,看他們進了門裡,也就躡手躡腳靠過去。
  幾個人先是互相數落了一通,唐媽說:「這傻子,方才竟是嫌黑想點火照亮,真是不怕人知道麼?雖說寨子裡的少爺、少奶奶他們是不會走這條路,但保不齊麻刁利那幫子人,跟大爺出去辦事,也有一、兩個偷懶回來的……」說到一半,她的侄子就打斷她:「姑媽,你別叨個沒完了,趕緊將東西一分裝,咱就散!」
  四個人低頭開始開那口箱,我也看不清是什麼,只見他們似乎早預備了袋子,各自伸手到裡面抓,一會兒這個說:「這是一捆上好絨線,你別扯亂了!」那個又問:「這毛乎乎的是什麼?」「蠢材!這裘皮領子也值一兩多銀子呢!」……
  我聽得心驚肉跳,這些東西向來必是唐媽這樣能進房裡做事的人,平時趁著大家不注意,選那值錢的小東西一點兩點地收羅起來的,這會子統一搬出來分贓呢!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