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rpter6 最熟悉的陌生人

只怪我們愛得那麼洶湧

愛得那麼深

於是夢醒了 擱淺了

沉默了 揮手了

卻回不了神

如果當初在交會時能忍住了

激動的靈魂

也許今夜我不會讓自己在思念裡 沉淪

——蕭亞軒·《最熟悉的陌生人》

美國大使館不能帶通訊設備入內,何洛領了簽證,出來時在街邊的報刊亭打電話給項北,過了十來分鐘,他開著簇新的帕薩特轉到街角。

「給你添麻煩了。」何洛說,「你不是因為要送我回去,特意說今天去學校打球吧?」

「客氣了不是?」項北笑,「你看我這身打扮,不像去打球麼?我每個週五週六基本都會回去轉悠轉悠,正好今天可以把你從這邊帶到城北去。」

「你們事務所就在附近吧?」

「對,但有的時候會去別家公司,出差也是常事,不過也好,可以認識不少新朋友。」項北感慨,「如果蕭哥在就好了,他最爽快,這樣打球喝酒的日子絕少不了他。」

「他如果不忙,隔三差五總是叫一幫人,弄得家裡和土匪窩一樣。」何洛笑,「進了實驗室顛倒黑白,估計他就要憋出病來了。」

「你要是沒事,可以去我們學校看看。」項北提議,「看看當年蕭哥戰鬥和生活的地方。」

何洛看天色尚早,點點頭,「也好。」

項北在事務所已經換好球服,他把車停在運動場邊上,從後備箱裡拿出籃球來。約好的同學還沒有到,他們挑了場地,一邊隨意投籃,一邊聊著天。

「我好久沒有摸過籃球了。」何洛站在罰籃線,右手舉起籃球,左手在側邊輕扶,輕盈地一揚,籃球劃了一道圓滑的曲線,應聲刷網。

「不錯麼,還是單手投籃呢。」項北又看著何洛跑了三步籃,笑道,「你也算女生裡球感不錯的。」

「我不行,自己玩玩還好,一上場就發懵,眼花繚亂,根本找不著自己的隊友。」何洛拍著球,「只不過當初同學告訴我,女生力量小,但是準頭都不錯,所以如果硬要用蠻力,出手僵硬沒有弧度,反而會把球彈出來。」她舉高手,又投入第二個,「所以出手要軟,挑高角度,瞄著籃筐的後沿。」

「原來是有高人指點的。」項北手癢,「來來,咱們比罰籃,我覺得你比我準頭還要好。」

「好啊!」何洛答得爽快。每人十個球,項北進了六個,何洛進了五個。

「這肯定不是你最好紀錄吧?」項北問。

最好紀錄?何洛側身,仰頭看著半透明的籃板。那次,十個球她進了八個。自己苦練了一個暑假的投籃,高三剛剛開學就拉住章遠比賽。「誰輸了誰請客,冰激凌,怎麼樣?」她揚眉。章遠失笑:「你想吃冰激凌,我請你就是了。」「你怎麼知道我贏不了啊?」何洛把籃球塞給他,「太小看人了,你嚴肅點。」

章遠斂了笑容,前五球投入四個,何洛卻是五發全中。他更加認真,微微瞇了眼睛,舒展手臂,後五球也是進了四個。何洛反而發揮一般,最後兩人打成平手。

「哈哈,虎父無犬子,強將無弱兵啊。」章遠得意,扯扯何洛的馬尾巴,「到底是我調教出來的。」

何洛攤開手掌,指肚是灰黑的,掌心就乾淨得多。而曾經與自己執手的人,將要與誰偕老?呵,不關你事吧?她暗自搖頭。他是誰的男朋友,你是誰的女朋友,大家各自尋找各自的幸福,是你說出的,做出的,就不要唏噓感傷。

