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真相(二)

    如果在那些瘋子到處襲擊的時候,這個深坑的坑壁顯然是個隱藏的好地方,但前提是必須有安全的落腳地。看著眼前的一幕,我判斷這三個人可能是因為意外相繼落入坑內的,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不遠。

    就在看清楚他們之後的彈指間,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還有難以形容的焦灼。因為一眼望去,第一個看到的,就是輕語的身影。她沒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緊緊抱著陳老的雙腿,身體等於懸空著,一把打開的手電卡在她的臂彎,光線晃動,在坑壁上映照出一個如同浮萍般的身影。

    陳老伸著雙手,使勁扒著坑壁上一條很狹窄的巖縫,巖縫只有四指寬,沒有多少活動的餘地。他的雙腿被輕語抱著,等於兩條腿失去了作用,兩個人二百多斤的重量,全靠十根手指在支撐。看樣子,他們已經這樣支撐了很久。

    我相信,知識分子中學歷史的人,可能是意志和信念最堅定的人,因為他們熟知過去,熟知這個世界中一切或複雜或微妙的關係,看得開想的遠,往往能夠承受非人的折磨和打擊。陳老的身體並不算強壯,就這樣艱難的苦熬了很久,一般人做不到。

    在陳老和輕語的旁邊,是那個很讓我討厭的姚老師,這個時候,姚老師一句廢話都說不出來了,他的情況要比陳老他們好一些,因為雙腿是自由的,隨時可以稍稍蹬住光滑的坑壁,減緩一下雙手的負擔。

    「想辦法......上去......」姚老師擠牙膏一般的大喊了一句,陳老沒有回應,可能已經說不出話了,二百多斤的重量那樣懸著,哪怕就是鬆一口氣,都會導致意外。

    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出現的時機很湊巧,在我看到他們三個之後的十秒鐘時間裡,陳老的耐力終於到達了盡頭,他堅持不下來了。

    「輕語......」陳老的身體痛苦的微微扭動了一下,他勉強低下頭,看看正抱著自己雙腿的妻子,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這聲帶著哭腔的叫喊明顯讓輕語還有一旁的姚老師感覺到了異樣,我心裡一下子就亂了,因為我能感覺的到,這一聲叫喊並不那麼單純,那裡面有濃濃的歉意,其次,還有一種人類本性的釋放。但是我根本就趕不及,即便用最快的速度繞過深坑跑到他們身邊,也需要時間。

    「輕語,對不起......對不起了......」陳老回過頭,痛苦的繼續扭動身體。

    緊接著,他的雙腿一彎,使勁從輕語懷裡掙脫出一條腿,那一刻,輕語愣住了,她可能已經感覺到,陳老要做什麼。

    之後的一幕,對很多人來說,可能是觸目驚心的。也正是這一幕,徹底讓陳老在我心目中的形象開始傾斜。

    他用掙脫出來的一條腿,用力蹬著輕語的胳膊,以此甩脫輕語。在他用力的一瞬間,輕語似乎又恢復了平靜,她知道,只有自己摔落下去,減輕負擔,陳老才有機會活下去。

    我想,沒有任何人能夠真正體會輕語此時的感受,是酸,是痛,是恨,是怨?一個和自己相濡以沫那麼多年的人,在生死關頭卻失去了勇氣。當年的海誓山盟剎那間化為一個可笑的泡影。

    「陳可貴!」姚老師在旁邊愣了愣,接著就用盡力氣大喊道:「你要幹什麼!」

    「輕語啊......」陳老開始痛哭,我相信他對妻子的愛並不是虛假的,但是人自私的本性在此刻暴露無遺,如果可以的話,誰都不想死,陳老也是如此。他一面痛哭,一面不停的蹬著輕語。

    或許,接下來的情況,讓陳老包括我在內都意想不到。假如換一個人的話,在這時候一定有滿心的憤恨和不甘,但輕語沒有,她完全明白了陳老的意圖之後,很安靜的,鬆開了自己的手。

    我看不清她此時的表情,但我隱約可以想像的出,她那雙令人憐憫的雙眼中,一定帶著最後一滴眼淚。

    毫無懸念的,輕語從深坑的邊緣摔落了下去,像一隻瀕死的蝴蝶,在半空中留下自己最絢麗的軌跡,那是一種淒涼的絢麗,如同落幕。

    奔跑中的我頓時停下腳步,呆呆的站在那兒,大腦一片空白。陳老的妻子就是這樣死去的,難怪在以後的很多年裡,陳老閉口不提關於他妻子的事。他的心裡一定也有極深的愧疚,從大雁坡之後,陳老沒有再娶,孤身度過了二三十年的時光。

