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忽然就聽唐媽罵了一句:「狗才!這汝窯蓋碗也是你用的?別的你盡拿,這可是我待了多少時候,才能到手的東西!」
  那一個急道:「難道你配用?老爺房裡架上不還有兩套呢!」
  唐媽的侄子就火了,伸手去拍那人的頭:「各人拿各人的,這裡面你自己平時收著什麼就拿什麼,別渾摸。」
  那人更急了:「你把我的銀勺子收去了,當我沒看見?」
  我見他們要鬧起來的地步,便想還是立刻回去告訴二少爺要緊,帶了人來說不定當場拿住這些家賊,就輕輕轉身往角門去了。角門虛掩著,一推就開了,我進去也沒一個人影,一口氣跑回二少爺的院子,屋子點了燈,卻沒有人,估計到老爺房裡請安伺候湯藥去了。
  我站在房門口拿不定主意,屋簷上猛地跳下個人影,嚇了我一跳,定睛一看是小武。這半年多來,他現身得少,也不像過去時喜歡跟我嬉笑玩耍,化為人形的樣子,神情總多少帶些沉悶,今日尤其是板著臉色:「你盡快想個法子脫離這裡吧!」
  我一時不曉得他的話什麼意思:「什麼?」
  「我叫你盡快離開這裡。」小武語氣強硬地又重複一遍。
  「離了嚴家?去哪兒?」我更糊塗。
  「不是嚴家,是離開江都,一直往南走,越遠越好。」小武的表情,一點不像開玩笑。我懵了,又覺得有點好笑:「離開江都?怎麼可能?我們家、我爹娘都在這裡……」
  「繼續留在這裡的人,都活不了。」小武說到這話時,外間天空隱隱有雷聲震作,像是又要下雨了,我呆在那裡:「是因為疫病還要死人麼?」
  小武抬頭去望望天,竟歎了一句:「我不可洩露太多,知道大難臨頭,這方圓百里的靈狐妖鬼,但凡有能力的,都已經盡數南逃,你最近難道沒覺出,就連這院子裡也清淨多了?」
  他這一說,我才想起,往時這庭院因為有井龍神的靈氣招引,所以總會聚攏一些形跡奇特的小精魅,即使有那只凶狠的鬼車鳥在時,它們也照來不誤,直到去年冬,子兒的出現發起鼠患,這些精魅就迅速少見了,最近除了家裡這些人事鬧哄哄外,不留意時,這些生靈怪異也已無聲無息地絕跡已久。再有誤入餓鬼道時,無行僧人所求春陽的那些話,莫非所指的都是同一回事?
  我心驚膽寒地問:「還有什麼禍事能比疫病死人還多?」
  小武卻搖搖頭,突然他好像看見什麼似的,說了一句:「這家的大人要沒了。」
  「哎?」我又一愣時,就聽見遠處那廂院子裡傳出震天的哭聲:「老爺——」、「爹——」
  我頓時明白了,撒腿朝嚴家老爺所居的院子跑去,一進院門,裡面明燈搖晃,正有個大夫從屋裡走出來,韓奶奶送著出來,已是老淚縱橫的模樣。
  我白日裡才經歷完弟弟的死,一時強壓下去就為了趕路回嚴家,不曾想嚴家竟也發生這事,聽那同樣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心裡原壓著的悲痛又止不住了,眼淚一時湧出,韓奶奶送完大夫看見我,也忘了責備,仍用衣袖掩著臉哭著進去了。
  我隨她身後也進屋去,只見那挑起帳子的床裡,被子從頭到尾蓋了一個人,二夫人、大少奶奶、二少爺都哭倒在跟前,還有她們兩位貼身伺候的丫鬟和婆子也都哭著,只是單不見大少爺。
  二夫人忽然對大少奶奶罵道:「若不是大少爺在外面做那見不得光的事,氣得老也這樣,老爺康康健健一個人怎會說去就去了?」
  大少奶奶不敢反駁,只是哭得更凶,這時外面有人一迭聲大喊跑來:「大少奶奶不好了!大少奶奶……」
  二夫人聽到氣得跳起來大罵:「沒規矩的東西!這是什麼時候?敢在這兒撒野……」
