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當然,我明白師座心裡還是懷疑我和宏一的死脫不了關係。畢竟師座先聽到孝先說我指使他和宏一作對之事,先入為主,加上急於給愛將解圍,推斷難免偏頗。可是現在兵臨城下,內疑叢生,若師座不能平心靜氣,冤屈了卑職是小事,讓真兇逍遙法外,坐山觀虎,後果怎堪設想?」
  【二、意氣之爭】
  俞萬程搖搖頭,一時倒想不出話來反駁對方。陳參謀看著俞萬程的眼神,隨即重重地加了一句:「不過這也無妨,反正宏一大師死前把八仙圖親手交給了卑職,卑職只需稍緩片刻,定能參詳禪意,給師座個交代,到時候八仙圖就送給師座裱掛又如何?」
  說不出的惱怒湧上了俞萬程的心頭:陳參謀的言下之意分明在說宏一把八仙圖交到他的手裡而不是給自己,足以說明在宏一的心裡,對陳參謀能力的估評比對自己更高一籌。雖然俞萬程心裡也對陳參謀以往表現深感佩服與忌憚,但第一次有人這樣在自己和陳參謀之間做出了天平的傾斜,而陳參謀敢在自己面前暗示這個問題,更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作為一個心高氣傲的男人,俞萬程覺得自己無法忍受這種侮辱。
  但俞萬程不得不承認,在對宏一死前遺言的領會上,陳參謀的推敲似乎更深入、更合乎情理。但俞萬程覺得這並不能說明能力高低,而是因為陳參謀對宏一的注意和研究早在自己之前,就像下棋的時候被陳參謀執了先手,又搶了五子,以至於自己處處被動。
  雖然陳參謀掌握著一些不能為自己得知的秘密情報。可直覺告訴俞萬程,這盤棋離勝負結束還早得很。因為它不像一盤界限分明、你死我活的象棋,更像一枰層層疊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圍棋。俞萬程清楚地記得,在陳參謀約自己賞畫,自己沒有興趣要離開去電報室的時候,是宏一有意無意地擋住了通往三樓的梯道,才留下了自己。
  如果真如對手所說,宏一對陳參謀完全相信的話,宏一不會有留下自己的必要。而宏一會這樣做,就說明他留下的線索裡,藏著一些只有自己才能解開的秘密。然而對手是真的忽略了當時宏一的這個舉動,還是裝糊塗用激將法逼自己應戰呢?俞萬程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拒絕眼前這個看不見的棋局,直接告訴對手,我沒有時間陪你玩兒,我也不會被你牽著鼻子走。我有更簡單直接的方法,既然說不清你和熊孝先誰是兇手的嫌疑更大,我就把你們兩個人都關起來。
  但俞萬程還清楚地記得當初自己回塔的目的,正是為了尋求面前對手的幫助。關了熊孝先已經是如失一臂,再關了陳參謀,自己就真的如敲斷雙肢的廢人,仗不用打就已經自殘了。同時俞萬程也相信,陳參謀和自己一樣,在謙和的外表下,一樣有一顆桀驁不馴的心。而只要自己能在宏一留給對手的八仙圖上找出對手所參不透的線索,就是一個折服對手,讓他心甘情願幫助自己的好機會。正好陳參謀雖然嘴上強硬,到底還是把八仙圖在作戰指揮室的會議桌上慢慢展開了。忽然盯著圖看的俞萬程心頭一驚,低聲道:「不對,不對!」
  【三、東來西往】
  陳參謀微微慍怒道:「怎麼,師座不相信這就是宏一交給我的原畫嗎?陳某好歹也算軍人出身,雖不能做到自惜羽毛,卻也不會自甘下作,做出掉包的伎倆。」俞萬程搖頭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實話說,就按宏一和尚的畫工,也不可能有人臨摹得出第二幅這麼醜的八仙圖。我是看到落款上的畫名,忽然想起宏一話裡的矛盾之處。」
  陳參謀目光閃動:「師座說的是這『八仙東遊記』五個字嗎?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俞萬程道:「不錯,畫名是『八仙東遊記』,宏一和尚開始說的也是進駐伏龍塔寺,畫了這幅八仙東遊圖掛在這裡兩年,但我記得他最後和你說的是將親手繪的東來八仙圖送給你做個紀念。」