她掏出錢包:「你在這兒占場地,我去買些飲料備著吧,礦泉水和體飲如何?大概有幾個人?」

康滿星看見項北,衝他揚手:「你也混進來了?沒有被球場看門大叔打走?」

「你都能混進來,嘖嘖,還穿著高跟鞋,馬上就有體育組老師趕你出去。到時候可別說是我們系畢業的。再說,你過來幹嗎?」

「哼!我是這兒畢業的,你能來,我就不能來?再說,你當我傻的麼?」康滿星坐在球架下,「轉過身去,我要換鞋。」

「換鞋還怕別人看?」

「我怕熏倒你,可不可以?」

「用不用給你開個更衣間啊!」項北揶揄她,「你換了運動鞋,估計也是白給。」

康滿星瞥到身旁的女士背包,她抬眼,疑惑地看看項北:「這是……你的?」

「一個朋友的。」

「女的?」

「女的。」

「哦。」康滿星悶頭繫著鞋帶,半晌無語。總要找些什麼話題,她左顧右盼,「你那些狐朋狗友呢?我們老大也真慢,換個衣服也去那麼久。」

何洛在場外的小賣部買了十來瓶礦泉水和飲料,看三五成群的男生湧到場裡,砍袖的寬大球服,各色護腕和髮帶,腳步輕快,或微揚著頭扮演球場冷面酷哥,或嘻嘻哈哈和同伴大聲說笑。前面是一個個子高高的男生,何洛沒有戴眼鏡,於是男生的背影看起來有些模糊,輪廓邊緣像蒙著一層霧氣。他挺直了背,用右手食指轉著籃球,又輕巧地遞到左手。

所有的小孩子都願意耍帥。那些白樺一樣挺拔俊秀的年輕男孩子,頎長的身形,目光裡滿是傲然的自信,但無論怎樣故作沉著,青春的步履都踩著風,呼一聲飛快地從面前掠過。她放慢腳步,一下下踩著地上被夕陽拖長的影子,鞋面倏爾明亮,倏爾闇然,前邊的人當然不會發現。他漫不經心地拍著球,幾次彷彿要脫手,指尖輕輕一勾,籃球便順服地回到掌控之中。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到操場盡頭。項北二人還在不知疲倦地抬槓,康滿星回身喊:「老大,你快來主持公道。是你要我來的吧,不是我死活求著他,對吧?」

「是啊,正好我們今天過來學校談事情,滿星瞭解這裡的情況,可是特別顧問呢。」

何洛拎著兩個大塑料袋子,僵在場邊。項北看到她,跑過來:「買了這麼多,辛苦辛苦,喊我過去拿啊。」

「沒關係。」她小聲說。

章遠猛然回頭,女生被項北擋住,隱約只看見壓低的棒球帽。

「真巧。」何洛衝他擺擺手。

項北奇道:「你們認識?」

「我們是高中同學。」何洛解釋。

「那正好,也不用我多介紹了。」

「你也會打吧?」康滿星笑,「蘋果穿了A字裙,肯定不上場的,我正發愁沒有女生。」

項北說:「算了,你讓讓吧,什麼都不會。」

師兄妹二人開始新一輪唇槍舌劍。

「回來了,還是沒走?怎麼沒給我打個電話?」章遠走到何洛身邊,從堆在球架旁的袋子裡拿出瑞士軍刀,幫她把系成死扣的袋子劃開。

那款蘭博,磨得有些褪色。

「老闆講學,我來做助手。大部分時間比較忙,更何況我寒假剛回來,不想太張揚。」

「你比大明星還低調。」章遠說。他有些氣悶,不是麼,連訂婚這樣的事情,都沒有走露一絲風聲。

康滿星嚷著要和項北一決雌雄。杜果果在場邊大笑:「這個不用決,我們也分得出。」項北的老同學也來了,眾人起哄,非要二人一較高低。

「這樣也沒法比。」康滿星說,「我們來打三對三,天達這邊的人一隊,你再找人湊一隊。」

「不用我出手,何洛滅你就沒有問題!」項北衝她笑笑,「她投籃很準。」

何洛推辭了兩句,便被推到場中間,同一隊的還有項北和他的大學同學老羅,另一面是章遠、康滿星,還有同來的司機小宋。

半場三對三,基本是人盯人戰術。章遠和項北比略勝一籌,老羅又比小宋經驗豐富,何洛謹慎穩妥,但用項北的話說,這樣文明的打法,無法對抗康滿星極地雪人一般的兇猛。「田忌賽馬的道理,懂吧?」他說,「只要章遠沒有控球,那麼我看住滿星,老羅守小宋,絕對不讓他們把球傳給章遠,那麼對方就被看死了。何洛你只要比劃比劃樣子,手舉高干擾一下就好。」

「傳球也不怕。」老羅笑,「這幾個人的配合挺差。」他和項北是本科同學,穿插突破配合默契。反觀天達一隊,章遠得了球,項北便繞上來,和何洛一起防守,康滿星這裡成了空擋,她大喊:「兩個防一個,這三對三還怎麼打?」卻不曾想,章遠帶球佯裝突破,向左虛晃一步,手下輕輕一撥,將球分到她面前。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睜睜看著籃球從身邊骨碌到界外去。