    我覺得,自己開始恨他,儘管我和她妻子之間沒有什麼關係,甚至這是第一次見面,但是他的所作所為讓我覺得不齒。

    但是當我心裡的恨意出現之後,不知道因為什麼,突然就想起了陳老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過的那句話。他每每說這句話的時候,往往都是我因為各種原因對所裡其他人有意見的時候,陳老並不批評我,只是告訴我:不要急著發脾氣,凡事,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這件事若換做了你,你不一定比別人做的更好。

    可能,只有此時此地,我才能體會陳老說出那句話時的語氣,他的語氣遲緩沉重。

    不可否認,我也想活著,如果這時的情況發生在我身上,只有拋棄了妻子才能活下去,我會怎麼做?我會比陳老做的更好?在不同的環境下,人的思維肯定不同,沒有遇到危險的時候,我肯定會毫不猶豫的想,我要和她同生共死,但是,再想一想,我就猶豫了,因為不敢保證那樣的情況下,自己會不會因為嚴峻的形勢和壓力而失去理智。

    「陳可貴!」姚老師又一聲大喊打斷了我的思路,他目睹了整個過程,一邊扒著坑壁上為數不多的小縫隙,一邊呵斥道:「你這是在犯罪!你讓我們蒙羞!」

    「不要再說了!」陳老轉頭開始反駁,輕語摔落下去,讓他的壓力驟減,雙腿也找到了能夠微微借力的地方,形勢頓時好轉,但他心裡或許也極其難過,不願讓姚老師提這件事。

    「為什麼不說!你在犯罪!是罪人!」姚老師接著就喊道:「我要向組織反映這個情況!你會得到應有的懲罰!」

    「不要!不要!」陳老痛哭流涕,當時那種環境下,做出這樣的事情,就算情況特殊,陳老不會受到法律的懲處,但至少個人素質出現了污點,不管親朋好友或者上級組織,都不可能再向過去那樣對待他。

    姚老師是那種比較刻薄的人,這估計是從文革那時候留下的遺病,一旦揪住對方的小辮子,不管大事小事,都恨不得把對方朝死裡整。他喋喋不休的在指責陳老,話語嚴苛,隱含著恐嚇還有嘲諷,陳老可能真的受不了這樣的雙重打擊,在原位上遲疑了一下,接著,他就慢慢的伸出一條腿,當感覺到可以觸及到姚老師的時候,陳老猛然發力,一腳踹了下去。

    「陳可貴,你......」

    一句話沒有說完,姚老師的臉上就被踹中了,整個人頓時失去了平衡,仰頭從坑壁上掉了下去。那種高度,還有坑壁深處的黑暗,讓下墜中的姚老師發出一聲淒厲的嘶吼。這聲嘶吼相當刺耳,讓我心裡猛然一震。

    這可能是一個人最真實的聲音,因為他沒有機會去掩飾。聽到這聲嘶吼的時候,我一下子想到了武勝利在快死的時候,跟陳老的那番對話。當時武勝利沒有說什麼,只不過接連在冷笑,那樣的冷笑很陌生,好像和武勝利平時的口音完全不一樣,但這時候,我已經意識到,姚老師的嘶吼,還有武勝利的冷笑,似乎是同一個人發出的。

    姚老師,是武勝利?

    陳老完全沒有任何阻礙了,他艱難的在坑壁上攀爬,然後爬到邊緣,翻身而上,一直到這時候,他才看到我。我們的距離說遠不遠,彼此的表情和身影看起來有些模糊,如果不是我熟悉陳老,可能會認不出他。至於陳老,他絕對認不出我就是剛才的「變臉人」。

    陳老明顯是被折騰到了神經能承受的極點,他估計不想再有任何麻煩,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離開這個地方,越快越好。所以我們對視了一下,陳老扭頭就跑,跑的非常快。

    我沒有追他,事情已經發生了,追上他也不會有任何用處,我在思考另一個問題。這個深坑的深度目測不出來,在輕語剛剛摔落下去的時候,我覺得,她一定會死。但姚老師的那聲嘶吼提醒了我,我暫時還不能確定姚老師是不是武勝利,不過我寧願相信,他就是武勝利,只有這麼去想,才會讓我覺得,從邊緣落下深坑的人,不一定會死。

    無論是生是死,我都有必要看一看。

    我飛快的跑回剛才跟那些瘋子搏鬥過的地方,隊伍成員死的七零八落,我分頭從他們身上還有包裡翻出一些東西和工具。地面上還有他們的人,如果知道下面出事,救援隊會很快趕來,我要抓緊時間。我帶著這些工具重新跑到輕語和姚老師剛才掉落下去的地方,結了兩條繩子,在深坑邊緣找地方固定好,接著就抓緊繩子,一路蹬著石壁開始朝下滑。

    輕語,這個讓我產生了奇特感覺的女人,我真的不希望她死。在來大雁坡之前,我對她的死去很遺憾,因為覺得她一死,鳥喙銘文的真正含義就徹底斷絕了,但是現在,鳥喙銘文的含義好像沒有那麼重要了,我只是不想她死,想她可以好好活著,就這麼簡單。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