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回到老營的次日破曉,李自成想起與尚炯的談話,決定馬上去馬蘭峪看劉體純。剛走出寨門不遠,忽有騎著戰馬的一條大漢在身後緊緊追來,大叫一聲:「闖王!」自成回頭一看是郝搖旗,勒住烏龍駒,神色嚴峻地將他打量一眼,說:

「我叫你暫時住在老營,聽候處分,你急的什麼?」

搖旗說:「闖王!我犯了軍律,失了智亭山,是砍頭,是留下我替你立功報效,求你趕快發落。我怕你事情太忙,把我撂在老營,不殺不放。你知道我郝搖旗喜歡痛快。你要決定殺我,今日就殺,要重重地打我一頓,也求你快打;要是你還想用我,那你早點對我說一聲。不管怎麼著,都請你快點發落!」

闖王想了一下,說:「好吧,你先回老營去,一兩日內我派人找你。」隨即策馬下山。

到了馬蘭峪,劉體純正在吃早飯,聽說闖王來到,立刻丟下碗筷,奔出寨門迎接。自成拉著體純的手,說:「你們以少勝多,殺得很好,很好。」隨著體純走進寨內,向將士們道了辛苦,就同大家蹲在一起吃飯。

飯後,劉體純帶著闖王在寨外察看過幾個設防的險要地方,說道:

「闖王,有一件事,我本來打算今天上午親自去老營向你稟報……」

「什麼事兒?」

體純用手指一指:「闖王,你看。」

順著體純指的方向,闖王看見一個山窩裡密密的儘是樹木,樹梢上有幾縷輕煙冒出,似乎有人影和火光藏在林中。闖王感到奇怪,問道:

「是什麼人在那裡?」

「他們都是商州城外的好百姓,一共有四五百人,有的在家中被逼無奈,有的家人受了官軍和鄉勇殘害,氣憤不過,昨天陸續跑來,懇求我收容他們入伙。我說商洛山中糧草欠缺,不能收容他們。他們苦苦哀求,賭死不肯回去。我沒有辦法,把他們安置在那個樹林裡,答應今日上午親自去老營請示,再做決定。」

「走,帶我去瞧瞧!」

藏在樹林中的老百姓看見劉體純來到林邊,大家蜂擁而出。體純笑著說:

「闖王親自來啦,你們向他懇求吧。」

闖王眼中含著笑說:「大家有什麼話快對我說。」

一個帶著腰刀和弓箭、瘦骨嶙峋的高個兒青年說:

「闖王爺!我們都是來投你的,請你收下我們。從今以後,我們死心塌地跟隨你。你指到哪裡,我們殺到哪裡,倘有三心二意,天誅地滅!」

「造反是提著頭過日子的事兒,你們為什麼要來隨我?」

「回闖王爺,我們這些受苦人,各人都有一肚子黃檗汁兒,血一把淚一把磨蹭日子。如今再也磨蹭不下去,走投無路,才拼著命趁夜間逃出官軍和鄉勇的手,前來投你。要不是官軍和鄉勇把守得緊,逃來的人還要多幾倍哩。」

自成笑著問:「你們為什麼不早點來投?是不是看我打了個大勝仗才來投我?」

高個兒青年說:「不瞞闖王爺,我們有的人原來是做莊稼老實人,走樹下怕黃葉打頭,踩腳下跺三跺不敢吭聲;有的人雖說敢造反,可是誰沒個家?不到萬不得已,總不肯走造反的路。如今官軍同鄉勇來到商州西鄉,奸擄燒殺,無惡不為。我們這些人差不多都是家敗人亡,才把心一橫,走上梁山。既然在家活不成,不如投到你闖王爺大旗下邊,轟轟烈烈地幹一場,就是死也死個痛快。我說的全是心中話,闖王爺倘若不信,請你問問大家。」

自成已經收了笑容,轉過頭去問劉體純:「這小伙子叫什麼名字?」

「他名叫白鳴鶴。」

「學過武藝?」

「我問過他,他說他學過,只是不精。別的老百姓都說他箭法不錯,也有膽量,是個打獵能手,一個人射過老虎。」

自成點點頭,不再向大家問下去,對他們說:

