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秋色

第四十八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黃的斜陽照著桅檣如林的汴河,照著車馬行人不斷的州橋。這橋在小紙坊街東口,在宋朝名叫天漢橋,因為建築得拱如玉帶,高大壯觀,人們喜歡在此賞月,遂成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謂「州橋明月」。現在有一個大約三十八九歲的矮漢子從小紙坊街出來,右腿微跛,正要上橋,忽然遇見河南按察使坐著綠呢亮紗八抬大轎,前呼後擁,迎面而來,他就趕快向路北一閃,躲入石牌樓旁邊開封府惠民局的施藥亭內。這一起轎馬官役正要過完,有一走在後邊的官員身穿八品補服,向施藥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絲韁跳下馬來,向矮漢子一拱手,笑著問道:「宋先生,在此何干?」

矮漢子趕快還禮,說:「適才登門叩謁,不期大駕隨臬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國寺拈香祈雨麼?」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長史王老爺五十生日,臬台大人與各衙門大人前去拜壽,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隨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駕,恕罪,恕罪。」

「哪裡,哪裡!」矮子趨前一步,小聲問道,「數日前奉懇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門中幾位辦事老爺,似可通融,但此案關係重大,恐怕還要費些周折。」

「魯老爺何時得暇,山人登府叩謁,以便請教?」

「台駕今晚來吧。賤妾大前天生了一個小子,請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連忙作揖,滿面堆笑說:「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賀,並為小少爺細批八字。」

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馬,追趕轎子而去。矮子走過州橋不遠,看見兩個後生正在爭吵,一個是本地口音,一個是外鄉口音。外鄉人是個江湖賣藝的,肩上蹲著一隻小猴子,腰裡別著一條九節鋼鞭,手裡牽著一隻小狗,提著一面小鑼。爭吵幾句,本地後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鄉後生拋掉小狗,用九節鋼鞭抵擋。本地後生步步進逼,外鄉人卻只是招架,並不還擊。本地後生越發無賴,揮刀亂砍不停。街上圍了一大片人,但沒人敢上前勸解。矮子從小飯鋪中借一根鐵燒火棍,不慌不忙,架開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後生。但本地後生是個潑皮,怪他多管閒事,又欺他是個矮子,又是個瘸子,飛起一腳向他踢來。他把身子一閃,躲開這一腳,卻隨手抓住對方踢起的腳後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潑皮後生仰面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圍看的人們哄然大笑。潑皮從地上掙扎起來,又羞又惱,搶上一步,對矮子揮刀就砍。矮子將燒火棍隨手一舉,只聽鏗鏘一聲,將腰刀擋開一旁。他並不趁勢還擊,卻滿不在乎地說:「這下不算,請再砍兩下試試。」潑皮儘管震得虎口很疼,還是不肯罷休,重新舉刀砍去。鋼刀尚未落下,忽然一個擠進來的算卦先生喝道:

「住手!不得無禮!」等潑皮遲疑著將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說,「這是宋獻策先生,三年前曾在汴梁賣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難道就不認得?他是好意勸架,你怎麼這樣無禮?」

潑皮已經領教了瘸矮子的一點本領,聽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紹,雖然他不大知道宋獻策的大名,卻也明白此人有些來頭,鬆了勁,把腰刀插入鞘中。宋獻策也不生氣,對潑皮說:

「這位玩猴子的後生為混口飯吃,離鄉背井,來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領何必往外鄉人身上使?欺負外鄉人算不得什麼本領。」他又對玩猴子的後生說:「強龍不壓地頭蛇,以後遇到本地後生休惹他們。寧可自己少說幾句,忍受點氣,不要打架鬥毆。不管傷了人傷了自己,如何轉回家鄉?」

玩猴子的後生深深一揖,說聲:「多謝先生!」牽著小狗轉身離開。宋獻策趕快把他叫住,問道:「你可是從陝西來的?」

「不是。我是閿鄉縣人,同陝西搭界。」

「啊,你走吧。聽你的口音好像是陝西人。」

玩猴子的後生又向宋獻策打量一眼,望州橋而去。潑皮後生的怒氣已息,自覺沒有意思,對王半仙和宋獻策一拱手,轉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獻策說道:

「數日前聽說兄台自江南回來,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棧?此刻要往何處?」

「弟在鵓鴿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此刻要往相國寺找一個熟人。」

「倘若無要事急著料理,請移駕光臨寒舍一敘如何?」

「弟確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專誠奉訪。」

獻策將燒火棍還給飯鋪,同王半仙拱手告別而去。

一連三天,有一個陌生人每天都去鵓鴿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為著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總不在家。這個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說出住址,只知道是一個魁梧漢子,年紀大約在二十五歲上下,帶著陝西口音。起初他以為是陝西商人慕名來找他算命看相,並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卻聽朋友大嫂言講:這個人上午又來了,說明是有人托他帶一封重要書信,非當面不肯呈交。這個人還說從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國寺打拳練武,賣跌打金創膏藥,說不定三天後就要離開。獻策簡直如墮五里霧中;如今趁著太陽未落,要去相國寺找一找這個人。州橋離相國寺不遠。不要一頓飯時候,宋獻策就來到相國寺了。

說起相國寺,可是大大有名。這地方原是戰國時代魏國信陵君的住宅。北齊時建成一座大寺,稱作建國寺。唐睿宗時將廢寺重建,為紀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繼大統,改名相國寺,山門上所懸「大相國寺」匾額便系睿宗御筆。寺門前有大石獅子一對,三丈多高的石塔兩個;院內殿宇巍峨,神像莊嚴,院落甚多,僧眾有二三百人。每日燒香的和遊玩的多得如趕會一樣,摩肩接踵,人聲雜沓。院中有說書的、算卦的、相面的、玩雜耍的、打拳賣藥的……百藝逞能,九流畢備。過了地藏王殿,後院中還有賣吃食等項僧人,專供過往官員、紳士及大商人在此擺酒接妓,歌舞追歡。所以這相國寺雖系有名禪林,卻非清靜佛地。

宋獻策一路想著心思走來,不覺到了山門外,忽聽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麼?」宋獻策轉過頭去一看,喜出望外,慌忙前去施禮,說道:

「啊,大公子,沒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顏,真是有幸!幾天前,弟聽說公子已回杞縣,正擬將俗務稍作料理,即往尊府叩謁,不想大公子也在開封!」

這位公子拉著宋獻策的手說:「弟上月拜家岳母湯太夫人之壽,來到汴梁住了半個多月。回去之後,因為紅娘子的一件事情,於前天又來汴梁。」

「可是那個跑馬賣解、以繩技馳名江湖的紅娘子麼?她出了什麼事?」

公子笑一笑,說:「正是此人。事情很可笑,此處不便細談。老兄,古人云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此言不虛。與兄上次握別,彈指三年,不勝雲樹之思。常記與兄酒後耳熱,夜雨秉燭,高議宏論,時開茅塞。雖說三載睽違,魚雁鮮通,然兄之音容笑貌,時時如在左右。兄何時駕返大梁?」

獻策答道:「弟來此已有十天,上次與公子話別,原以為不久即可重瞻風采,不想弟萍蹤漂流,行止靡定,竟然一別就是三載。公子說別後不勝雲樹之思,彼此一理。」

「賤僕牽有兩匹牲口在此,請兄現在就一同上馬,光臨敝寓。晚上略治菲酌,為兄接風,並作竟夕之談,如何?」

「弟此刻要到寺內找一江湖朋友,並已約定晚飯後去臬台衙門見一位朋友商談一件急事,今日實不能到尊寓暢敘。明日上午請公子稍候,一定趨謁。公子仍在宋門大街下榻?」

「還是那個地方。你我不用客氣,明日弟在敝寓恭候,務望光臨!」

「一定趨謁,並有一事奉懇公子相助。」

「何事?」

宋獻策見左右圍了許多閒人看他同公子說話,還有成群的災民圍過來向公子求乞,不便將事說明,回答說:

「談起來話長,明日慢慢奉告吧。德齊二公子現在何處?」

「舍弟一同在此。他也常常提到老兄,頗為思念。方纔我們同來相國寺拜謁圓通長老,他因有事先走一步。」

「弟半年前聽說圓通長老在嵩山少林寺閉關[1],何時來到這裡?」

「長老於上月閉關功滿,因周王殿下召他來主持一個『護國佑民、消災弭亂、普救眾生法會』,於前日來到開封。長老年高,一路風霜,身體略感不適,故今日尚未進宮朝見周王。弟三年前曾許諾將家藏一部唐寫本《法華經》贈他,特偕舍弟前來探候,並將《法華經》送上。老兄明日上午可一定光臨敝寓,愈早愈好!」

「一定,一定。」

宋獻策與公子拱手相別,望著公子同僕人上馬,奔上寺橋[2],才轉身往山門走去。一位擺拆字攤的朋友站起來對他拱手問道:

「獻策兄,同你說話的這位公子是誰?」

「這是杞縣李公子。」

「有一位李公子名信表字伯言的可就是他?」

「正是這位李公子。」

「啊!久聞他的大名,果然英俊瀟灑,談吐爽快,雖系世家公子,卻無半點紈褲習氣。弟有一位窮親戚是杞縣人,常聽他說李公子最喜歡周濟窮人,救人之急。一身文武雙全,就是淡於功名,也不喜歡與官府來往。」

宋獻策因見天色不早,只怕找不到那個賣膏藥的,便拱手一笑,匆匆進了山門。山門裡邊,甬路兩旁有擺攤子算卦的、看相的、揣骨的、代寫書信和庚帖的。有的同宋獻策認識,站起來拱手招呼,讓他坐下敘話。獻策對這些泛泛之交都只笑著拱手還禮,隨便寒暄一二句,並不留步,匆匆地登上二門石階。

二門裡邊,遊人眾多,除有各種做小生意的、算命看相的、賣假藥的、說書賣唱的之外,在甬路兩邊還有坐地要錢的瞎子、瘸子、打磚的、排刀的[3]。這些人在叫花子一行中屬於坐氣[4]一門,經常在此坐地求乞。凡屬於叫街一門的叫花子都不許進入山門以內,違反者由他們亂棍打出,交給龍頭(叫花子頭兒)懲辦。這寺院中的一切風物、人事和聲音,宋獻策久已看慣聽慣,引不起什麼興趣,所以他低著頭直往前走。到了丹墀下邊,正要登上台階,忽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他:「獻策往何處去?」獻策驀然抬頭,看見丹墀左邊站著撫台幕中的清客尹宗浩和一個陌生的外地人。

獻策趕快走過去,笑著拱手說:「巧遇,巧遇!正思登門拜候,不料在此相遇!」尹宗浩介紹說:「這位是撫台大人的一位鄉親,新來大梁,小弟今日陪他來相國寺看看,不期與老兄邂逅!」獻策趕快同客人互相施禮,寒暄幾句,陪著他們一起向大殿走去。這大殿九明十一暗,十分雄偉,匾額是元朝不花丞相親筆所書「聖容院」三個大字。當那個客人懷著驚奇和讚歎的心情細看大殿的建築時,尹宗浩拉著宋獻策退後一步,小聲說:「前幾日老兄所囑之事,弟已問了一下。這案子因系舉人投賊,情節十分嚴重。幸好是撫台大人的舅老爺知道此人是兄台的朋友,願意替他在撫台大人面前說話。我想,只要這位舅老爺肯幫忙說話,事情就有轉機。」

「舅老爺及撫台衙門各位老爺關照救護之恩,不唯敝友將結草啣環[5]以報,即愚弟亦感激不盡。如今困難的是,這位遭事的朋友出身寒門,在開封也沒有至親好友。弟新從江南回來,聽到此事,激於朋友義氣,替他奔走營救。老兄明白,弟半生書劍飄零,寄食江湖,囊中不名一文。對各方如何酬謝,深感慚愧,奈何?」

「老兄在江湖上名聲素著,新從江南漫遊歸來,衙門中各位老爺都想請你細批八字或看一看相。處此亂世,吉凶變化無常,誰不想向高明如兄的人問問流年,以便趨吉避凶。所以在這件事上,雖然要多少花幾個錢,卻也不會花得太多,請兄放心。那位舅老爺的八字你批了沒有?」

「已經批好,擬於明日下午親自送去。」

「好,好。你明日下午先到敝處,我陪你一道見他。他近來官心很重,打算花幾千兩銀子做一任知府或同知。老兄可不要鐵口無情,澆他冷水。」

獻策點頭,哈哈一笑。因為尹宗浩要陪著客人到大殿裡邊看,獻策就同他們拱手告別,往後院去了。

大殿後邊是高閣三間,為開封周王所建,上坐大慈悲菩薩。閣前邊有一群人在看打拳,宋獻策一聽那打拳的是河北口音,便將頭一擺,繼續前行。轉過地藏殿背後,還有兩三處玩槍使棒和打拳賣藥的,也都不是陝西口音。到了最後一個地方,看見圍觀的人特別多,從人堆中不住地大聲叫好。他擠進去一看,也是賣膏藥的。一個魁梧後生正在舞劍,確實劍法精熟,與一班常見的江湖藝人不同。獻策心中疑問:「難道就是他麼?」等了一陣,這後生把一套劍法舞畢練畢,收劍入懷,在周圍一片稱讚聲中連連拱手,說道:「見笑,見笑。」

