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大順軍的主力部隊已經陸續走了兩天,李自成同田見秀卻不急著走,為的是照料全軍撤退和長安百姓們出城逃難。直到正月十六日,李自成知道滿洲兵距長安還有兩天路程,才率領數千親軍向藍田方向出發。

他留下田見秀和大約一萬人馬殿後,晚他一天撤走。田見秀將他送過灞橋。李自成心情很亂,望著田見秀囑咐說:

「玉峰,陝西父老都期待我坐穩江山,救百姓於水火之中。我也是這樣想的。後來在山海關戰事失利,退出北京,又失去山西,我還想固守陝西,等待時機反攻。唉,不曾料到我們大順的國運竟然如此不濟:黃河不能守,潼關不能守,延安和榆林也不能守,如今連京城也丟給胡人!長安存的糧食,能夠帶走的都帶了,餘下的還有很多。怎麼辦呢?玉峰,你明天下午退出長安時,再帶走一部分糧食;其餘的,放火燒掉,不要留給敵人!……玉峰,這是一件大事!」

「臣遵旨!此是大事,絕不敢誤!」

李自成又抬頭向長安方向望一眼,勒轉馬頭,將鞭一揚,在一大群扈從親兵親將的簇擁中往七盤嶺方向奔去。

大順軍走藍田向商州撤退。走過七盤嶺時,因為山高路險,積雪很深,風大天寒,許多婦女和老弱沒有馬騎,有的凍死在山上,有的滾落懸崖。全軍士氣比退出長安時更壞了。有的將士因翻過七盤嶺時失去了親人,忍不住一邊走一邊哭泣,還說些怨天怨地的話。幸而牛金星和宋獻策一直在部隊中間,分派一些將領抽出上千匹騾馬,專力救助那些特別困難的眷屬,尋找在路上失散和失蹤的人。李自成和他的七千名御營親軍趕來後,全部下了戰馬,步行在山路上,用他們的馬匹救助別人。李自成的行為,使將士和眷屬都深受感動。他們說:

「自古以來,哪有這樣好的皇上!」

下七盤嶺以後,已經黃昏。李自成被吳汝義帶進一個背風的小山村休息。御營親軍搭起了帳篷,燃起了火堆。宋獻策和牛金星來了。皇上免去了君臣之禮,命他們陪著他烤火休息。退出長安已經三天,李自成第一次得到休息,臉色顯得十分憔悴,眼眶深陷,一雙眼睛也顯得格外大了。

在關中和山西投順的眾多文臣,退出長安後都逃跑了。原在湖廣投順的顧君恩和喻上猷還留在軍中。李自成知道後,命侍臣給兩人各送去五百兩銀子,傳諭他們好生休息,不必前來謝恩。他已意識到牛金星在有些事情上是有責任的,譬如對他的匆匆東征幽燕持慫恿態度,進北京後沒有考慮到滿洲兵的進關,在錯殺李巖的事情上也沒有諫阻。但此刻看見牛金星並未逃走,在艱難的行軍路上幫他做了許多安定軍心的工作,便將暗中抱怨的情緒拋在一邊了。他望望十分辛苦的牛金星和宋獻策,在心中歎息說:

「唉,如今大順朝群臣星散,只剩下這兩位股肱之臣!」

李自成很擔心目前士氣低落,不堪再戰,倘若滿洲兵從臨潼轉向南來,窮追不放,大順軍很可能一戰即潰,前途不堪設想。他神色憂愁地向牛、宋問道:

「你們想想,滿洲人必然知我帶著人馬向商州奔去,多鐸會不會只派少數人馬進長安,他親率大軍對我窮追不放?」

宋獻策說:「請陛下放心,多鐸最關心的是趕快進長安,絕不會向我窮追。」

「何以見得?」

「崇禎年間,滿洲兵共有四次進入長城,每次都是攻城破寨,肆意擄掠,滿載而歸。可見夷狄之人,殺擄成性。今多鐸知長安無兵防守,必將長驅攻佔,盡掠子女玉帛。況長安為我大順京城,攻佔長安即是立了大功,可以向北京告捷。故臣以為,多鐸必在西安一邊休兵,一邊飽掠,然後再議如何南追。」