  陳參謀沉吟道:「東遊和東來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方向。」俞萬程點頭道:「是啊。東遊是從西往東而去,東來卻是從東往西而來,宏一既然這麼看重自己繪的八仙圖,總不會犯這種常識性口誤。難道他其實畫了兩幅畫,而給我們的只是其中一幅,暗示讓我們去尋找第二幅畫?」
  陳參謀想著俞萬程的話,隨手拿起指揮棒在作戰繪圖的沙盤上寫了分開的東、西兩個字:「經師座這一提醒,我忽然想起,宏一當時在樓下反覆都在提著東、西二字。你看,」陳參謀從西往東畫了一個箭頭線,「這是宏一提到的東遊記。」
  隨即陳參謀又從東往西畫了一個箭頭線:「這是宏一提到的東來圖。然後,」陳參謀抬起頭來看著俞萬程,「師座可記得宏一還說過一句非常突兀的話,八仙圖在我們眼裡是八仙,在他眼裡不過是東來的和尚好唸經罷了。東來的和尚可也是從東往西。」
  看著陳參謀在東、西兩字之間又加了一根從東往西的箭頭線,俞萬程點點頭:「記得。被你這麼一說,指示方向的還應該有一句。就是宏一最後說的一句偈語,劈開玄關見金鎖,獨木小橋通西天。通西天說的也應該是從東到西。」
  陳參謀低頭在東、西兩字之間加了最後一道從東往西的箭頭線:「師座您看,宏一雖然畫上寫的是從西往東的『八仙東遊記』,但他始終在反覆暗示著相反的從東到西的方向。」俞萬程立刻拿起桌上的八仙圖仔細地查看了一下背面:「難道他是要告訴我們八仙圖倒了,反面另有乾坤?但這種繪圖的宣紙質量很差,紙質鬆散而薄,是無法在反面做暗記的。所以我還是寧願相信宏一在暗示另有一幅畫藏在我們不知道的地方。」
  【四、推敲天機】
  陳參謀笑了:「師座沒有做過情報審訊方面工作的培訓,想必沒聽說過心理慣性的說法吧?通俗地說就是凡事有來有往,每個人的做事方式都會有種不自覺的慣性存現。這種慣性必然體現著個人不變的思維性格。」
  「雖然現在看來宏一和尚不像表面那樣的庸俗市儈,但從他經營寺廟道觀的手法來看,本質依然是個精明謹慎的生意人。精明謹慎的人在全力做事時總會下意識地表現出一個平衡的抉擇。如果宏一真的在暗示有另外和《東遊記》相對的一幅畫,我在沙盤上畫的,就將是東西互往二比二的四根線,而不是現在畫好的東往西西往東三比一的四根線,師座您相信嗎?」
  俞萬程點頭道:「我當然信。你研究宏一的時間比我長,程度比我深,自然對他更瞭解,掌握的情報自然更多,我怎能不信?」
  陳參謀哈哈一笑:「師座放心,陳某本意也是要借師座的智慧和見識來合力解開八仙圖的全部奧妙。既然需要雙方開誠佈公,我知道的情報也遲早會與師座共享的。」
  「剛才和師座的切磋實在讓我獲益匪淺,驗證了好多只存在於我猜測中的事情。師座您看,現在根據這三比一的方向線,我們應該能肯定,宏一想告訴我們的重點,就是『東來』二字。當然也許師座還無法理解這兩字的重要所在。現在讓我問師座一個問題,請問八減一等於幾?」
  俞萬程被陳參謀問得一愣:「八減一?沒什麼特殊含義的話,答案應該是七。」陳參謀點點頭,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擋住了八仙圖的一部分:「師座您看,現在這幅畫還留下幾位仙人?」
  俞萬程搖頭表示不明白陳參謀的意思,陳參謀笑道:「宏一和尚開始說八仙圖的第一句就提到了鐵拐李是不是?」俞萬程微微點頭,陳參謀繼續說道,「請問師座這幅八仙圖雖然人物畫工不佳,但畫得最醜最離譜的還是鐵拐李,您看,甚至連背後那個眾所周知的葫蘆也沒有。可是為什麼宏一不怕自暴其醜,開口就點出這個最不堪入目的鐵拐李呢?」
