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孤墳

    這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從未見過的人,從未去過的地方,卻帶給自己模糊的熟悉。我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信心,我斷定自己不會記錯過去,但此時此刻的心情,讓我茫然。這樣的茫然不知道還會持續多久,我不清楚到什麼時候才能找到答案。

    不由自主中,我看了看在旁邊帶路的青青,她的腳步一直都沒有變過,穩健又顯得輕快。她沒有撒謊,對於這片已經在深山中的山區,她非常熟悉。

    「我說,還要走多久?」老神棍可能接連幾天奔波,被累的夠嗆,畢竟是上了歲數的人,尤其走在崎嶇的山路間,體力消耗很大,有些吃不消了。

    「還有一段路。」青青停下腳步,回頭對我們道:「走的快的話,大概要走三天。」

    「還要走三天?」老神棍嘀嘀咕咕的看看青青,又看看我。

    我沒有說話,不過心裡那種詫異卻未消失。據青青所說,她的眼睛從出生開始就看不到光明,而且她的父母遺棄了她,在那種環境下,她如何生存?這或許是青青不願回憶起來的往事,我不想讓她難過,但這些問題不搞清楚,總覺得心裡堵得慌。

    我想著事,一下走了神,老神棍冷不防在後面拉了我一下,對我做了個手勢。我放慢腳步,他就趴在我耳朵邊上,很小聲的道:「你是老夥計的學生,我不懷疑你,但你告訴我,這個女娃子,是誰?」

    「怎麼?」我望向老神棍,很可能他對青青產生了一些懷疑。這很正常,因為他不可能像我一樣,和青青之間有那種莫名其妙的熟悉,我可以透過一切,看到青青的心,但老神棍不能,對這樣一個奇異的盲女,他的懷疑自然而然就產生了。

    「不怎麼,只不過心裡不踏實而已。」老神棍揉揉鼻子,他的相貌很猥瑣,但在不經意中,我看到他眼睛裡流露出的一絲犀利的光,那道光如同一把刀子,鋒銳無比。

    「她很可靠。」我皺皺眉頭,我不想讓青青聽到這些話,那也是一種無形的傷害。

    「我就想和你說,我是過來人,有些時候,你未必能真正看懂一個人。」老神棍瞇著眼睛,繼續道:「有的錯誤,不能犯,就算你殺了人,還有跑路的機會,但你看錯一個人,那就萬劫不復了。」

    我一下子就急了,我並不是聽不得勸的人,但老神棍的懷疑讓我急躁。

    「算了算了,說說而已,火氣幹嘛那麼大。」老神棍看我要發火,當時就閉上了嘴。

    「我只告訴你一遍。」我回頭看看已經慢慢走遠的青青,她的背影在山間顯得那麼孤獨,那麼脆弱,我信任她,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樣:「她很可靠。」

    老神棍不再說什麼了,我們趕上了前面的青青。接下來的路程很枯燥,這個季節的山裡還沒有到草木繁盛的時候,北方的山,粗獷且荒涼。每次晚上休息時,我都很難入睡,因為我越來越覺得,這條山路,不是第一次走了。我在回想自己從小到大的過程,回想有沒有什麼值得注意卻被忽視的經歷。

    我的經歷真的不算複雜,儘管現在回想起來,仍然免不了有些心酸,但期間所發生的一切,我幾乎都能回憶起來。我否定自己的人生中有失憶的可能,然而愈是這麼肯定,就讓我心裡的疑惑愈濃。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在所裡工作的時候並不是沒有爬過山,行進的過程很累人,不過還能堅持的住。老神棍幾乎每過一會兒就要抱怨自己的腿快走斷了,但他抱怨的很凶,卻沒有掉隊。這個老傢伙一臉欠打欠罵的表情,可我隱約猜的出來,他年輕時候一定有很扎實的功底和體格。

    在我們快要接近青青所說的目的地時,已經絕對看不到任何人跡了,這種位於深山裡的荒地,一荒就是千百年,除非有特別特殊的原因,否則的話,它們可能會一直沉寂下去,像是完全跟現實的世界隔離了。

    「很快就要到了。」青青站在一座小山的山頂,她那雙灰濛濛的眼睛,彷彿在向遠方眺望。

    隨著她所望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座並不算雄偉的山,它很普通,不高,也不大,在群山間一點點都不扎眼。但當我遠遠的看到它的時候,心裡升騰著一種莫名的衝動。

    那是一種膜拜的衝動,就如同一個祖地,古老,神秘。它就像整片大地的心臟,雖不顯眼,卻牽動著地平線上的一切。

    我們慢慢的走,因為距離那座山越近,就越讓我感到有種莊重且肅穆的氣息。青青的腳步變的沉重了,而且臉龐上的憂鬱隱約可見。

    「那邊,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松樹。」青青朝前方指了指,她的聲音很低,帶著淡淡的哀傷:「我不知道它有多少歲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它已經那麼高大,現在,它變樣了嗎?」