牛金星也說:「軍師之見甚是。再說,滿洲兵作戰日久,也需休息。七盤嶺山路險惡,多鐸害怕中計,必待雪化之後,探明我軍行蹤,方敢向我追趕。」

李自成略感鬆了口氣,希望到了鄧州、襄陽一帶,休兵整頓一個月,就有在湖廣立腳的機會了。想到目前的困難處境,他不覺歎道:

「倘若上天祐我,能夠重振旗鼓,轉敗為勝,當不忘以前謀劃之失!」

宋獻策趕快說:「陛下聖明,能夠明察前車之鑒,重振旗鼓不難。」

牛金星接著說:「臣忝為丞相,輔弼無方,致有今日國都不守,主上蒙塵,實在罪該萬死。每次想到這裡,臣心中惶恐慚愧,深覺無地自容。」

皇上說:「你這話不用說了。過去之失,都怪我謀慮不周,不聽林泉的話,後悔已遲。今後只要我們君臣一心,共濟時艱,大順定不會亡。許多文臣,在朕一帆風順時紛紛前來投順,爭先恐後。看見我連遭挫折,一個個溜走了。你們二人始終患難相隨,忠心可感。日後國基穩固,我不會忘記今日之事!」

皇上情緒激動,不覺眼圈發紅。牛、宋見此情形,也不禁低下頭去,暗暗灑淚。

正如宋獻策所料,清兵果然直驅長安,不曾向南追趕,所以大順軍在十分狼狽之後,能在商州城郊停下來休息數日。高皇后仍無一點音信,而田見秀率領一萬人馬趕到了。

李自成將商州城內的州衙門作為行宮,將州衙的大堂作為正殿。那天正在正殿中與群臣議事,田見秀來到,行了叩頭禮後,他命田見秀坐下,問道:

「澤侯,你沒有遇到滿洲兵麼?」

田見秀站起來回答:「啟奏皇上,胡人於十八日下午進城,臣於上午從長安退出,約莫在巳時以前就全軍過了灞橋,轉向藍田路上,所以不曾與胡人相遇。」

「噢,你是一直到十八日早晨才從長安退出的。可聽到皇后的音信麼?」

「一點兒沒有聽說。」

「長安城中可有人在背後談論皇后的行蹤麼?」

「百姓中已有謠言,說皇后沒有同陛下一道,是在十三日夜間單獨往西去了。」

李自成心中一驚,不覺暗暗地說:「皇后險了!」隨即又問道:

「留在長安的軍糧你都燒光了麼?」

「臣未燒光。」

李自成又一驚,問道:「為何不統統燒掉?」

田見秀分明在思想上早有準備,躬身回答:「為著長安城中的貧苦百姓,臣未遵旨燒糧,請治臣以該死之罪!」

李自成瞪大眼睛,怒視澤侯,說道:「你瘋了?你說的什麼?在這樣干係重大的事情上你如何敢擅作主張,違背我離開長安時一再對你叮囑的話?你是朕的心腹舊臣,長安事完全交你處分,十分信任於你,為什麼竟敢如此大膽抗旨,將眾多軍糧留給敵人?你說!快說!」

田見秀趕快跪下,低頭不語。自從李巖兄弟被殺之後,他已經從許多事情上看出大順皇帝的暴躁多疑。但是他並不為自己分辯,只等對他從嚴治罪。李自成見他既不做聲,也不惶恐,更加惱火,大聲說道:

「你是怎麼了?難道你鐵了心抗旨到底,以為你同我共過多年患難,立過汗馬功勞,國法可以不管你麼?」

田見秀終於抬起頭來。那久經風霜、在武將群中顯得特別善良和敦厚的面孔上仍然保持著鎮靜,只是花白的鬍鬚有點兒顫抖。宋獻策已經猜到田見秀不肯燒糧食的原因,私下頗為同情。他決定一旦皇上要斬田見秀,他就趕快跪下求情,並使眼色要牛金星也替澤侯求情。他又悄悄地望了皇上一眼,看見皇上的臉色鐵青,神情十分嚴峻,眼睛裡充滿忿怒,露出殺機。他的心涼了半截,輕輕用肘彎碰了牛金星一下。牛金星明白了他的意思,回給他一個同意的眼色。