「好吧,你們都留在我這裡吧。如今強凌弱,富欺貧,官紳兵勇擰成一股勁兒殘害黎民,又加上天災連年,看來非改朝換代不會有太平日子。你們都是被逼得走投無路的人,各人都有一肚子血淚冤仇,跟著我一起幹吧。既然來隨我,就是起義兵,可不要當成是拉桿子。家有家規,軍有軍規,不要嫌我的軍規嚴。隨我之後,可不要擾害百姓。你們現在舉出兩個人做總頭領,今天就開到馬蘭峪,幫助重修房屋。以後駐紮何處,如何操練,如何編製,再說。」

大家立刻舉出白鳴鶴做總頭領,又舉出一個叫作藍應誠的小伙子做副頭領。

李自成命劉體純派專人照料這一支新弟兄。他先回到馬蘭峪山寨內,從那裡轉往射虎口。當劉體純送他出寨時,他小聲說:

「二虎,你把這兒的防禦加緊佈置就緒,不可耽誤。三天以後,我派人來接替你。」

體純一驚:「接替我?」

自成點頭說:「是的,有重要差事派你。你準備一下,得暫時離開軍中。」

體純更加詫異:「得離開軍中?什麼差事?」

自成笑一笑:「三天後再詳細告訴你。你現在先別管,也別讓左右知道,趕快把這裡的防禦佈置好就成了。」

闖王走後不久,劉宗敏正要親自去拘押俘虜的宅子看看,一個小校進來稟報,說宋家寨派來兩個人求見闖王,並有一群夥計挑了許多禮物。小校還說明這兩個人的前來送禮,一則是想探明白宋文富等人的死活,二則是想探詢闖王口氣,看能不能拿錢贖命。宗敏用鼻子冷笑一聲,隨即問道:

「王八蛋們送來些什麼禮物?」

「回總哨,我看見他們挑來的是四隻肥豬,八隻肥羊,四罈子酒,一挑子綢緞布匹,還有一挑子禮物是兩隻箱子,大概是裝的金銀和貴重東西。」

「你帶他們到一個院子裡歇歇。告他們說,闖王出去啦,叫他們老實等候,不許隨便走動。你再找總管回來,同這兩個來人談談,問清來意。」

劉宗敏本來可以自己傳見來人,用不著等候闖王,但他想先殺幾個人,痛打幾個人,然後再接見。小校一退出,他就站起來步出老營。在大門外,他只用眼角掃了一下來人。宋家寨的人震於宗敏的威名,又知道他脾氣暴躁,看見他大踏步走出,躲避不及,只好屏息恭立道旁,不敢抬頭。宗敏在親兵們的簇擁中,背著手昂然而過,只聽一陣刷刷的腳步聲,走往附近一個大的院落。

捉獲的官兵和宋家寨的人一共有幾百,都用麻繩捆綁著,分開鎖在各屋中,十分擁擠。劉宗敏走進大門,吩咐把宋家寨的人帶出來。不過片刻,地主和鄉勇全部帶出,以宋文富為首,齊排兒跪在他面前。他冷冷一笑,說:

「啊,咱們今天是第二次見面,已經是熟人啦。那天晚上你們光臨敝寨,我沒有好生接待,這兩三天事太忙,也沒有來看你們,務請包涵。」

宋文富兄弟面無人色,不敢抬頭,渾身打戰。劉宗敏又冷笑一聲,罵道:

「我操你娘,你們宋家原是官宦之家,有錢有勢,人老幾輩兒騎在百姓頭上,做夢也不會想到竟有今天!」

他又吩咐把捉來的官軍不論是官是兵全帶出來,也在他面前跪了一大片,十幾個當官的跪在最前面。劉宗敏向跪在前邊的人們問:

「你們這些千總老爺,把總老爺,還有什麼官官兒,平日在老百姓前耀武揚威,如今你們的威風到哪兒去了?」

千總知道他是劉宗敏,磕頭說:「兩國興兵,各為其主,懇請劉爺高抬貴手,放我們回家為民。從今往後,我們決不再與義軍為敵,不為朝廷做事。」

「你說什麼?想求我高抬貴手?你們這些做軍官的,見老百姓姦淫擄掠,殺良冒功,捉到義軍沒有活的,何曾高抬過你們的貴手?有來有往,才算公平。」他向親兵們一擺下頜,「送這些軍官老爺回老家去,一個不留!」

親兵們把十幾個大小軍官從地上拖起來,推出大門,一齊斬首。劉宗敏又望著那些當兵的,說:

「你們吃糧當兵,雖說也到處擾害百姓,個個該殺,可是我們李闖王念起你們都是貧苦人家出身,有錢有勢的子弟不會吃糧當兵,再說,你們都是小兵,聽人指揮,有時做壞事也不由自己做主,決定饒了你們的命。你們願意隨闖王起義的就留下,不願意的就滾蛋。放你們走之後,你們只可還家為民,不許再吃糧當兵。倘若再去當兵,下次落到我們手裡,亂刀砍死。都是誰願意留下?」

這些當兵的原以為死在眼前,忽聽劉宗敏這麼一說,喜出望外,都說願意留下。其中有少數想走的人,也因為害怕,不敢提出來。恰好中軍吳汝義這時趕來,宗敏吩咐他把這些當兵的帶出去,安插各隊。辦完了這些事,宗敏才在凳子上坐下去,命弟兄們將宋文富的衣服扒掉,用鞭子狠打。宋文富伏地求饒,劉宗敏哪裡肯聽?他歷數宋文富殘害百姓的大罪,每數一款打十鞭子。只打到幾鞭子,已經打得宋文富皮開肉綻,鮮血染紅皮鞭。宋文富越是哀呼求饒,劉宗敏越叫狠打,並且罵道:

「你婊子養的,在家中私設法堂,不知有多少無辜良民受你酷刑拷打。老子今天也叫你嘗一嘗受刑的滋味。」

打到五十皮鞭時,宋文富脊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劉宗敏看了哈哈大笑,罵道:

「我操你娘,我以為你是武舉出身,皮肉比別人結實,原來也不頂打!今日打死你婊子養的,叫商洛山一帶千家萬戶高興。」他回頭對親兵說,「我從害病以後就沒喝過酒,今天太痛快,快去老營替我拿酒來!」

劉宗敏又連著說完了宋文富的三大罪款,吩咐再打,恰好親兵把一壺黃酒拿到。宋文富有氣無力地哀呼著。劉宗敏大口大口地喝著酒。等這三十鞭子打畢,他狠狠地說:

「不算你祖上老賬,單說你自己,坑害死的百姓不知有多少。老子今天打死你是替老百姓申冤報仇,是叫你替老百姓償命。你想做商州守備,禍害一州四縣,老子送你到陰間去上任吧!」

他又說出來兩條大罪款,命令再打二十,湊一百整數。打完這一百鞭子,宋文富昏迷過去,不省人事。他叫用涼水把宋文富噴醒,叫著他的名字說:

「宋文富,我操你八代祖宗,今日你也嘗嘗皮鞭的滋味!你以為只有窮百姓的皮肉才賤,生來就是挨打的材料?別說你這樣的一寨之主,就是皇親國戚,龍子龍孫,有朝一日,落到我劉鐵匠手裡,我也不會輕饒一個。你是商州人,我是藍田人,前世無仇,今世無冤,這一百鞭子全是為了替商洛山中的窮百姓出一口氣。至於你勾結官軍與闖王為敵,暗襲老營,這筆賬今日暫且不算。今日老子數你十大罪也只算點出題目,不是細賬。細賬慢慢算,你王八蛋賴不了,逃不了。哼!」劉宗敏把方下頜一擺,示意行刑的弟兄們把宋文富拖到旁邊,然後喝道:「把宋文貴拉出來,重打八十!」

宋文貴早已嚇得尿了一褲襠,這時被拖出來,完全癱在地上。行刑的弟兄們扒掉他的衣服,狠打起來。等打完宋文貴,劉宗敏大聲命令說:

「不論惡霸,鄉勇頭兒,也不管是宋家寨的或是外寨的,一律每人打三十鞭子。以後每隔一天打一次,外加拶指[1]、壓槓、火燙,凡是惡霸土豪們給老百姓用過的酷刑,都叫這些雜種嘗嘗滋味。」

說罷,劉宗敏帶著親兵回老營了。走到老營門口,百姓義勇營頭領牛萬才向他迎來。劉宗敏一看見他,心中的餘怒登時散開,揮著大手笑著說:

「快到裡邊坐,快到裡邊坐。你們的人馬開回來了麼?」

牛萬才回答:「回總哨劉爺,我的義勇營今日才能從智亭山動身。闖王命我們開到麻澗暫駐,所以我叫副頭領帶著隊伍走,我自己昨夜動身,今日先到麻澗把駐紮的地方安排一下,順便來老營向闖王和劉爺稟報。不知劉爺還有什麼訓示?」