  門簾子一挑,進來的卻是麻刁利,他才不理會二夫人的罵,只急著跟大少奶奶說:「大少奶奶,大事不好了!大爺被收進牢裡了!牽扯人命,怕是要判個死罪!」
  大少奶奶聽了幾乎就要昏過去,幸得二少爺和丫鬟在旁邊扶住,半晌才睜開眼道:「先不是趙師爺說改了賬本,收得二千兩便可了事麼?」
  麻刁利跺跺腳:「說起來是和那菜市裡賣魚的李成相關,他最近新死了的老婆,娘家那邊幾個叔伯兄弟,都是先前跟大爺一起插手公糧買辦一項,他們幫著跑腿,前、去年的幾批米、面就是他們去鄉下四處收了來的,其實都是水泡爛了的壞糧,大爺就照舊讓管賬的買辦師爺按上等的收了,再把倉裡好的拿出去賣了不少,他們這夥人自然也跟著賺了不少,去年隨大爺去莊上的時候吃酒不還誤殺了人?當時也遮掩過去了,他們也說得好好的,無論如何不會供出大爺的名。這回北方打仗,上頭籌軍糧為頭等大事,這事查出不對,就責令真的認真辦起來,原本確如趙師爺所說,賬子重做一遍,再在重要關節人身上打點一番,也就混得過去,可現在這幾個人卻不肯真的出來頂罪,今日不就在衙門吵翻了天?大爺把原本的話咬死不變,那些人也沒轍,可府太爺不知怎麼聽見人說李成知道點這事,因為當初他老婆就幫著這些人藏銀子,還拿出去放點給別人使用,收點利錢,現在李成老婆跟他吵架,一時想不開跳水淹死了,他老婆的家人正要告他呢,就一起拿了他來審問,他怕老婆家這些叔伯說他逼妻致死,於是上了公堂就先把他知道的,老婆幾番幫他們收多少銀子,去年莊上死人又是什麼始末,或七七八八外面傳的、裡面說的,全部添油加醋都講了遍。現在府太爺只信他的,也不信大爺的和那夥人了,於是都收押起來。」
  麻刁利一口氣說了這麼多,所有人都聽傻了。二夫人也不敢再罵,木了一下,就忽又扯起嗓子撲到床前哭嚎:「老爺啊!您這一去,只剩下我們娘兒們都沒了主意啊!老爺,您怎麼忍心丟下我在這裡受苦,大爺又不中用了……」
  大少奶奶聽得眼淚直流,轉向麻刁利:「那你可打聽到,還有什麼法子麼?再花錢也好歹把大爺救出來啊!」
  麻刁利點點頭:「我回來正是為了這事呢!趙師爺剛跟小的說,府太爺也不是不想幫大爺,還是上面來了巡察,以及京城裡掌管刑獄的侍郎大人的親信這幾日不也到了江都?所以啊……也就說嘛,再有多少錢,也抵不過大爺的命重要啊!」
  「那……還得多少?」大少奶奶急切問道。
  麻刁利搔搔頭有點為難的樣子:「這裡面沒有定數吧?自然是錢多好辦事,有再多也不抵大爺的命不是?」他一說這話,大少奶奶就聽不得:「你快隨我來拿銀子,今晚務必跟他見一面,跟他說……爹沒了……」就一邊哭著一邊出去了,麻刁利覷了一眼床上老爺的屍身,眉毛挑了挑,不說什麼也就跟著出去了。
  我總覺得這麻刁利靠不住,只是又說不出哪裡不對,起初還想告訴他們唐媽等人偷竊之事,但看這樣情景也就不好多插嘴了,便陪著二夫人和二少爺在這兒,並等大少奶奶回來,聽他們談論祭奠發喪事宜。
  ※※※
  嚴家這一夜,為了等麻刁利幾個出去辦事的人回話,夫人、少爺通懸著心沒怎麼睡。
  我一大清早就去廚房給他們做幾樣清淡早飯,熬一鍋赤豆粥,蝦米炒青菜鑲麵筋,還有下粥的炸醬蓬蒿,韭菜切碎拌雞蛋面漿煎餅,做好後在花廳裡擺上桌,大少奶奶好說歹說拉著二夫人來一起吃,可眾人都哭腫了眼眶,個個端著碗低頭也全沒胃口的樣子。正吃到一半,剛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一個門房小廝趕了回來,一路小跑進了花廳,大少奶奶立刻放下碗:「見到大爺沒?」