全場人都意識到老將田見秀犯了大罪,馬上會大禍臨頭,但是沒有誰敢做聲,都在屏息等候。作為行宮正殿的州衙大堂上好像密雲不雨,顯出可怕的肅靜。

突然,李自成將「御案」一拍,厲聲問道:「田見秀!你究竟為什麼不肯遵旨行事,將軍糧留給敵人?快說!我等你說清楚以後再將你斬首!」

田見秀又伏地叩頭,然後回奏道:「臣明知不遵旨燒去軍糧,罪無可逭,可是遵旨燒糧,臣心實在不忍。長安平民無力逃跑的尚有兩三萬人,另有一兩萬人只是逃出城外,無處可去,只在近郊躲避。當百姓聽說我軍都將撤走,不能帶走的糧食將要放火燒掉,便在天色黎明時成群結隊地來到糧倉外邊,哀求將糧食分給百姓救命。臣親自前往察看,勸諭百姓散去,說聖上有旨,這糧食必須燒掉,以免落入敵手。眾百姓起初是跪在雪地上向臣哀求,繼而向臣痛哭。臣見百姓們滿面菜色,十分可憐,答應了他們的懇求。為怕眾百姓在紛亂中踏傷老弱,又派了五百將士,維持秩序,按人按戶發放糧食。到了前半晌,那躲避在近郊的百姓聽到消息,也都回城了,請求發放糧食。直到滿洲兵到了臨潼,城中窮百姓仍在分糧。臣下令趕快放火,但老百姓拚死圍著糧倉,不讓放火。臣又一次騎馬趕到,一面勸諭百姓,一面下令放火。可是老百姓有的堵住糧倉的院落大門,有的跪在地上,阻止臣和親兵們不能向前,成百上千的老百姓,驅趕不散,求臣救命,哭聲震天。百姓哭,臣也哭。可憐長安和關中父老……」

田見秀忽然說不下去,熱淚奔流。李自成沒有做聲,他的面前彷彿出現了伏地哀求的百姓影子,又彷彿聽見了成百上千的百姓的震天哭聲。他向群臣掃了一眼,看見大家都很感動,有的噙著眼淚。

「陝西是我們桑梓之地,」田見秀接著說,「我朝定都長安,卻沒有使長安和關中百姓享一天太平之福,所以臣對著飢餓百姓,不能不哭。後來,有十來個父老被推舉出,向臣擔保:當胡人過了灞橋往西,由老百姓自己放火,燒了糧倉,絕不使糧食落入敵人之手。臣無可奈何,便只好暫不燒糧,趕快將人馬撤出長安。後來聽說,胡人到了灞橋以後,派了一千精銳騎兵,疾馳入長安,殺了十幾個正在放火的百姓,滅了火勢。臣要奏明的事情原委,就是這樣。臣違抗聖旨,未燒糧食,罪該萬死。處此軍心渙散、紀律懈怠時候,請皇上趕快殺臣,以振軍律。臣來看皇上,明知罪重,縱然斬首,也將歡樂歸陰,絕不求皇上降恩寬恕。」說畢,他從腰間取出來用黃緞包著的澤侯金印,膝行向前,將金印奉置「御案」,伏地等候發落。

李自成對如何處分田見秀,一時沒了主意。雖然他深恨田見秀違旨,貽誤軍國大事,但是也理解田見秀當時面對著長安饑民的心情。他想借此機會,拿田見秀嚴厲治罪,作個榜樣,整肅軍紀,但是又覺得心中不忍,也看出來眾文武都有救澤侯之意。他望望伏地待罪的老將和拋在桌上的金印,想了一下,厲聲說道:

「田見秀竟敢以糧資敵……押下去,聽候從嚴議罪!」

李自成在商州駐軍數日,便率領十幾萬大順軍和隨軍眷屬退到鄧州。襄陽府尹牛佺親自率領兩千人馬來到鄧州接駕。因為鄧州的災情很大,無法供養大軍,李自成便決定固守荊、襄,對抗清兵。他命劉宗敏率領大軍退往襄陽,牛金星、喻上猷和顧君恩一同前去。他自己則留下兩萬人馬,在鄧州和內鄉境內駐紮,既為防堵清兵進攻襄陽,也為著安定軍心。