「到裡邊坐下談吧。闖王不在家,你就在這裡吃午飯,等著他回來。」

宗敏拉著牛萬才的手,走進老營。在院裡遇見老營司務,他吩咐準備點酒肉款待客人。到屋中坐下以後,他對牛萬才說道:

「你們義勇營這一次在智亭山立了大功,闖王要重重犒賞,那些陣亡的也要給他們家裡送點錢。你們駐紮在麻澗好生操練幾天。以後是讓弟兄們各回各家,還是合在義軍中不再散開,闖王說看你們大家的意思決定。」

牛萬才趕快說:「劉爺,我們已經拿定主意啦。」

「你們拿定的是什麼主意?」

「我們拿定主意不再散開,永遠跟著闖王的大旗走。」

「可是我們不久就要殺出商洛山,你手下的弟兄們肯離鄉背井,拋撒父母妻子麼?」

「我把三心二意的人剔下來,有大半數人願意隨闖王殺出商洛山。我牛萬才領著這些人跟隨闖王的大旗走。大旗遠走天邊,我們跟到天邊,決不回頭。」

「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了?」

「經過這次打仗,老百姓比上次幫義軍打仗時大不同了。如今確實有大半人拿穩主意。劉爺,你用棍子打也不會把他們打散回家。」

劉宗敏把大腿一拍,哈哈大笑,說道:「妥啦!只要你們拿定主意長遠跟闖王,闖王就不會勸你們各自回家!」

任繼榮走了進來,對宗敏說:「劉爺,你什麼時候見一見宋家寨來的兩個人?」

「你問過他們的來意麼?」

「我問過了。他們來的意思是想探探咱們這邊的口氣,看能不能把咱們捉到的人一齊贖回。」

「誰派他們來的?」

「宋文富的老婆。」

「啊,商州守備夫人!送來的什麼禮物?」

「這裡有一份禮單。」

總管把一張紅紙禮單呈給總哨。宗敏略一過目,只見上邊寫著豬、羊、燒酒、各種布匹、各種綾羅綢緞,另外有紋銀千兩、金銀首飾和玉器等等。他無心細看,說:

「你收下吧,帶他們來見我。」他又對老營中軍說,「你去傳令,把捉到的宋家寨狗腿中挑兩個油水小的,就說有老百姓控告他們,立刻斬首。」

總管和中軍都匆匆出去,親兵們都拔出刀劍,在院中站成兩行。劉宗敏搬一把椅子坐在門檻裡邊,等候宋家寨的說事人來見,牛萬才拔出寶劍,恭立在他的背後,小聲說:

「劉爺,千萬莫答應他們把宋文富兄弟贖回。」

劉宗敏冷笑一聲,說:「你放心,他們把黃金堆成山也別想贖回活的!」

兩個說事人被帶進來了。離劉宗敏還有兩丈遠,只聽親兵們齊聲大喝:「跪下!」兩個說事人渾身打個哆嗦,撲通跪下。劉宗敏不等他們開口,聲色俱厲地說:

「今日你們來得很好,再晚來一天,你們只能看見屍首。你們回去告訴宋文富的老婆說:『倘再放一個官軍進宋家寨,我把捉到的人全部斬首。要是想贖回宋文富兄弟,需要拿五萬兩銀子、兩千擔糧食。要是把全體人都贖回,再加五萬兩銀子、兩千擔糧食。少一兩銀子,少一顆糧食子兒,休想開口!』」

一個人顫聲懇求說:「懇劉將爺開恩!如今連年兵荒天災,實在拿不出這麼多……」

劉宗敏不等他說完,大喝道:「滾!李闖王是要為民除害,不是架票[2]。你再講價錢,我當著你們的面先宰了宋文富。我的話說完了,你們走吧。」

這個人又說道:「懇劉將爺恩典。將爺的話,我們一定帶回去。求將爺開恩,讓我們見一見寨主兄弟。」

「好,我叫任總管帶你們去。」

另一個人壯著膽子說:「還有一件事請將爺開恩!那些鄉勇,多是窮家小戶,長工佃客,如今被義軍捉到,家中父母妻子日夜哭哭啼啼,實在可憐。他們平日衣食無著,自然也拿不出一錢銀子。懇求將爺恩典,把他們放回去吧!」

