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


  【月上古樓鬼唱歌
  日落危城屍滿山
  八千虎賁灑碧血
  再聚黃泉斬修羅】
  蒼龍一般矯健有力的字體盤踞在古舊泛黃的報紙上,直欲橫空飛去。這是1943年12月18日的《紐約時報》,報紙上染著幾片早已乾涸的血跡。報紙頭條是一張泛黃的老照片,照片上站著數十名國民黨官兵,排著整齊的隊列,前面幾排半蹲的是士兵,臉上帶著靦腆而羞澀的笑容。最後面一排是軍官,眼神裡露著隱約的悲愴,然而嘴角也微微翹著。
  照片上最引人注目的除了軍階最高、站在倒數第一排正中、相貌英武的師長俞萬程,就屬最右邊一名三十出頭掛少校軍銜的年輕軍官。軍官面容英俊,右手垂在隊伍最外面,能看到食、中二指有從指關節處而斷的舊傷,眼神尤其深邃疲倦,然而臉上的笑容卻最燦爛。照片旁邊的英文報道簡單翻譯如下:
  「這裡舉目儘是燒焦的圍牆、殘破的磚瓦和灰堆。要想在這個曾經有過十幾萬人口的古城裡尋出還有生氣的事物,實在難乎其難。除了那些英勇的中國士兵——站著的,和永遠也不會再站起來的。」
  2011年11月,一位朋友給我看了一些祖輩留下的文字記載和文獻資料。下面我會給大家講一個故事。請記住這是一個故事,一個完全虛構、離奇詭異,然而又讓人熱血沸騰的傳奇故事。故事裡的人名和地名都是不存在的。至於為什麼它總是和當年的某些真實事件有著暗合的疊影,而且那麼像一把能解開歷史謎團的鑰匙——因為這個世界正因有巧合才精彩。
  這把鑰匙打開了歷史老人加在中國1943年冬季的一把巨鎖,那是一個炮火紛飛的年代。而在12月20日,紹德城外的炮火,來得比往常更猛烈一些……
  引子
  傍晚,持續了一個白天的隆隆槍炮聲奇怪地戛然而止,暮色下的紹德城一片死寂。在臨時征作兵營的城東米鋪門外不遠處,豎著兩根殘斷的石樁。石樁中間插著一根碗口粗的長竹竿,竹竿上一面滿是灰土的青天白日旗迎著寒風簌簌抖動。
  旗下穿著灰色軍棉襖的一老一少兩名士兵凍得瑟瑟發抖,發紫的嘴唇緊緊閉合著,掩住打戰的牙齒。只有拴在石樁上嗚咽著的兩隻軍犬,偶爾在灰暗陰沉的蒼穹下發出一兩聲淒涼的犬吠。一隻烏鴉落在城內被炸毀的米鋪的露天焦樑上,露出貪婪而滿足的眼神,望著被炮彈摧毀得千瘡百孔的紹德內城。
  忽然米鋪裡傳來一陣歡天喜地的呼喊:「耗子,有耗子!」一名拎著菜刀的麻臉中國士兵追著一隻碩大的毛色白裡略帶灰的老鼠衝了出來,身後還緊跟著一名背槍的士兵,他的喊叫聲把兩名守旗士兵嚇了一跳。
  背槍士兵眼見前面的耗子溜得太快,就要逃之夭夭,情急之下取下肩頭的步槍瞄準了要扣扳機,不料那只白耗子似乎通了人性一樣知道大事不好,猛然停住,一個轉彎反向追趕它的兩名士兵腿間直直地衝了過來。沒等兩人反應過來,老鼠已經穿過兩人胯間反過來溜進了米鋪。
  開槍的士兵已經來不及收住食指,一聲槍響驚起了焦樑上的烏鴉,惶惶叫著往南飛遠。噴射出槍膛的子彈打在原本耗子所在的位置,激起一團土花,也激起了兩名守旗的士兵中留著稀疏的白色山羊鬍子、滿臉橘子皮皺紋、嘴角到下巴有道淺淺刀疤的那名老兵的一陣咒罵,衝過來就要理論。
  另外一名守旗的年輕娃娃臉士兵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來。走路帶點瘸的老兵奪下開槍士兵手裡的步槍,用槍托狠狠在其屁股上敲了一下:「馬七你瘋了?!不知道的兄弟聽到城裡槍響,還不以為鬼子摸進城了!再說子彈本該用來打鬼子,你倒好,用來打耗子!」