由於接連挫敗,大順軍的士氣愈來愈低落。從前,在最艱難的日子裡,他自己沒有灰心過,他手下的將士也沒有人對他離心,而今天的情況恰恰相反!這使他非常思念那些在十幾年中跟隨他備嘗艱苦、不幸死去的忠勇將士,特別是想起來那位捨身救他逃出虎口的王吉元。李自成派人在鄧州尋找王吉元的母親,希望再次周濟這位老人一點銀子。可是,吳汝義很快向他稟報:王吉元的母親已經餓死了。

李自成問道:「上次我們路過鄧州,給王吉元的老娘留下二十兩銀子,她怎麼會餓死了?」

吳汝義說:「臣親自到了王吉元的那個村莊,村裡人死的死,逃的逃,已經空了。後來在鄰村找到一個中年人,已餓得走了相,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他告訴臣說,崇禎十六年春天,皇上在襄陽時候,下令鄧州、南陽各地駐軍和百姓墾荒,發給種子。老百姓一時有了太平之望。不料我軍在秋天打敗了孫傳庭,全師進入陝西。河南明歸大順,實際無主。鄧州一帶更亂。王光恩又從均州來,攻破城池。兵荒、匪荒加天災,鄉下人不死即逃,田地荒了,村子空了。那二十兩銀子,說不定是被土匪搶去了。反正王吉元的老娘就在去年荒春上餓死了,連屍首也沒人掩埋!」

李自成聽了稟報,低下頭去,半天沒有說話。之後,他揮手使吳汝義退出,猛地站起,繞屋彷徨,深深歎氣。

劉宗敏和袁宗第等離開鄧州時,曾勸說李自成赦免田見秀;宋獻策和牛金星也替田見秀說情。田見秀一直被軟禁在李自成的御營中,等候發落。由於他平日待人寬厚,資格又老,所以雖然皇上說要從嚴治罪,御營的將士們卻仍然待他很好。他自己分明將禍福置之度外,從不托人求情,也不上表申辯。他連戰爭的消息也不肯打聽,有時在帳中焚香誦經,有時自己洗衣服,補衣服,完全素食,生活簡單樸素得如同老僧。

到了二月下旬,軍情漸緊,李自成這才決定離開鄧州。動身的頭一天晚上,大約二更時候,李自成傳旨召見田見秀,只有軍師一人侍坐。田見秀叩了頭,跪在地上,等待發落。皇上吩咐:

「玉峰平身,坐下敘話!」

田見秀聽見皇上的聲音很平和,不帶一絲怒意,並且像往年一樣稱呼他的表字,便明白皇上已經回心轉意,不會再對他治罪了。他叩了個頭,輕輕說出一聲「謝恩!」站起來,在一把與軍師相對的椅子上側身坐下。李自成含著微笑,說道:

「玉峰,你雖然違旨,做了很大的錯事,朕想著我們多年患難之交,你又是有功大將,朕不再處罰你了。還給你澤侯金印,仍命你帶兵打仗。你有什麼話要說麼?」

田見秀立刻重新跪下,連叩了三個頭,「謝陛下天恩高厚!然而臣實實有罪,完全不予處罰,反使臣心中不安!」

「玉峰,你快起來吧,別的不用說啦,起來,坐下敘話!」等田見秀重新側身坐下,皇上接著說,「今夜召見你,不要多講君臣之禮。自從朕稱王稱帝之後,朕再想像從前一樣同老朋友促膝談心,毫無隔閡,很難得了。今夜只有獻策在面前,已命御膳房準備了酒菜,我們君臣小酌閒話吧。」

隨即有御前近侍端來兩張小方桌,放在皇上面前。擺上簡單菜餚,斟上了鄧州本城出產的黃酒,燙得滾熱。皇上舉杯。宋獻策和田見秀站起來稱謝,然後用嘴唇在杯沿上咂了一下。田見秀重新坐下後恭敬地問道:

「請問陛下,眼下皇后在什麼地方?」

「皇后尚無一點音信。據細作稟報:滿洲兵有幾千騎兵過了渭河,佔了咸陽,是不是已經派兵追趕皇后,尚不清楚。另外,有可靠消息:在長安的滿洲兵大部分出潼關往東,一部分過商州往內鄉來。朕同軍師認為,這是分兩路來追趕我們,使我們無法在湖北立足。因秦嶺山上大雪融化,商洛道上泥濘難行,所以滿洲兵大部分人馬到洛陽,過龍門,經汝州往南陽來,這一條道路既好走,還可以防我奔入豫中和淮南一帶。總之,眼下局勢十分不妙,你與我明日同去襄陽,固守荊、襄。」

「明日就往襄陽?」

「明日一早便走。留下兩萬人守鄧州,為襄陽屏藩。你的人馬都在襄江南岸駐防,你回自己的部隊去吧。」

田見秀說:「倘欲固守荊、襄,必須肅清鄖、均之敵,使鄖、襄連成一片,成首尾相應之勢。不能奪取鄖、均,則襄陽勢孤,固守很難。陛下與軍師對此如何籌劃?」

李自成說:「捷軒已經於前天派兵去攻打均州,並不順利。此時我軍士氣不振,不宜再受挫折。朕已命捷軒趕快從均州撤兵,只設法固守襄陽、樊城。玉峰,不料國運敗壞至此,除固守荊、襄外,別無善策!」

田見秀自從前年冬天到長安以後,就一直懷著可能挫敗的隱憂,但也沒料到竟然敗到如此地步,所以他只在心中歎氣,無計替皇上分憂。李自成看出來田見秀的神色沉重,強作笑容說:

「你在退出長安時不聽朕的囑咐,沒有將糧食燒掉,這事已過去了,不必再記在心上。朕聽說你退出長安以後,你的左右將領擔心朕將你治罪,勸你暫時將人馬拉進終南山中,等朕的氣消了以後,再來見朕。你不肯,說朕正需要人馬,拱衛京城的人馬比較精銳,你必須將這支人馬交還給朕,不問你自己吉凶。單你這個忠心,朕還有什麼話說?不能怪你不燒糧,只應怪朕自己不該將燒糧的事交付你辦,你是個有菩薩心腸的人!」

宋獻策想使空氣輕鬆一些,也笑著說:「玉峰畢竟是陛下的忠臣,明知會受陛下治罪,還是趕快回來。」

田見秀向宋獻策笑著說:「除了回到陛下身邊,我能到哪兒去?現在還不是我躲到終南山當和尚的時候!」

李自成問:「你日後還要出家麼?」

「崇禎十二年在興山境內,有一天往白羊山寨張敬軒營中赴宴,半路上遇到一座古寺,停下來閒看風景,那時陛下已經答應臣日後出家了。」

「啊?」李自成愣了片刻,忽然笑道,「你還記得!」

「臣記得很清楚,日後出家也算是欽准出家。」

屋裡的空氣活潑了,李自成心上的愁雲散去了。他又笑著問:

「你倘若日後出家,打算用什麼法名?」

「臣表字玉峰,就自號玉和尚,不必另起法名。」

宋獻策說:「玉和尚這三個字倒有趣,只是不像是佛門法號。」

李自成也說:「是的,不像和尚名字。」

田見秀說:「臣縱然能遂平生之願,出家為僧,也不會忘記陛下。到那時,我索性自稱欽准出家玉和尚。」

宋獻策搖頭說:「不妥,不妥。更不像和尚法名了。」

李自成哈哈大笑,隨即說道:「不談了,不談了。我們君臣間談笑風生,已經許久沒有了。你們去休息吧,明日一早我們就要啟程了。」

李自成到襄陽後,以襄王府為行宮,當日就召集最親信的文武重臣開御前會議,討論應付滿洲兵南下之策。討論半天,竟沒有一個人能想出一條妙計。在沒有辦法之中,決定立刻差王泗夫婦攜帶一大批貴重禮物和李自成的一封書信,前往武昌,勸說左良玉與大順聯兵抗滿。當天夜間李自成就宣召王泗夫婦進宮,將這緊急使命對他們說明,要他們連夜準備,明日一早動身。