  俞萬程輕輕點頭:「對。宏一當時對圖上鐵拐李的評價是不求形似而求神韻,底下卻沒有提到其他七仙。也就是說在這幅畫上鐵拐李是很特別的,他的神韻比形體……嗯?神韻?神?神仙的神?而畫的名字是八仙圖……你遮掉了鐵拐李,是想告訴我宏一暗示這幅畫上的鐵拐李是神而不是仙,也就是說鐵拐李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幅畫上!圖上實際只有七個仙人,這就是你八減一等於幾的答案!」
  陳參謀拊掌道:「師座高明,現在我漸漸能明白宏一留給我們的線索真相了。只是茲事體大,必須進一步驗證。聽說師座早年曾在日本留過學,不知道對東瀛的風土人情瞭解多少?」俞萬程很不喜歡別人提起自己的這段經歷,沉下臉去,但又不能迴避這個問題,嘟囔了一聲道:「略懂。」
  陳參謀笑道:「師座,有道是聰明人能明察秋毫卻不見泰山於前。您還記得我讓勤務兵約您來塔中賞畫的事嗎?為什麼這麼突然?是因為傍晚那場攻防戰後我忽然想到,在二樓這幅一直擺在我們面前的畫中,有一處顯眼卻總被人忽視的地方。」
  俞萬程搖手示意陳參謀不要說下去,細細地看著八仙圖,忽然驚呼道:「那條船!」陳參謀一指節擊在八仙腳下的那條巨船上:「對,這條船從開始就告訴了我們這幅畫不是八仙東遊過海圖!」
  【五、寶船福神】
  俞萬程贊成道:「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成語在中國家喻戶曉,鐵拐李的葫蘆,漢鍾離的芭蕉扇,張果老的毛驢,藍采和的花籃,呂洞賓有寶劍,韓湘子有橫笛,曹國舅有玉板,何仙姑有蓮花——即使是我這樣久不聽神話故事的人,也能隨口說出八仙的八樣寶貝八種神通。宏一這樣一個一輩子和宗教打交道的人,再糊塗也不可能在畫上犯這樣的錯誤,用一條船代替八仙腳下的法寶。」
  「那麼宏一的筆誤就一定是故意的。嗯,剛才我們得出結論,宏一暗喻鐵拐李是神非仙,可以排除在八仙之外,那就還剩七仙。七仙加上這條船……」陳參謀微笑提示道,「師座不要忘了鐵拐李的身份可是八仙之師。」
  俞萬程悚然道:「對啊,那他就是剩下那七仙神通的源頭。神……神通……七仙傳承神通,七神通於巨船上……難道這幅畫其實畫的是日本的七福神,寶船七福神?」
  「日本故稱東瀛,正在中國東方,錯不了,宏一就是想告訴我們他實際上畫的是一幅東瀛的寶船七福神圖!可為什麼宏一要把七福神掛在這裡?中國古城紹德的伏龍塔裡卻供奉著日本的神祇,宏一煞費苦心是不是就是要告訴我們這個秘密?他的死會不會就是由此埋下伏筆?」
  陳參謀歎道:「師座果然高明,和我推測的分毫不差。不過我還是有事想向師座請教驗證,請師座不要嫌我絮叨浪費時間。此時此刻紹德城面臨的風險,只怕不止城外兩萬日寇的威脅。就在這紹德城內,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更有迫在眉睫的危機。卑職愚見,就像委員長常說的,攘外必先安內。而且……」
  陳參謀低聲道:「剛才我對師座所言之事,只怕師座還想不到其關係的真相是何等龐大詭譎。僅從卑職以往所得情報的冰山一角看,此畫真相能否完全解開,也足以關係51師的命運前途,不知師座能否信我?」俞萬程眼角一跳,半晌不語,方才緩緩道:「我可有不信的選擇嗎?你想問我當年在東瀛留學的哪方面細節?」
  陳參謀微微一笑:「師座不用說得我好像在藉機審訊一樣。其實卑職只是想問些許師座聽過的寶船七福神傳聞,與我所搜集的七福神資料加以對照,看看有沒有疏漏的地方。」俞萬程愕然道:「這寶船七福神在日本是家喻戶曉的傳說,能有什麼分別?」陳參謀笑道:「那就不好說了,講故事的人不同,說出來的話自然有區別。」
  俞萬程深深地看了陳參謀一眼,低頭伸手抹平八仙圖道:「這寶船七福神是日本神話中主持人間福德的七位神仙,其神祇形象在日本就像八仙在中國一樣深入人心。」
  「傳說每年春節時候,七福神都會駕著寶船滿載福德將吉祥喜慶撒向大地,所以腳下的寶船是畫像必不可少的組成之一。倒是具體畫的哪七神根據日本地區不同會有所差異。」