  開槍的士兵自知闖禍,不敢吭聲。拎菜刀的麻臉士兵連忙打圓場:「好了老趙,昨天米鋪最後那點兒臘肉沒到嘴就給耗子拖了,我們兩兄弟是南方人,比不得你們北方人天天乾糧就鹹菜能湊合,腸子都澀得拉不出東西來了,看到耗子能沒有氣嗎?再說耗子雖小好歹也是塊油肉不是?逮住了熬鍋湯開開葷救救急嘛。」
  老兵冷笑一聲:「嘴饞也不帶這麼浪費子彈的!這種破槍法怎麼好意思拿出來顯擺?」跟在老兵後面湊過來的娃娃臉士兵插嘴:「趙叔,剛才不是七哥槍法不好,實在是那耗子太精了,就跟知道七哥要開槍一樣溜得那麼快,您瞧那小彎兒拐的。」老兵似乎不想再得罪拎菜刀的士兵,一肚子氣便發在搭話的娃娃臉士兵頭上:「小劉濤,你娃嘴上沒毛知道什麼?那是耗子嗎?你見過成天槍炮隆隆的地方有過耗子跑嗎?你趙叔一雙老眼沒花呢!你以為我看不到昨天你偷米鋪裡的臘肉喂營長留下的狼狗?要不是念著死鬼營長嚥氣前還記得留兩包哈德門香煙給我,我早就……趙叔告訴你娃個乖,耗子是最精最滑的東西,一到打仗不等槍響,就跟躲地震逃洪水似的搬家溜城外去了。而且你知道不,就是不打仗,這紹德城裡,幾十年裡就沒有這麼囂張敢在人前露面的耗子,除了白大仙,哪家耗子會……」
  說到這裡老兵忽然住嘴。少年士兵漲紅了臉不敢說話。拿菜刀的麻臉士兵聽老兵提到臘肉臉抽了一下,狠狠地剜了娃娃臉士兵一眼,惡狠狠地虛晃下手裡的菜刀,轉頭反駁老兵道:「你老趙眼沒老,我馬六眼也沒瞎,要不要吹得這麼玄乎?剛才圓耳尖嘴長尾巴的不是耗子難道是黃鼠狼啊?到你老趙嘴裡就變成想吃唐僧肉的白鼻玉爪老鼠精了?」
  娃娃臉士兵的驚呼聲打斷了馬六的話:「你們快看,趙叔說得沒錯,這耗子真成精了!那小眼神,跟人似的!」另外三雙眼睛一齊望去,正看見剛才逃進去的那只白老鼠不知道什麼時候又鑽了出來,一動不動地趴在米鋪門口看著四人。見四人望來,白老鼠冷冷地望了一眼剛才開槍打它的士兵馬七,再看看其他三人,身都不轉,頭對著四人,碩長的鼠尾筆直地對著米鋪裡面,就這樣挑釁般地盯著四人,慢慢倒退進了米鋪。
  四名士兵看著耗子不尋常的舉動,對望一眼,都打了個寒戰。趙姓老兵哼了一聲:「信了沒?我老趙說話你們信了沒?」馬六一時磨不開面子,咒罵一聲:「我就不信了,今天就算真的遇見了老鼠精也一樣扒皮熬湯喝給你們看!」隨即舉起菜刀衝進了米鋪,開槍的士兵馬七猶豫了一下,也追了上去。
  趙姓老兵搖搖頭,啐了一口道:「這馬家兩兄弟,真是斧頭上出恭——作死(斫屎)啊!」還要絮叨,卻被年少的士兵劉濤打斷:「咦,那不是熊營長嗎?他不在城樓上守城,跑得這麼急去哪兒?」
  不遠處一條人影一溜煙兒地跑過,老兵抬頭只看到了暮色下衝向內城的一個背影,沒好氣地沖道:「熊光頭還能去哪兒?準是有什麼軍情要去伏龍塔找俞師長匯報唄。你管人家守城不守城,守好你的旗就行啦!」劉濤不敢頂嘴,老老實實地哦了一聲,抬頭看看竹竿上的旗幟。然而一老一少兩名士兵做夢也想不到的是,從米鋪門口的那聲槍響開始,在日寇包圍下危危欲陷的紹德城裡,不可思議的怪事接連拉開了序幕,注定了這是一個超乎任何人想像的傳奇之夜。
  第一章 日暮途遠
  【一、困守危城】
  紹德城內被日機轟炸後的遍地殘瓦廢磚中,處處露出未來得及掩埋的中國士兵的屍體,大部分人僵硬的手指依然緊緊握著步槍,似乎隨時會躍起參加下一次衝鋒——然而再也沒有人站得起來了……
  也不會再有下一次的衝鋒,對於國民革命軍51師剩下的士兵來說,兩三百人對城外密密麻麻、黑壓壓的日寇,所能做的唯一努力只是多守古城一天、半天,或幾個時辰吧。誰知道呢,也許日寇下次攻城之時,就是紹德城淪陷之時。
