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真相(五)

    輕語在地上劃出的兩個字雖然潦草,但我還是一眼就看了出來。那兩個字,是「寶川」。

    這是一個地名,這個地方本身可能名不見經傳,然而,它卻是那座荒山的所在地。提到寶川,我自然而然就會想到荒山,繼而,又想到青青。世界上不可能有無緣無故的事,輕語在神智和思維已經喪失了大半的情況下,還能清楚的記得寶川這個地方,說明了什麼?說明她對那裡必然是熟悉的。

    由此,之前一直在困擾我的問題,又一次浮現在腦海中。輕語,這個女人和青青之間,到底是怎麼樣一種關係?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這樣相像的兩個人。

    前往南京去找無念老和尚的計劃立即被打消了,我們改變行程,前往寶川,那個時候,寶川是個很小的地方,交通相當落後,要費不少周折才能趕到。坐在中途的火車上,輕語貼著車窗,呆呆望著窗外的風景。夏天是一年中生機最旺盛也最熱情的季節,輕語彷彿也被感染了,她開心了一點,當我遞給她水和食物時,她會輕輕對我笑一下。

    那種笑很淡很淡,然而卻像一幅最美的畫卷,又像繁星點點的星空,璀璨無暇。

    在寶川下車之後,我有意對輕語比劃詢問,我問她接下來要到什麼地方去。寶川縣城破舊且小,跟我猜測的一樣,輕語對這裡果然有印象,在縣城的車站中,她已經可以回憶起離開車站的路。

    到了這個時候,其實我已經能夠猜出來,如果讓輕語自己選擇路線的話,那麼她的目的地極有可能就是荒山。我不動聲色,跟著她走,她帶我來到車站外面一個小小的廣場上,那裡聚集著一些三輪車,可以把來寶川的人送到縣城裡任何一個地方。輕語仍然會說話,但不知道因為什麼原因,她很少開口,在那些三輪車前,輕語迷茫了,她估計想跟對方表述自己要去的地方,但力有未逮。

    「走吧。」我對三輪車的主人說了目的地。

    我們在離荒山還有很遠的地方就下車了,荒山那邊說不上有什麼景致,但自然的生態系統保存的很完好。一到了這裡,輕語的記憶或許就更加深刻,幾乎不用我引領,她認得進入荒山的路。我一聲不響的跟著她走,我們從遠離荒山的地方一路進山,周圍沒有一個人,空曠又寂靜,只能聽到山間的蟲鳴,輕語的腳步歡快起來,一路小跑。

    走在這條似曾熟悉的山路上,我剎那間產生了恍惚的錯覺,我覺得自己是在跟著青青進山。任何一件讓自己注意的事情,可能都有它的前因後果,對於這條山路的熟悉,原來是這樣。

    我推測的一點都沒錯,輕語想要去的地方,就是那座荒山。遠遠的,我看到了那顆巨大的針葉松,在此時,它已經矗立在荒山中許多年,風雨不動。輕語一路跑著,一直跑到針葉松的樹冠下,那感覺就如同在烈日炎炎的盛夏中,躲到了一把遮陽傘下。

    墨綠色的樹冠如華蓋,輕語站在樹冠下輕輕仰起頭,閉上眼睛,她的雙手慢慢抬起來,臉上的表情似乎開始陶醉,她喜歡這種氣息和氛圍。

    她過去很可能來過這裡,但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來的。而且,輕語不會表達,我也搞不清楚她到荒山這裡來要做什麼。她好像沒有什麼來此的原因,就是想來,她在樹冠下默默的站著,一站就是幾個小時,當太陽西沉,天色開始發暗的時候,她從樹冠下走過來,走到了那塊大石頭旁,翻身就坐了上去。

    那塊石頭,還是我曾見過的樣子,當時,我和青青就坐在這上面,眺望著荒山上那輪明月。

    天氣非常好,一入夜之後,漫天的星斗開始閃爍,在這樣沒有任何遮蔽和污染的環境中,夜色極美,只要抬頭一望,就能看到一幅像星空圖般深邃又神秘的夜空。這幾天的接觸下來,輕語已經完全信賴了我,我一直在照顧她,她能夠感受到我的關懷和好意。她坐在大石頭上對我揮了揮手,示意我也坐上去。

    我們並排坐著,眺望著夜空,在這一刻,時空彷彿混亂交錯了,我甚至有些分辨不清楚,自己身旁坐著的,到底是過去的輕語,亦或是未來的青青。我同樣喜歡這種感覺,安靜隨和,又有種深入到心田中的淡淡的憂傷。

    此情此景,讓人忍不住出神,坐了一會兒,我無意中轉頭看看輕語,她望著星空,彷彿發呆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眼角慢慢溢出了兩滴晶瑩的淚水,她沒有哭泣,但那兩滴淚,順著臉頰一點點的滑落下來。

    或許吧,在她還沒有出事之前,來過這座罕有人跡的荒山,她曾經和現在一樣,靜靜的坐在大石頭上,眺望夜景。也或許,當時她眺望夜景的時候,身旁還有另一個人。在靜謐的深夜中,和一個自己中意的人攜手看著滿天星星,那是溫馨又浪漫的事。

