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間最初的喜歡

俞遲驅車到地點的時候,已經是凌晨。

是個木屋造型的小酒吧,叫「bear beer」,專供啤酒。

俞遲進去,阮致抱著杯酒和身旁的姑娘正聊得歡,他長得極俊秀溫和,為人又幽默可親,沒什麼架子,姑娘們都喜歡他。當然阮致的衣服、手錶、名車也足夠打動人。

他哥哥阮靜卻是個讓人不大能看透的人。阮家的實力和資源在這個長孫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而阮靜本人的無可挑剔和性格上的低調又並不教人覺得他如此年輕便在政途上游刃有餘是什麼了不得的事。擺兩個事實:一、阮靜剛滿二十八歲;二、所有見過阮靜的人都能認真地喊他一聲阮秘書長。

單這兩樁,足以讓俞遲不與他交惡,也不與他過度交好。

阮靜抿了口啤酒沫,瞧著俞遲微微笑了笑,示意他坐在身旁。阮致也瞧見他了,笑了笑,問道:「宋四呢?天天狗皮膏藥一樣,黏著你,這會兒你來這兒了,她反倒沒跟來?」

俞遲詫異,坐在阮靜身旁,看著阮致,淡淡一笑:「她是世交家姊妹,與我自己的妹妹沒什麼分別。如果趕盡殺絕,反而顯得不近人情。節日時她們家倒不好意思走動了。」

阮靜噗嗤一聲笑了,這孩子真是沒一句廢話,聽得懂的自然就聽得再明白不過了,糊塗的便由著他糊塗,也無妨礙。

阮致身旁的姑娘輕輕探過頭,問道:「帥哥,要喝點什麼?」

俞遲頷首:「普通啤酒就好。」

阮致納悶,勾著他肩膀:「三少怎麼這麼好打發了,平時不是處處都有要求。」

俞遲淡淡環視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道:「我還有什麼可挑剔的餘地嗎?」

阮靜扯了扯領帶,捲起袖口,笑道:「阿遲瞧著心情不錯。」

阮致看了看他哥,又看了看俞遲在曖昧的燈光下幾乎能自動發光的臉,跟看見鬼一樣:「他這張沒表情的臉,你都能瞧出心情不錯?」

阮靜聳聳肩,明亮的鳳眼含著笑意,換了其他的話題:「過些日子就是爺爺生日了,阿致這回上心一些,不要再氣他老人家。」

去年阮老爺子過生日,阮致送給了老爺子一捧金絲玫瑰花,當時,阮老爺子的臉比這小子手裡的花瓣顏色還好看。阮致無辜道:「爺爺當時說,你能用對你那些女朋友一半的心對我,我就知足了。我一向就送女朋友花來著,送完他又不喜歡。」

阮致頓了頓,又說:「話說回來,他也沒對你送的青山玉雕表示出來什麼好感吧。老爺子忒難哄,也就是妞妞,親親他他就樂開花了,說句鬼都不信的甜言蜜語爺爺眉毛卻能笑歪。得,今年我不送禮物,我把妞妞送到老爺子身邊,保證不挨批評。」

阮靜本來輕鬆地靠在椅上,聽完阮致的話,也不知哪句戳住了他,這人微微坐直了,手握著的玻璃杯內的金色液體晃晃蕩蕩的,外表瞧著只是漣漪,內裡卻毫不平靜。他的嗓音也變得冷寂起來:「妞妞?我們家有妞妞這個人嗎?」

阮致扯唇笑了笑:「得了啊,哥,妞妞在外面過得可並不好。」

阮靜握著杯子的手越來越緊,眉眼益發陰鬱沉寂起來:「她自找的!」

俞遲歪頭,剛剛喝了口熱啤酒,驅走了寒氣,如今舒服得連臉頰都微微紅潤起來,他玩味地看著兄弟二人,清如泉水的眼睛不帶任何波瀾。似在洞察什麼,也似在漠然路過。

阮靜察覺到哪裡不對,忽然站了起來,拽住阮致的白色襯衣領口,咬牙切齒:「你見過她了?什麼時候?!」

阮致撇嘴:「妞妞不讓我告訴你。」

俞遲漫不經心地垂頭,從兜裡掏出一枚硬幣,在原木桌上專心致志地轉了起來。他呷了一口啤酒,覺得阮致會死得很慘。

阮寧寢室最近挺熱鬧。二姐甜甜和體院前男友李巋復合了,據說倆人是真愛,男生大半夜拿著吉他在女寢樓下嚎,聽不清唱了些什麼,甜甜卻騰地一下躥了下去,宿管阿姨不開門,倆人就隔著鐵閘執手相看淚眼,沒錯,演的就是《新白娘子傳奇》裡面法海棒打鴛鴦,拉開白娘娘和許仙那一出。