「你再接不住,我扣你獎金!」連續失球幾次,章遠都忍不住笑著呵斥。何洛壓低重心,展開雙臂,在他分球的時候伸手虛晃,不小心打倒他小臂上,連忙縮回來。

康滿星在場上舉手:「打手犯規,也太明顯了。」

項北瞥她:「都沒影響章遠運球,你叫什麼叫?」

老羅說:「哪是打球?光聽你們倆拌嘴了。要不換換,咱們師兄妹同門一夥兒,讓何洛他們同學一夥兒。」

「她會拉後腿的。」項北抗議。

「誰呀誰呀,看你跑兩步就大喘氣!」康滿星揚起下頜,「那就換啊,看誰給誰拖後腿。」

何洛想到不用尷尬地站在章遠面前,也點頭贊同。

「我猜他們的戰術還是不變。」章遠夾著籃球,壓低聲音,「何洛,機靈點,到時候我分球給你,你直接上籃,還記得怎麼跑吧?」

「可以試試看。」

果然,開球後小宋將球分到章遠手裡,老羅和項北立刻圍上來,他向前突了兩步,在運球的過程中瞅準時機,將球從老羅胳膊下向前場塞過去,何洛恰好從中場趕至,腳下不停,伸手攬過球,穩穩地跑了一個三步籃。高高拋起的籃球繞著筐沿滴溜溜轉了幾圈,刷網而入。

她雖然跑得不快,但是總會在恰當的時機補位,似乎算好了章遠傳球的位置,有時見康滿星過來阻攔,球剛到手裡,便立刻回傳給章遠,他或側身勾手,或轉身後仰,十之八九不會空投。康滿星和項北一隊連連失分,互相埋怨。老羅歎氣:「人家也是同學,你們也是同學,看看人家的配合,再看你們!就知道吵吵吵,人和人的差距,咋就這麼大呢?」

康滿星氣鼓鼓瞪了項北一眼:「都是你的破戰術!」她轉而防守何洛。章遠身邊只有一人防守,頓時沒了壓力,輕巧兩個假動作便晃過項北,何洛在他身邊策應,康滿星大跨一步想要阻攔她,一時重心不穩,伸腳絆在她小腿上。

「呀。」何洛蹙眉,踉蹌幾步,眼看就跌在地上,和場地來一次親密接觸。

「小心!」

腰上一緊,被一支強韌有力的手臂環住,五臟六腑都糾結在一起,氧氣被隔絕,她張大嘴,深呼吸時,耳膜能聽到心跳血流聲的衝擊。

章遠收回手臂,這一刻好像將她籠在臂彎裡,看著女生纖薄的耳廓染了紅暈。

「謝謝。」她閃身。

「沒事吧?」項北跑過來。

「沒……」

「你的胳膊。」章遠捉住她的手腕,翻過來,亮出小臂上的傷痕,「蹭破皮了?」

「前兩天被自行車刮的,基本已經好了。」何洛抽回手,背在身後,「我不玩兒了,累了,腳底都沒根了。」

換作是誰,都會很累吧。站在他身邊,聽著他熟悉的嗓音,看見他矯捷的身影,甚至聞得到淡淡的汗水氣息,而兩個人中間卻被無形的鴻溝分裂。要有多堅強,才能裝作若無其事。

又來了幾個同學,男生們開始打接撥兒。何洛擰開一瓶體飲,坐在Apple和滿星旁邊。「你打得真是很好!」Apple讚道,「你們學校有優良傳統吧?章老大的球藝也絕對高竿。」

「他原來是校隊的。」

「呀!風雲人物啊!」Apple興致勃勃,「我猜章老大當初一定是學校裡的少女殺手,對不對?大部分女生,對於聰明的籃球帥哥是沒有什麼抵抗力的!」

何洛淺淺一笑。

Apple繼續深入挖掘:「對了,你們是老同學了,你認識章老大的女朋友麼?」

「我……」何洛搖頭,輕聲道,「我出國兩年,不大清楚他的事情了。」

「這樣啊。」Apple攤開手,「但我推算,應該是大三或者之前就認識的人。」

「嗯?」

「應該就是給他熬鯽魚糯米粥的人,是不是?」窮追不捨。

何洛咬緊下唇:「應該,不是了。」

康滿星鬱鬱地坐在一旁,打斷Apple:「你也太多話,這樣打聽老大的八卦,小心他炒你魷魚!」又轉向何洛,「對了,那你和項北……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

何洛正要回答,項北的手機響起來,她看一眼,按下接聽鍵。

這樣隨意,都不為對方留下隱私空間,或許是不同一般的親密關係,更可惡的,是項北從來沒有提起。康滿星一肚子怨氣,這個小肚雞腸的師兄,到底有多少秘密?