    看著她出神的表情還有眼角那兩滴眼淚,我的心裡萌生出一股淡淡的酸楚,我不知道自己是在替她傷感,或是嫉妒,總之,那股酸意在漸漸的蔓延,讓我感覺很不是滋味。我出身貧寒,自幼在孤兒院長大,但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覺得自己低誰一頭,我一直樂觀,且自信,可是這個時候,我卻有種深深的遺憾。

    我感覺自己很可笑,我所遺憾的,是當年陪她一起在這裡眺望星空的人,為什麼不是自己。我從未想過,生命裡的某一天,會因為一個大自己那麼多的女人而遺憾,而傷感。

    我低下了頭,有些消沉,但陡然間,我感覺一隻軟軟的,帶著溫熱的手,輕輕放在我的手背上。

    那種感覺如同觸電,痛且快樂著,我轉頭看了看輕語,她把手心翻轉了一下,她的手指纖細,我心裡忍不住一熱,兩隻手隨即就握在了一起。在當時那個年代裡,這已經是男女間很親暱的舉動,我覺得幸福像潮水一樣,瞬間就把自己淹沒了。

    她看著我,很開心的笑著,她那雙明亮的眼睛裡,有一股想掩飾都掩飾不住的愛意。那是最真摯的情感,誰也阻擋不了。

    我的心一動,她一笑,就好像全世界的花朵在剎那間一起開放了。這樣的情景,總讓人心底最深處的情感想要噴薄爆發。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但臉龐卻暈紅起來,她就那樣看著我,慢慢閉上自己的眼睛,又輕輕仰了一下頭。她的嘴唇動了動,朝我貼近了那麼一厘米。

    現在的她,需要的是擁抱,還有吻。

    我感覺自己的心跳在不斷的加快,夜色下的她,清秀絕倫,彷彿沒有沾染這個塵世間的任何一絲氣息,超凡脫俗。我也隨之發呆了,她抓著我的手又緊了緊,那應該是一種訊息,要我吻她的訊息。

    我沒有想到情感爆發的如此之快,甚至有些慌亂了,就像一個初戀的男孩,靦腆又羞澀。但不敢看她,卻很想抱住她,不由自主的,我也閉上了眼睛。

    但是,那種讓人覺得幸福的感覺中,卻總有什麼東西,像一根毛髮,又像一根閃著寒光的尖刺,在撩動刺激著我的心。

    我睜開眼睛,她的眼睛依然是閉著的,但不知何時,又有兩滴眼淚,從她的眼角滾落出來,正順著白皙光滑的臉龐不斷的淌落。

    我終於知道,自己的心裡為什麼會像被刺紮了一樣,隱痛,難忍。

    在她的記憶裡,荒山是永遠都抹除不掉的一節,或許在若干年前,我們此刻正經歷的一幕,曾經發生過,只不過當時要擁抱她,要吻她的人,不是我。

    她只記得那個讓她心醉的夜晚,她記得擁抱,記得熱吻,然而她可能已經想不起來,給予她擁抱和吻的人,到底是誰。

    她只是把我當成了另外一個人,僅此而已。

    一種深入到骨髓裡的失落,頓時把我身上溫度消磨的乾乾淨淨。我是個男人,我有自尊,當一個女人錯把我當成另外一個男人的時候,我只是個影子而已,我很應該甩手走掉。但是轉念想想,對於輕語還有她的世界,她的生活來說,我就是個意外闖入的外來者,旁觀者,我有什麼理由那麼沒風度的轉身走開?

    她很可憐,她忘記了很多很多,她孤獨,寒冷,她想要的,只是一個讓她緬懷至今的溫暖的擁抱。

    想著,我就開始微笑,心裡卻發出長長的一聲歎息。我輕輕抱住她,撫摸她烏黑的長髮,我的肩膀可以給她依靠,我的懷抱可以讓她盡情的流淚,我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來到荒山之後,輕語就不願走了,我隨身帶著一些東西,還能應付一段時間,我幾乎已經可以判斷出來,以她現在的思維狀態,來到荒山沒有任何目的,只是腦海裡那段難忘的記憶促使她這麼做。我不知道還要在這裡呆多久,眼下,最讓我憂心的,是如何讓她恢復正常。

    到這裡的第二天,就開始下雨,山裡的氣溫比較低,一下雨就有些涼,我不知道是不是溫差太大讓輕語不舒服,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她突然就嘔吐起來。

    我沒有任何經驗,給她吃了一點阿司匹林,但是她的嘔吐一開始就停不下來了,接連兩天時間裡,吐的很厲害,我們那個時代的人,依賴藥品和醫院,我所瞭解的,大多是外傷的急救,面對這樣的情況,頓時手足無措。

    她一連吐了三天,讓我感覺不能再耽擱下去了,我想帶她出山去醫院看看。但是她不肯,一直對我搖頭,不想離開這兒,望著她蒼白的臉,我突然覺得,這應該不是病。

    很可能,她是懷孕了。
《涅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