宋獻策心中猛然一喜,暗暗說:「就是他!陝西口音!」

陝西口音的後生也向獻策打量一眼,又向全場說道:「各位君子,各位看客,小人初來汴梁,人地生疏,承蒙青眼看待,對小人半精不熟的武藝,謬加稱賞,使小人愧不敢當。小人吃了二十多年白飯,身長六尺,縱然能練幾套武藝,也值不得各位過獎。現在讓我們小夥計練幾套武藝請各位看看,練得好了各位笑笑,練得不好請各位包涵,不要見怪。」他轉向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問道:「小夥計,今日來到中州地面,你敢不敢練幾套武藝讓各位君子看看?」

小孩高聲答道:「我敢練!」

後生說道:「你好大的膽!這中州地面,四通八達,乃是藏龍臥虎之地,英雄薈萃之區,非同小地方可比。在場君子,經多見廣,什麼耍武藝的不曾見過?你這小娃兒不知天高地厚,敢在魯班門前耍斧頭,難道不怕各位看客笑你武藝不佳,一哄而散麼?」

小孩子向全場拱手施禮,說道:「各位看客!眾位叔伯大爺!請恕我小孩家年幼無知,膽大獻醜。有錢幫個錢場,沒錢幫個人場。小人練得不好,請各位不要一哄而散;練得好了,請各位龍爪插到虎腰裡,嘩啦一把,嘩啦一把……」

後生問道:「這是幹嗎呀?」

小孩子回答說:「掏賞錢嘛,你連這也不知道?」

「嘿!小小孩家,只長前(錢)心,不長後心!小夥計,今日咱們初來相國寺中獻藝,一則同各位看客結個朋友,二則請各位看客指點,不要錢啦。」

「不要錢,咱們吃西北風麼?」

「拿我的褲子當去,反正不要錢啦。」

觀眾哄笑。連宋獻策也笑了。

小孩子接說:「不要錢就不要錢。夥計們,敲鑼打鼓!」

背後的鑼鼓響了。小孩綰綰袖子,伸伸胳膊,踢踢腿,在中間立定,開始來個懶扎衣出門架子,變下勢霎步單鞭,正要繼續往下練,後生忽然叫道:「小夥計,莫慌往下練,我先問你:古今拳家眾多,各有其妙,你練的是哪家拳法?」

「我練的是俺家拳法。」

「什麼安家拳法?我倒不曾聽說有什麼安家拳法。」

「我說是俺家拳法,不是安家拳法。」

「怎麼叫俺家拳法?」

「俺爺爺教給俺老子,俺老子教給俺哥,俺哥教給俺,所以就叫作俺家拳法。」

眾人一陣哄笑。後生又問:

「你家拳法有何妙處?」

「不敢說,集古今眾妙之長!」

「好大口氣!怎麼說集古今眾妙之長?」

「古今拳家,宋太祖趙匡胤有三十二勢長拳,又有六步拳,猴拳,囮拳,名勢雖有不齊,而實際大同小異。至本朝有溫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鎖,二十四探馬,八閃番,十二短,都很著名。呂紅八下雖剛,未及綿張短打。山東李半天的腿,鷹爪王的拿,千跌張的跌,張伯敬的打,少林寺的棍,楊家的槍……」

「算啦,算啦,你已經吹出邊兒啦,還要吹哩!」

「我怎麼吹出邊兒啦?」

「這少林寺的棍、楊家的槍怎麼也變成拳法了?」

「嘿,我說溜了嘴啦。」

觀眾又一次發出哄笑。後生說:「小夥計,時光不早,休說廢話,你還是練一套拳法請各位高明君子指點吧。」

「好,夥計們,重新敲鑼打鼓!」

小孩子重新活動手腳,站好姿勢,由懶扎衣開始,勢勢相承,變化多端。觀眾們靜悄悄的,看得呆了,只偶爾小聲喝彩。宋獻策因一腿微跛,年輕時不能精練武藝,但是他見得多了,頗知其中道理。如今他一面注目觀看,頻頻含笑點頭,一面心中想道,這是集南北諸派之長,自創一套拳法,合雄健剛猛與綿密緊湊於一爐而冶之,既長於進攻,也足資防守,和戚繼光的拳法有不少近似之處,看來這幾個賣膏藥的決非一般江湖中人。但是他們到底有什麼來頭,他一時猜想不出,只增加了心中疑問。小孩練完拳法,面不改色,氣不發喘,又取寶劍在手,準備練劍。後生走上前去攔住,說道:「小夥計,天色不早,這劍法不必練了。」隨即他轉向看客,作了一個羅圈揖,賠笑說道:「本來想叫我們這個小夥計再練幾般武藝,請求各位高明指點,只因天色不早,只好明日再練。在下現有祖傳跌打損傷金創神效膏藥……」