    我能看到那棵樹,是我們這邊常見的針葉松,但確實很難見到長的這麼大的針葉松。大樹距離小山很近,無數烏沉沉的松針綿延交織,樹冠像是一把巨大的傘。

    「那個時候,我最喜歡下雨,下雨可以躲在大樹下面,聽雨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青青一邊說,一邊慢慢的走,我緊緊跟在後面。當我們離大樹越來越近的時候,我隱約中看到,那棵大樹的樹下,有一個微微凸起的土包。

    土包的形狀還有大小,很容易就讓人聯想起孤墳。它不知道在這裡矗立了多少年,但是當青青走到大樹前時,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我看到她很輕很輕的走到了土包的旁邊,然後蹲下來,用雙手在周圍一點點的摸索,把結成一片的針葉慢慢的清除掉,還把已經冒頭的野草拔的乾乾淨淨。老神棍不知道鑽到什麼地方去了,我一步未離,就那麼站在旁邊。青青背對著我,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似乎能夠感應到她的情緒。

    她很傷感,極度的傷感。這更加確定了我之前的想法,這個土包,或許就是一座孤墳,孤墳下面,或許埋葬的,是一個對她很重要的人。

    我無法安慰青青,因為我懂得,有的悲哀,只能自己去承受,然後慢慢的化解,沒有其它任何辦法。

    過了很久很久,青青才站了起來,我快步走過去,扶住她的肩膀。我知道她看不見我,但我的目光裡流露的是真誠摯的關切,不管她能否看到,我都想讓她知道,其實,她不是孤獨的,至少有我在這裡。

    「過去的事,你問過,但我迴避了。」青青那雙灰濛濛的眼睛裡,又湧動了一層淚水,她已經不是一個愛哭鼻子的小女孩了,而且她很不願讓自己悲哀的情緒感染我,但她控制不了,那種來自內心最深處的悲哀,就像一團慢慢燃燒的火,無法阻擋。

    「那沒什麼,每個人都有不願面對的過去,我同樣也有。」

    「不不不,即便是再難過的事,只要你問了,我都願意答你。」青青搖著頭,眼睛裡的眼淚無聲的滑落下來:「我只是怕,怕你知道了一切,會認為我是個怪怪的人,會在某一天清晨,不聲不響的離開,我怕永遠都見不到你,我怕......」

    「很傻。」我笑著擦乾她臉上的淚,又捏捏她的鼻子,我是在笑,但眼睛已經酸澀了。

    「就在這裡,陪我,坐一會兒吧。」青青拉著我的手,走到大樹附近一塊石頭上,我拉著她攀上了這塊石頭,並肩坐在一起。

    我們一起眺望著小山,沒有說一句話,但那種感覺,是這輩子從來沒有過的。其實,我不知道男女之間的感情,到底是什麼東西,我從未想把任何一個女人,放在自己心底,我瞭解我自己,我心裡的那道門,一直是緊鎖的,可是如果有一天,誰能闖進來,那麼我就沒有任何辦法再把她從心裡趕走。我不願那麼被動,這可能是一種自私的保護。

    我們從日落坐到了夜晚,山裡的夜,寂靜而清亮,圓月就好像升在小山的上面。

    「是月亮嗎?」青青抬起頭,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好像把那輪清冷的月亮捧在自己的手掌中。

    「很圓的月亮。」

    她真的是個非常容易滿足的人,一輪圓月,就可以讓她從悲慼中暫時脫離出來。我看到她在微微的笑,那笑容宛如這個世界上最純真美好的東西,讓圓月失去了光輝。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訴你,只是......」青青轉過頭,乞求一般的道:「不要,不要離開我。」

    「不會,永遠都不會。」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算一種承諾,但青青聽完之後,有種如釋重負的輕鬆。那一刻,我看著她的笑臉,心裡像針扎一般的疼,這些年,她是怎麼過來的?她對我的信賴,似乎要遠遠超過我對她的信賴,她憂慮的,只是怕我突然離去?

    「我是在這裡長大的。」青青慢慢掏出了自己脖子上帶著的項鏈,那可能完全不算是一種裝飾品,很粗糙的細繩子,繩子的另一端,綁著一顆牙齒。

    那可能是什麼動物的牙齒,很多年過去了,牙齒已經失去了本身潔白的光澤,變的微微發黃。在牙齒上,刻著青青這兩個字。

    「那棵大樹下面,埋的是......」青青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我看得出,她的心正在抽搐。

    「埋的是什麼?」

    「是......」她好像鼓足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氣,對我道:「是一顆狼頭。」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