只聽到何洛說:「我一看是國外的IP號碼,就知道是你……對對,你聰明,知道我簽證不會帶小靈通……放心,我這邊一切順利,拿到簽證了……怎麼,又剛剛做完實驗?開車的路上小心,不要打瞌睡……哦,我和項北在一起,嗯,還有你的幾個同學和師妹……誰?康滿星啊……什麼滿天星?呵呵……」

掛了電話,她轉過頭:「滿星,馮蕭讓我給你帶好。」

「馮蕭?你認得他……」

「嗯,是我男朋友。」

「啊!」康滿星大叫,「我一直以為你們已經結婚了!」

何洛搖頭。

「訂婚了?不是大四出國前……」

「看來大家都知道他的糗事。」何洛笑,「那個不是我。他們早已經解除婚約。」

正好打完一撥,男生們來喝水,項北聽見康滿星打聽馮蕭的消息,不覺板了臉,不發一言。

Apple樂呵呵:「滿星姐,剛剛你還說我八卦。」

眾人身後,章遠握著礦泉水垂手而立,看何洛夾在兩個嘰嘰喳喳的女生中間,左支右絀,看她皺著眉頭無奈地苦笑,忽而覺得心中輕快許多。回到場上,體力充盈,對項北步步緊逼,防得滴水不漏。項北笑罵:「章遠你喝的是水,還是紅牛,怎麼像吃了興奮劑,累不累?」

老羅也歎氣:「就差一歲,體力差異沒這麼明顯吧!這分明是高中生的熱血打法。」

章遠微微一笑,抿緊雙唇,神色間又有了少年般睥睨群雄的倨傲自信。有了他的帶動,男生們的情緒都高漲起來,爭搶都更積極。

「果真都是雄性動物。」Apple大笑,「在女生面前就有表演慾望。」

章遠帶球突破,在罰籃線附近急停。項北以為他要跳投,誰知他手舉到一半,並沒有起跳,而是側身一步,等項北飛身躍起露出腋下的空當,才揚手投籃,出手迅捷利落。項北傾身去阻攔,將將碰到球緣,略微改變了它的飛行路線,籃球磕在籃板上,反彈回來,依然乾淨地入網。

Apple和康滿星大力鼓掌,然後又齊聲驚叫,只見項北落下時踩在章遠腳背,兩個人同時跌坐在操場上。兩個女生跑過去,Apple說:「老大,沒事吧?」康滿星用空礦泉水瓶敲了敲項北的肩膀:「你那麼用力幹什麼?」又轉身去看章遠。

只有何洛蹲在項北身邊:「你還好吧?是不是很疼?」

「他踩了別人,硌到腳底吧!」康滿星沒有好氣,「不用管他,倒是我們老大……」

「他沒事。」

「我沒事。」

何洛和章遠異口同聲。「比賽裡多數是踩別人的那個骨折。」章遠解釋,活動了一下腳踝,「我OK,項北比較麻煩……」

「好像是個大麻煩……」項北倒吸一口冷氣。

「活該!」康滿星的白眼甩過來,但還是忍不住蹲下來,用空瓶子輕輕敲他的腳趾,「還有知覺麼?沒有廢了吧……要不要我們送你去校醫院?」

「不!」項北抵死不從,「我和你有仇麼?好不容易畢業了,能不能離開校醫院那個鬼地方!」

「那送你去大醫院吧。」章遠建議,「走,我攙著你。小宋,你去開咱們的車。」

「我也去!」Apple和康滿星一起應和。

「少去兩個。」章遠說,「人多亂,龍多旱。」

「我去好了。」康滿星收拾東西,「誰讓我有個麻煩師兄,Apple你早點回去吧。」

「也好!」Apple答應地爽快,「我和洛洛姐去吃飯。」

何洛一怔,點點頭,「我晚些時候給你打電話。」

章遠點頭,正欲應聲,卻聽見項北說:「好。車鑰匙給你,幫我停到圖書館樓下好了。」

「你們高中同學,還有其他人在美國麼?」吃飯的時候,Apple忽然問。

「嗯?」何洛沒防備,「不是很多。」

「噢……」Apple點頭,「對了,剛剛在場上,你和章老大真是默契呢!你很熟悉他的球路啊。」

「我看NBA比較多。」何洛掩飾。

「我還以為,當初你看章老大打球比較多。」Apple吃吃地笑。

「沒有。」何洛矢口否認。

「不會呀,我們高中就經常有比賽喲,全班女生都會去加油。」Apple偷看何洛的表情。

她只是低頭,喝著蓴菜羹,緩緩地說:「都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不記得。」

Apple似懂非懂地點頭,隱約覺得自己窺破一個天大的秘密。

《忽而今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