左夢梅多年沒有見到養父,得到這機會自然是喜出望外。王泗想著大順軍已經打了敗仗,料想他此去未必能說動左良玉,也許不能夠平安回來。但他是孩兒兵出身的將領,對大順皇帝有無限忠心,寧肯死在左營也不會皺皺眉頭。他沒有流露對這一差事的擔心,反而顯出高興的神色,對皇上奏道:

「臣妻左氏,一向思念養父之恩,不能歸寧,常常夢見養父。陛下派臣夫妻前去武昌辦事,臣夫妻必當盡忠效力,也將深感聖恩。」

皇上望著左夢梅說:「左小姐,你到了武昌,見了你的父帥和兄長夢庚將軍,一定要代朕傳言:如今胡人勢強,朕與左帥合則兩利,分則兩傷。況且胡人志在滅我中國,並非只與朕一人為敵。胡人若打敗了朕,下一個被消滅的就是左帥。當今急務是左帥與我聯兵作戰,共救中國。目前朕手下有三十多萬精兵,皇后又招集了二十多萬精兵正在日夜趕路前來,不日可到湖廣會師。倘若左帥不以中國為重,一味與朕為仇,我大順軍迫不得已,只好先取武昌,再回師與胡人決戰。為著救我中國,先來個兄弟相鬥,此是下策。除非萬不得已,朕絕不對左帥再動干戈。朕的苦心,你一定要記住,傳給左帥知道!」

左夢梅回答說:「臣妾謹遵聖旨,不敢遺忘!」

第二天清早,天色剛亮,王泗來宮中辭行。李自成已經起床,對他小聲囑咐說:

「小四兒,你是跟隨我長大的孩子,我才將這樣差事交付於你。不管成功與否,你都要趕快想辦法送回消息。還有,你到左營,須處處小心,一定要說我大順雖然暫時戰敗,兵力仍很強大。去吧,盼望你平安回來!」

王泗同左夢梅攜帶許多貴重禮物,挑選了二百騎兵跟隨,向武昌星夜趕路。李自成希望左良玉不要同他為敵,但又覺得毫無把握,在襄陽一面等待武昌消息,一面部署對抗從商州南來的滿洲兵。奇怪的是,這一支從商州進入河南的滿洲兵並不來追趕他,卻從內鄉境內往東,經南陽府城轉向東北,向許昌方向去了。

到了三月初,又有一支滿洲兵從商州進入內鄉,人數很多,確實是來追趕他的。據幾處探子稟報,才明白滿洲朝廷去年秋天原來任命多鐸為定遠大將軍,專征江南;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專征陝西。後來多爾袞因見大順人馬仍然眾多,不可輕視,才臨時改變進兵方略,命多鐸暫緩南征,從孟津渡黃河進攻潼關和西安。如今多鐸奉命將陝西交給了阿濟格,全軍分道出陝,自河南趨淮揚,從揚州下江南。阿濟格則奉了攝政王的嚴命,要對他窮追不放,直到將他消滅。

面對著這非常嚴重的新情況,李自成同親信文武們密商對付方略。大家認為必須保全退入湖廣的兵力,絕不浪戰,不死守一個地方與敵人硬拚,而應該將人馬退到從承天到長江邊上,隨時可以退到長江以南。為著容易退往長江以南,必須在荊州、沙市駐紮重兵,一則牽制敵人,二則保護長江暢通。

李自成下令駐守鄧州的人馬迅速退過襄江,只留下兩千人稍事抵抗,又起到滯遲敵人的作用。什麼人退往荊州,什麼人退往承天,都在這一次會議上決定了。大將中劉芳亮和袁宗第退往荊州,文臣中牛金星、喻上猷和牛佺同去,經營上游。李自成和劉宗敏率領大順軍主力退往鄂中,相機與左良玉聯合或奪取武昌。當滿洲兵佔領鄧州,繼續向襄、樊進兵時,襄陽的撤退計劃已經完成,只留下幾千人守襄江南岸,掩護百姓出城,逃往南山。牛佺是襄陽府尹,最後退出,與牛金星從宜城一路退走。李自成也同牛金星一起最後退出。他回望襄陽城,又東望襄江岸,感到前途茫茫,無限心酸……

《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