  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當然這只是一般士兵的想法,對於紹德城裡中國軍隊最高軍事指揮官——師長俞萬程來說,想的必然要更遠些。此時的俞萬程正在紹德西門城牆上,舉著望遠鏡默默看著城外日寇軍營的隊列規模,在心裡盤算敵人的大致人數,感覺心上的石頭越發重了。
  今天是紹德保衛戰的第十八天了。十八天前城外十公里處的劉家墳遭遇戰打響了第一槍,51師八千將士,對上了日軍名將犬養崎率領的號稱「武士之鷹」的68師團。三萬日寇,悍不畏死;八千虎賁,忘死捨生。十八天的血戰,雙方都打紅了眼,一直在以人頭拼人頭。
  但現在俞萬程知道自己拼不起了。拼不起的不是鬥志,而是人數。十八天裡,每一天自己都得率部往紹德城門退一步,每退一步就得留下幾百名51師士兵的屍體,直到兩天前命令51師剩餘的將士全部撤進城內死守紹德——看來城外日軍也損失了三分之一,總共還剩兩萬不到吧,俞萬程心裡盤算完後,放下望遠鏡,摘下軍帽,默默環視著身邊累得站不起身的士兵們。
  一向以愛兵如子著稱的俞萬程,對手下八千士兵雖不能說個個熟稔,卻也記得大半人的姓名。沒想到腦海裡那麼多鮮活的面容,在短短十幾天後就變成了單調的傷亡數字。交戰以來每一天死去的士兵統計報告都像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活活挖著自己的心窩。俞萬程下意識地將手中的軍帽揉成了一團。紹德防守戰開始之前城裡的百姓就已疏散走光,到現在連建築都被轟炸得差不多了,為什麼重慶方面一直壓著軍部不同意讓51師撤離紹德呢?難道真的是南京的國民政府狼狽遷都重慶後,染上了蜀人的血性,決定從此寸土必爭了嗎?
  俞萬程緊握的手抓皺了軍帽,臉上不易覺察地冷笑了一下:要是那群政客真的這麼容易熱血,東北三省就不會丟,南京也就不會那麼輕易淪陷了。俞萬程相信,委員長的全民抗日宣言說得那麼慷慨激昂,如果給重慶政府一份夠份量的談判籌碼,國民政府鐵定會毫不猶豫地再次和日本人割土媾和。
  俞萬程搖搖頭,說到底自己只是一個軍人,研究政治不是自己分內之事。接受命令,考慮攻守戰術才是自己的職責所在。
  可這時候還能有什麼戰術呢?三百對兩萬,51師隸屬的軍部援軍又被日寇隔在百里之外寸步難進,拖到現在就算想突圍都無能為力了,重慶的老爺們要是指望我俞萬程能將紹德城守到其他友軍來援,不如遙遙燒香,拜求城裡的神仙呂洞賓顯靈算了。
  想到神通廣大的呂洞賓,俞萬程心裡忽然一動,再次向四周看了看。果然那個作戰前才調進軍部的陳參謀又不在身邊。俞萬程慢慢地將手中的帽子展開撫平,戴回頭上,繫好大衣上的風紀扣,心想:這個摸不透的人,沒準兒他真心出手相助,也許能有奇跡發生。
  【二、憂思重重】
  想到這裡,俞萬程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問周圍士兵:「有沒有人看到陳參謀去哪兒了?」然而問了兩遍都沒有人回答。俞萬程正要發火,隨即又將話嚥回了喉嚨。周圍鏖戰幾天未歇,剛剛坐在冰地上的士兵們片刻間已經七歪八倒地打起了小鼾。一股蒼涼的情緒如落入潭水的墨汁,慢慢在俞萬程胸腔裡蔓延開來,他輕手輕腳脫下身上的大衣,蓋在就近並排睡倒的張王兩名營長身上,一手止住急匆匆跑上城頭正要說話的勤務兵,走到城牆台階邊才低聲問道:「什麼事?」
  絡腮鬍子勤務兵就算壓低聲音也跟嚷嚷一般:「報告師座,王軍長發來急電,說委員長在開羅親自下令,51師必須死守紹德到底,違令,連級以上幹部全部槍斃。」
  俞萬程不滿地看了大嗓門的勤務兵一眼,揚起濃眉冷笑一聲:「死守到底?什麼是底,這場會戰到底有沒有底線?」勤務兵不敢接話,俞萬程憤憤道,「給軍部回電,就說此時此刻,我姓俞的有心撤離,也無力奔命了。」