劉宗敏回答說:「我知道他們大半都是窮人,受寨主逼迫,才做鄉勇。我限你們寨主婆子三天之內,先拿出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銀子把這些鄉勇贖回。三天不贖,我要全體殺光,叫那些父母妻子圍著你們寨主婆子索命。別寨來的地主和鄉勇,暫且不談,我等著他們的寨中來人。你們看過宋文富兄弟之後,替我順便帶點小禮物回敬你們寨主婆,是兩顆人頭,我們老營中軍吳將軍會交給你們。」

兩個人聽見說要帶回兩顆人頭,不知是誰被殺,又嚇得渾身一顫。劉宗敏把一隻大手一揮,立刻由任繼榮催促他們起來,帶他們出去了。

李自成去了幾個地方,回到老營時已經太陽西下。聽了劉宗敏處理宋文富等人的事,他十分滿意。又叫李強去傳令,對宋文富等惡霸該給藥的給藥,莫使一個死去。從明天起,對傷重的暫時不再用刑,對其餘的隔一天打一批。

過了兩天,宋家寨果然送來了二百兩黃金和三千兩紋銀,把二三百名鄉勇贖回。其他山寨也來人說情,要求將各寨被捉的人員贖回。李自成想著他的一些計謀應該趕快進行了,便吩咐劉宗敏如此如此。宗敏叫吳汝義去將宋文富的另外兩個狗腿子當著宋文富兄弟的面斬首,然後將宋文富一個人帶來老營。宋文富的傷尚未痊癒,一聽說劉宗敏提他去老營,以為必死無疑,渾身癱軟像一團泥。吳汝義吩咐兩個弟兄把他從地上架起來,拖往老營,命他跪在宗敏面前。宗敏殺氣騰騰地問:

「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臉色煞白,伏地磕頭,懇求饒命。宗敏冷笑一聲,說:

「你到底也只有一條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須得聽從我三件事,否則我立刻將你凌遲處死!」

「請劉爺吩咐。只要饒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聽著!第一,我們闖王的人馬不進宋家寨,可是你決不能讓一個官軍再進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訴你的總管,暗中替我們做事。我們今後派人出商洛山,來回都要從宋家寨經過,你家總管要給各種方便。倘若有一點差錯,我唯你是問!第三,勒限一月之內,你家必須送來五萬兩銀子,一千擔糧食,三百匹棉布,五十匹騾馬。以上三件,你答應麼?」

宋文富不住磕頭,說前兩件他都答應,只有五萬兩銀子他實在拿不出來,懇求「恩減」。劉宗敏又冷笑一聲,對站在旁邊的中軍吳汝義說:

「他家世世代代敲剝百姓,魚肉鄉里,這筆賬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樣東西來,叫他看看!」

吳汝義去了片刻,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回來,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嚇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兄弟文貴的頭,登時癱在地上。劉宗敏將桌子一拍,厲聲問道:

「你龜兒子還敢還價錢麼?你究竟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實實,我劉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會立刻將你吊在樹上,喚來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剮你一刀,將你千刀萬剮,以洩民憤!」

宋文富磕頭如搗蒜,一切答應,只求留下他一條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萬兩現銀絕不容易,騾馬也差不多都給王吉元奪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騾馬也實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寧願傾家蕩產,也不願丟了性命。劉宗敏站起來,把宋文富踢了一腳,說:

「下去!你立刻寫封書子,叫你家總管今日黃昏前親來老營,你當面將我的三件事向他囑咐,一一照辦,不得有誤,順便將你兄弟的屍首領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營,李闖王立即派親兵將尚炯和劉體純找來。闖王向劉體純問:

「去開封救牛先生的事你準備好了麼?」

體純笑著說:「一切都準備妥帖,只等著宋家寨肯不肯給我出進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黃昏會有人來,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隨著宋文富的親信總管動身吧。務必早日平安到達開封,依計而行。辦完事情,早點回來。」

「請闖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現在開封,我一定能夠找到。開封情況和宋先生的行動,老神仙已經對我講清楚啦。」

劉宗敏立刻吩咐拿酒,為體純餞行。闖王對劉體純帶著一班人往開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囑咐他處處小心謹慎,不要露出馬腳,方好帶著原班人平安歸來。


[1]拶指——明代官府常用的一種酷刑。用繩子穿著幾根小木棒,行刑時將小棒夾住手指,用力收緊繩子,使受刑者痛不可忍,往往手指為之殘廢。拶,音zan。

[2]架票——即綁票。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