阮寧賊喜歡白娘子,這一集看了很多遍。甜甜那個哀怨矯情勁兒比白娘娘有過之而無不及,就差喊一句「官人」了。寢室其他人就貓在一樓樓梯旁偷看,甜甜最近指甲留得長,抓住李巋的時候,剛巧指甲掐住了他的手,甜甜在那兒陷入情緒不可自拔,李巋已經開始疼得嗷嗷叫了。大家憋著笑,都快抖瘋了。幾個姑娘打打鬧鬧,阮寧被推了出來,她一邊笑一邊把甜甜往回拉,揮手問李巋:「李巋,你媽媽的姐姐的爸爸的小女兒的老公的父親的最小的孫女兒你該喊什麼啊?」

「啊?該喊什麼?」李巋頓時死機了。

「你妹啊。」阮寧露出小白牙,嘿嘿笑。

甜甜回到寢室,心虛一笑。眾人嚴肅:「節操呢!矜持呢!說好的不理他了呢!」

甜甜眨巴眨巴眼睛,撒嬌:「那不是真愛來了嗎,人家也不想的。」

應澄澄呸了她一口,爬上上鋪。

周旦懶得理她,溫婉一笑,繼續看書。

齊蔓一邊翻白眼一邊哼小曲兒:「高山青,澗水藍。阿里山的姑娘壯如山呀,阿里山的少年嬌如水唉。高山長青,澗水長藍。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呀,碧水常圍著青山轉唉。啊,啊,啊,唉,唉,唉。」

小五眼睛大,就衝著甜甜天真無邪地笑。笑得她發毛了,才給男友打電話:「親愛的,以後絕對不要在我們宿舍樓下唱歌喲,不然抽死你喲。」

阮寧拿著筆記本,好奇地問甜甜:「甜甜甜甜甜甜,給我講講真愛來了什麼感覺?」

甜甜大囧,但還是回答了:「就是心一直跳啊。」

「不跳的那是死人。」

「可是你聽得到它在跳啊,撲通撲通的。跳得你覺得自己無法呼吸快死了的感覺。」

「疼嗎?」阮寧耐心想像,這種感覺具化起來,大抵逃不過身體酸軟或者顫抖之類的官感。

無法呼吸。

快死了。

誰無法呼吸過。

誰死過。

甜甜撫摸阮寧的臉頰,溫柔道:「不疼啊,是很想哭泣的難過,是失去自我的時候,身體感知到的離別,是再也無法一個人這樣孤單清淨活著的悲傷。」

學校這一年開元旦晚會的時候,人太多,院裡票也就百來張,阮寧沒輪著。她是挺愛熱鬧,無奈成績一般,長相一般,口才一般,存在感一般,所以碰到些微好事兒不大有人想起她。澄澄是院花,院學生會主席從牙口裡擠出一張邀她共賞,甜甜老五和男朋友出去約會了,周旦依舊自習室啊自習室,寢室就剩下阮寧和齊蔓。

齊蔓是個妙人,腿長聰明記性好,長得一張正經八百人民教師的臉連卻不干正經事兒,隨時隨地能演一出,你不搭理她,由她得瑟,她保證給你整一出莎士比亞歌舞劇,還你一整個花紅柳綠的天堂。

「不讓咱看不是,破玩意兒稀罕哪!我給你演!」齊蔓一擼袖子,抹了一嘴口紅,撈了件醬紫色的紗巾就上了。她決定向這無情無義的學院和蒼天無聲抗議,她要做這時代的先鋒,要做這命運的領頭羊,於是小妞一邊扭秧歌一邊唱起了黑眼豆豆的《my humps》。