  「娘希匹,一個面子值八千條人命!」俞萬程模仿委員長的紹興腔罵了一句粗話,連忙對勤務兵揮揮手,「這句不要加在電報裡……就說我知道了,不會給老頭子丟面子的……算了,我自己去伏龍塔跟電報處說,你上去幫弟兄們站會兒崗。腳步輕點,別鬧醒他們……怎麼,還有事嗎?」
  大嗓門的勤務兵使勁壓低嗓門兒,結果發出來的聲音有些像被捏住脖子的公雞:「報告師座,來前陳參謀在伏龍塔裡托我給您帶句話,讓您去賞畫。」
  賞畫?賞什麼畫?俞萬程聽得有些迷糊。勤務兵打了個立正:「報告師座,剛才卑職離開指揮部的時候,好像看見陳參謀在看掛在二樓的那幅八仙過海圖……」俞萬程跺了跺腳:「賞畫賞畫,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有這份閒情雅致?!怎麼這個人永遠都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真讓人上火!」
  勤務兵咳嗽一聲,俞萬程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長吁一口氣道:「你上城牆吧,我知道了。」勤務兵答應了一聲,將手中的馬鞭交給了俞萬程。俞萬程走出兩步又回首歎了口氣道:「要是張王兩位營長醒了,就說我讓他們看著辦,實在撐不住就往內城撤。」
  不等發愣的勤務兵想明白自己的意思,俞萬程已快步走下城樓,城樓下不停打著響鼻的正是俞萬程心愛的棗紅馬。看到愛馬,俞萬程又想起了騎兵營的弟兄們,十八天裡危急關頭都靠騎兵營主動出擊肉搏砍殺,硬生生地數次削掉敵人的囂張氣焰。但就在前幾天,最後的三名騎兵,在隨著騎兵營營長熊孝先護送美國記者離城的任務中,也犧牲了。
  俞萬程默默地擦著棗紅馬脖子上的汗水,想起了嗓門比勤務兵還大的騎兵營營長熊孝先。熊孝先從軍前是個武師,據說練的童子功,不近女色,一身精火燒得腦袋沒毛,士兵們私下都喊他熊光頭。孝先脾氣雖然暴躁卻粗中有細,是自己最得力的幹將,跟著自己的時間比棗紅馬跟著自己的時間都長。好在熊孝先也是51師出名的福將,那天夜裡居然又從死人堆裡爬回了紹德城,染著一臉的腦漿血液,連相處這麼多年的俞萬程第一眼也沒認出他來。
  但被熊孝先當成老婆疼愛的愛馬烏雲死了,沒馬的騎兵營營長熊孝先正在紹德另一城門東門處指揮防守。現在這匹棗紅馬是紹德城裡最後一匹活馬了,51師要執行緊急軍務的將士只好輪流騎著棗紅馬,所以,這馬沒一刻休息的時候。
  這麼冷的天,棗紅馬居然累出了汗。「老夥計,辛苦你了。」俞萬程摸著馬耳朵低喃道,「太陽還沒落山呢,回去的路上你慢慢走,掛在牆上的畫飛不了。」馬兒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欣慰著主人對自己的愛惜,輕嘶一聲,嗒嗒的果然走得不快,正好讓坐在馬背上的俞萬程靜靜思考。
  【三、監軍權重】
  但陳參謀真的值得以性命相托嗎?晚風中,馬背上靜思的俞萬程不禁打了個寒戰。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但俞萬程還是能隱約猜出陳參謀的真實身份。像俞萬程這樣堂堂正正的軍人,可從來都是對暗中行走、見不得光的軍統特務敬而遠之的。據說當年南京守衛戰,軍統局還叫復興社的時候,擔任城防司令的湘系將領唐生智,就是因為委員長安插在其身邊的特務處處掣肘,十幾萬大軍弄得環在城裡挨打,最後……
《日落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