看客不等後生說完,爭呼要小夥計繼續耍一套劍法看看。後生無奈,只好同意。小孩的劍術又博得人人稱好,使宋獻策更加詫異。一套劍法練完,雖然黃昏已臨,不免有少數人離場,但大部分人仍不肯去,想知道陝西人賣的是什麼別緻膏藥。後生重新拱手施禮,取出一把膏藥說道:

「在下今日初次與各位君子見面,拿出五十張膏藥贈送,分文不要,一則傳名,二則結緣。俗話說,『萍水相逢,三生有幸』。拿這幾十張膏藥奉贈,聊表江湖敬意,正是千里敬鵝毛,禮輕人意重。有哪位君子要的?」

小孩對後生說道:「慢著。我們雖是初來乍到,卻也聞得這中州地方,不乏馳名膏藥。比如這開封城內學署前有接骨龐家,安牙骨,上胯骨,跌打損傷,藥到病除,他家也自製祖傳膏藥;彰德府姚家狗皮膏藥,也是遠近馳名。你這膏藥,有甚好處,怎敢奉送各位君子?」

「我這膏藥,與別家膏藥不同。」

「有何不同?」

「別家膏藥,貼在背上,只聽出律一聲,從脊樑溝溜到屁股溝。我這膏藥,貼在你身上,如同鷹抓一般,這就是它的好處。」

「你罵人呀!怎麼用鷹抓兔子打比。」

「不說不笑,怎得熱鬧?好,說正經的。」他轉向觀眾,接著說道,「敢告各位君子,我這膏藥專治各種金創,確有奇效。有些刀砍箭傷,已經化膿,歷久不愈,只要貼我這膏藥,包他三日見輕,五日痊癒。倘若骨頭折斷,先將斷骨接好,外貼膏藥一張,也能早日使骨頭長好,不致殘廢。倘有多年寒氣腿,每逢陰雨,關節疼痛難忍,夜不成寐,常貼我的膏藥,包他永遠斷根。北至榆林,南至漢中,西至甘州、寧夏,提起西安府李家金創膏藥,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今日天色已晚,五十張散完為止。哪位君子想要?」

許多手同時伸出,爭要膏藥。宋獻策冷眼觀察,心中暗想:從來沒聽說西安府有什麼馳名的李家膏藥,難道他們是李自成派出的人,來汴梁搭救牛啟東的?

霎時間,膏藥散完,眾人開始離去。宋獻策故意走往旁處;等看客散盡,折轉回來,與後生四目相對,各露微笑。獻策單刀直入地問道:

「連日去鵓鴿市找一位賣卜先生,可是你麼?」

後生笑道:「先生可是貴姓宋?」

獻策點頭,並不問那封書信,卻語意雙關地問道:「請問你,找我可是為自己詢問流年?還是親朋有病或有官司糾纏,欲知吉凶,請求指迷?」

後生向左近望一眼,回答說:「在下為朋友官司,欲求先生指迷。此地人多,願借尊寓請教。」

獻策想了一下,說:「鄙人暫時借寓朋友家中,談話亦有不便。你們住在何處?」

「南門外吊橋南邊路東,王家安商小客棧。」

「啊,你們那裡住客亂雜,且離此甚遠,也很不便。這樣吧,你叫夥計們先回客棧,你一人同我去一清靜酒館敘話如何?」

「如此甚好。」

一語方了,從前院大雄寶殿中傳來一陣鍾、磬、木魚之聲。獻策不再說話,也不回頭看,背著手出相國寺後門而去。後生在後邊跟隨,若即若離,並不言語。


[1]閉關——和尚為要靜修佛法,獨居一小院中,以三年為期,不與外界往來,叫作閉關。

[2]寺橋——明代開封人對相國寺橋的簡稱。橋在山門外東邊不遠地方。

[3]打磚、排刀——有一種職業叫花子名叫「打磚的」,光赤上身,手執半截磚打擊胸、背,打一陣停下來呼求施捨。另有一種叫作「排刀的」,手拿兩把長刀,用刀的側面交替平打胸脯,類似打磚。

[4]坐氣——叫花子分「坐氣」和「叫街」兩大類。坐在固定地方不動,乞求施捨,叫作「坐氣」。

[5]結草啣環——結草的典故是死後報恩的意思,出於《左傳》。啣環的典故是報答救命之恩的意思,出於《後漢書·楊震傳》注。兩個典故常被連在一起使用。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