  小廝喘著粗氣:「沒、沒見到……監牢大門把得嚴嚴實實根本不讓進,給錢也不行。」
  「那你可找到麻刁利他們幾個?」二少爺接著問。
  「也不曾見到。」小廝搖搖頭:「我從衙門口過時,正好看見那日來家時在門口坐過一陣的那個官差,我當時給他送茶,因此說過兩句話,方才就問了他可曾看見我們家大爺沒有,他就推不知道,我又問趙師爺,他就說府太爺忽然有一份緊急公文要送至姑蘇,趙師爺昨兒晚間就親自帶著公文上船去姑蘇了。」
  「怎麼?麻刁利昨晚不說的是去找趙師爺麼?」大少奶奶一時驚疑起來。
  「正是呢,我也這麼跟那官差說,他就說他今晨卯末時分去巡視開城門,倒是看見麻刁利跟幾個人一道拉著騾子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就急急忙忙出城去了,他想是去辦什麼急事吧?……別的小的就再打聽不來了。」小廝怯怯地道。
  「拉著騾子?還馱著東西?」大少奶奶無措地站起身,又腳步不穩地跌坐回凳子上,眼淚滾滾往下落:「怎麼辦?湛鋯……那些靠不住的奴才……定是拿了我昨晚給的銀子和東西跑了。」
  「你、你都給他們什麼了?」二夫人聽了一把拉住她的衣服:「給多少值錢的東西了?你呀你呀!就想著你那漢子,也不多動動腦子!先大夫人留下的那串大東珠?還有佛頭翡翠串子呢?還、還有那尊硨磲觀音?」
  「因為他們說,那巡察御史也是個好佛的,還有刑部侍郎的家眷……」大少奶奶哭得更凶:「我一直厭惡這姓麻的為人,但湛鋯說他既圓滑辦事又乖巧,很喜歡用他,這回不也帶著他前後跑,我想他是知道這裡面關節的,哪裡像我們?」
  「別說這個了!」二少爺猛地打斷她們兩個:「現在想法子救大哥最要緊,我去寫個狀子,待會兒送去告那幾個家奴挾物私逃的罪,說不定還來得及抓人。」
  他說著就回屋,並且叫這個門房小廝:「你跟我來。」
  我也隨他身後,幫著研墨鋪紙,他略一沉吟便揮筆寫好一張,待墨水一幹便折好遞給那小廝:「待衙門發出投文牌你就立刻遞了,等狀子准出恐怕也得明後日,你先帶人去打聽下大爺的事,見不到面也好歹傳個話。」
  小廝去後,二少爺便一個人坐在書桌前不說話,我點起炭爐子煮水給他泡茶,一邊拿扇子扇火,一邊又想到弟弟死時的慘景,現在嚴家眼看也是家破人亡的敗相了,我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眼睛模糊得只得拿袖子抹了又抹,卻不知二少爺何時就走到我身後,說了一句:「水早就開了。」然後便自己伸手拿起了銅壺,去往茶壺裡沖水。
  「少爺,還是我來。」我想去搶回水壺,他卻攔住我喃喃地道:「先是娘,再是玉香,現在又到爹還有大哥……荼夼說的都是真的啊!」
  「荼夼說了什麼?」我也想起昨晚小武的那些話。
  「他說這天要變了,死的人有千千萬萬,這江都城裡會血流成河,人畜無生,他是貶謫在此受罪的龍神,是逃不了的,索性再睡過去不必再看這一場生靈塗炭……所以叫我趁早離開這讓,往南去,越遠越好。」二少爺說著,端茶壺倒出兩杯茶來,一杯自己拿著,一杯竟遞到我手邊,我有點遲疑地接過,他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我身邊可以說話的人,已經越來越少了……其實,看你昨天回來到現在的樣子,你弟弟也……」
  我手裡拿著杯子不禁發抖,只得咬著嘴唇點頭。
《饕餮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