  「一般認為七福神代表的七位神祇是惠比須、大黑天、毗沙門天、弁財天、福祿壽、壽老人、布袋和尚七神。但日本有的地區也認為福祿壽和壽老人是在後來流傳中出現的同神異名的錯誤,原來最早的七福神應該是惠比須、大黑天、毗沙門天、弁財天、吉祥天、壽老人、布袋和尚。」
  「其中弁財天和吉祥天都是女神。這樣一來,就有七神性別為六男一女和五男二女的分歧說法。不過根據我在日本看到的,日本人在神祇供奉方面比較隨意,基本是各國宗教流傳過去糅合日本地方色彩的大雜燴,甚至供奉犬神、魚神這種日本土著神靈的也大有人在。我知道的基本就這麼多了。」
  陳參謀「哦」了一聲:「記得軍部有人提過師座您是在東京陸軍學院留學的吧?不知道在日本共生活了幾年?」俞萬程低聲道:「三年。」陳參謀笑道:「三年不算短啊。想必師座趁學暇之餘旅遊采風,所以對日本各地民俗瞭如指掌。」俞萬程搖頭道:「旅遊采風?我在日本的三年是中日關係最緊張的三年,我們中國留學生全體已經受到監視管制,哪裡有機會去遊玩。」
  陳參謀讚道:「難怪人家說智者一通百通,坐室而知天下。師座坐觀東京,卻能毫不猶豫地說出七福神在日本不同地區的供奉差異。」
  【六、神來之筆】
  俞萬程不為人知的內心深處被深深刺痛了一下,聲音放得更低:「那是因為我在日本的一位異國朋友閒暇時會和我討論日本風俗文化,我那位朋友卻正是深諳日本宗教習俗的佼佼者。你要是不嫌嘮叨,我就把聽來的都說給你聽。」
  「據說日本的七福神起源於佛教的七難即滅、七福即生之觀念,但七個神祇在組成七福神之前來歷卻大不相同。其中惠比須被尊為七神之首,是七個神祇裡唯一不知道出處的神靈,只相傳是從遙遠的異鄉到達日本,其形象是身著獵衣,面無表情,右手握釣竿,左手抱著大頭魚,保佑漁獵的山水之神,在以漁業為主的早期日本社會是最受尊敬的。」
  陳參謀邊點頭邊用左手拿著繪作戰圖用的鉛筆,在宏一留下的八仙圖對面展開一張俞萬程練字的光白宣紙比畫著。俞萬程繼續說道:「其次就是大黑天神,據說原身是印度的魔訶迦羅佛,隨著佛教傳到日本而被本土化,其形象為頭戴黑巾,手持木槌,腳踏米袋,被尊為管廚房和食堂的福神。對了,他還有個別稱是耗子御史,傳說天下以米為食的耗子都要受到他的管制。」
  陳參謀快筆在按俞萬程的描述畫好的兩座神像中間畫了一隻小耗子,甚是神似,俞萬程看了一眼忍不住莞爾,接著道:「第三位是毗沙門天神。毗沙門天是戰神,據說原身是佛教的多聞天王,日本在古代有一位武將家族的戰旗就是以毗沙門天為主要形象繪製,形象是身披戎裝,一手捧寶塔、一手持寶棍。那名武將叫上杉謙信,據說在日本歷史中勇武第一,是日本人心中不滅的英雄神話。」
  陳參謀點頭畫完毗沙門天的最後一筆,笑道:「底下是不是該說女神了?長相可得說更詳細點,否則畫不好可別怪我唐突佳人。」俞萬程搖頭笑笑:「那你就要失望了。弁財天是印度婆羅門教裡的自在神,正常公認的七福神中的唯一女神,精通音樂、擅長雄辯,其形象為頭飾八蓮冠,懷抱琵琶。至於眉眼模樣,告訴我的人沒有提起,無可奉告。」
  陳參謀邊繪邊笑道:「顯然曾跟師座竊竊私語的是位異國美人,因為只有女人才不會誇讚其他女性的美貌,哪怕對方是女神也不例外。看來師座三年異邦留學也不是很寂寞啊,更難得的是這麼久了當年說的話一句不忘,不知是不是常在腦海回味啊?」俞萬程尷尬地咳嗽兩聲,遮掩道:「哪有,我天生記性好而已!再就是福祿壽神和壽老人。福祿壽是幸福、厚祿、長壽三位一體之神,其形象為連鬢美須,手持枴杖,身邊舞著一隻白鶴。而壽老人是長壽不老之醫藥之神,其形象為瘦臉長鬚,手持寶杖,身邊隨著一隻白鹿。」
  陳參謀放下筆笑了:「這個不用師座詳說我也能畫明白,不就是我們中國道教的福祿壽三星嗎?看來日本人還是怕死,搶了中國的福星祿星壽星三個老頭去保佑,三種好處一手抓,直接混成一個人還不滿足,又特意給壽星加了個雙職務,生怕壽命不夠享不了那麼多的福祿。」
《日落危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