她和阮寧是標準的A罩杯,這首歌唱的是她倆下輩子的夢想TT,被寢室定位《發啦歌》,四六嘛,哆來咪法唆拉,法拉又取義發啦,標準的好兆頭。

阮寧本來在看蠟筆小新,瞬間凌亂了。

齊蔓拋媚眼:「快來嘛,一起嘛,六六。」

阮寧眼睛抽搐了好一會兒,那紗巾晃得她快瞎了,還有那句無限循環的「my humps my humps my humps」,阮寧聽著聽著,就不行了,笑抽在了床上。

齊蔓撅著烈焰紅唇,眨巴著眼睛就過來了,抱著阮寧的小身板,壞笑道:「六六,讓姐姐摸摸,your humps your humps your humps!」

她去掀阮寧睡衣,阮寧笑瘋了:「can』t see can』t see can』t see,我怕你發現真相!」

「什麼真相?」

「其實……我是個男人。」

齊蔓瞪大雙眼,一拍長腿,壞笑道:「巧了嘿,小六哥兒,你四爺也是男人啊。」

齊蔓和阮寧打鬧了一會兒,忽然這貨表情不對了,臉僵了。

「怎麼了?」阮寧雙靨飛紅,笑意還在臉上。

她從床上跐溜躥下,抱著肚子往外跑:「來了來了要卸貨了,便秘了倆星期了都。等著姐啊,一會兒給你唱一出《紅燈記》。」

宿舍樓一多半去看元旦晚會了,差不多空了,不多會兒,空擋的樓道就聽齊蔓在洗手間撕心裂肺。

阮小同學拍門:「出來了嗎?」

「沒!」齊蔓擠出一個字,手扶著門,滿頭大汗,臉比要生娃娃的媽媽還要扭曲。

阮小同學有點擔心,就蹲門口,也不說話。

「臭不臭啊!你在外面我更出不來!」齊蔓快哭了,這缺根筋的小妹。

「臭了我就走了。」阮小同學答。她想了想,撓頭:「小時候便秘的時候,媽媽老讓我吃香蕉。你要不要來一個?」

「不要。」齊蔓咆哮。

「我媽還老給我擠一樣東西,特管用,叫什麼來著,我忘了。」

齊蔓已經懶得理她,過了又約摸十分鐘,才訕訕開口:「那啥,乖啊,去校醫院給姐開瓶那啥吧。」

阮寧捧腮,臉頰揉成了一坨:「那啥。」

「開……塞……露!」齊蔓一邊嗯嗯,一邊想掉眼淚。都多大了特麼的還要用這玩意兒。都特麼的吃了半斤鋼材嗎怎麼這麼難消化。

「哦。」阮寧一溜煙跑了,小同學勤快,健步如飛,刷卡去校醫院門診上開了一瓶。透明塑料瓶圓肚子,還是熟悉的配方。

開藥的大夫填單子時隨口問了兩句:「便秘多久了?」

阮寧老實答:「倆星期。」

「是經常性便秘嗎?」

阮寧想了想:「不是。」

「那就暫時不用輔助藥物。以後注意飲食習慣,多吃蔬菜。」

阮寧點了點頭,乖巧地應了聲。

「這都是小孩子用的,多大的姑娘了。」鬍子花白的老醫生笑了笑。

阮寧一扭頭,又見一窩人烏泱泱的。

裡面鶴立雞群,站著光艷懾人的少年。他乾乾淨淨的,沒有弱點。

「誒,這不是上次吃撐了的那個嗎?你又撐住啦?」像吃撐了的饅頭一般的小胖墩興奮地叫了起來。

阮寧看了自己捏著開塞露瓶子的爪子,又看了一眼俞遲。

「你怎麼老是撐住啊?怎麼撐住的每回都是你呢?嘿,還每次都讓我們看見,咱們是不是特別有緣啊同學!」

阮寧聽到自己的心在羞恥地跳動,那聲音跳得彷彿全世界都聽到了。

她僵硬地同手同腳走了出去,然後開始一邊走,一邊哭。

她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麼,但是特麼的開塞露被俞遲看到,真的好虐好想哭。

「你哭了?」

身後傳來冷淡的略帶詫異的聲音。

阮寧不回頭,帶著含混的哭腔:「開塞露不是我的。」

她不打算回頭,她決計不能回頭。

她不知道真愛是什麼模樣,但是,那顆心跳動的時候,她卻只顧著自慚形穢,遮蓋那些內裡的殘缺和表面上的不周全。

喜歡讓人羞恥。

喜歡得讓人羞恥。

好渺小的我,不防備地,就這樣被強大的他侵佔了完整而堅固的自我。

《同學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