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象台與欽天監

近來社會中的輿論,對於氣象台的報告,恆表不滿,說報告的情形多數靠不住,這種談論,屢見於報端,不必詳舉。按說世界上的事情,多是瞬息萬變,天氣更是如此。故杜甫詩有「天上浮雲如白衣,斯須變幻為蒼狗」之句。最流行的諺語中,也有「天有不測風雲」等等這種話。總之,陰晴風雨等等,是時刻改變的,測量的儀器好技術好,測量雖准,發表出去之後,難保不又生變化;機器不好,技術再稍差,與世界各處之氣象台聯絡再不夠,那就更容易錯誤了。一次,我同氣象台的友人談天說笑話,他說氣象台所發表的話都是準確的,最奇怪的是有人不相信。我說人們不相信還不關重要,老天爺若不相信,可就有問題了。我也常對友人說,諸君不要太輕視氣象台,他們的報告,雖然有時不準確,也是天氣變化所致,但他們的工作,確於國家社會極有益處,只是儀器等等,需待改良耳。由此回想到前清以前之天文台、欽天監等等的工作,與此就大不相同了。他的名字,叫作觀象台,平常都呼為天文台,屬欽天監所管,設於北平東城牆上,正對裱褙胡同;欽天監衙門,即在城下觀象台中,有渾天儀、璣衡撫辰儀、黃道儀、量天尺等等。按說渾天儀這個名詞早已有之,《春秋文耀鉤》載,唐堯即位,羲和造渾天儀;《後漢書·張衡傳》中亦有造渾天儀的記載。總之,漢代以前即有此器,則是毫無疑義的。其餘所有的儀器,有明正統間所制的,有一大部分是清朝康熙年間,比國人南懷仁所監製的,其製法名曰煉銅泥精,銅現黑紫色,永不生銹,在城牆上風吹日曬二百多年,其明亮尚同新制的一樣。中國的曆法,在堯舜之時已很發達,為世界發明最早的國家;五代、宋朝以後,日漸退化;到了明朝,連日月蝕之期都測不准了。到萬曆年間,經義大利人利瑪竇才給校正過來,又經南懷仁、湯若望他們繼續工作,更有了很大的進步。南懷仁曾為欽天監監正,後做到侍郎,死後與謚曰勤敏公。在康熙年間,欽天監的工作確發達了一個時期,雍正以後,就漸漸的腐敗下來。

欽天監,唐朝名曰司天台,宋朝曰司天,至明清兩朝,都曰欽天監。中堂官曰監正,下邊有五官正等官,如春官正、夏官正、中官正、秋官正、冬官正等等。他執掌的,是天文、歷數、占候、推步等事,衙門雖小,但因永遠派有親王管理,所以可專折奏事。不過他所上的奏折,關於真正民事的並不多,大約都是有點迷信的性質。總之,他這個衙門中,所做的事多是如此。茲把他所有的工作,在下邊分類簡單著述說幾件。

一是基本工作。惟一的基本工作。就是編纂時憲書。時憲書,原名歷書,歷朝皆然,俗名皇歷;清朝因乾隆名弘歷,避諱歷字,改名時憲書。簡言之曰憲書,其實時憲書中,於社會有用處的事情,只不過二十四節,晦朔弦望,每月日出日入之時刻等幾件事情;其餘如宜出行、宜嫁娶等等,許多許多的話,雖然都有點憑借,然於社會可以說一點益處也沒有。尤其是他每月月佔之詩句,更是隨便占來,如今年庚子年正月之詩雲,「元旦晴和萬民歡,雨雪霏霏兆豐年。最喜立春晴一日,農夫不費力耕田」等等是也。他這種作風頗廣泛,每月有占,每年亦有占,欽天監大堂之楹聯,便是「夏至酉逢三伏熱,重陽午遇一冬晴」,諺語又訛為「夏至有風三伏熱,重陽無雨一冬晴」。此語鄉間還不盛行,北平商家則極相信,皮襖行更甚,倘遇重陽日大雨或陰天,則都要大吃大喝,慶賀一次。他們說,無雨一冬晴,晴則天暖,皮襖滯銷,生意當然不好;下雨則一冬多陰,陰則天寒,寒則銷貨多,故一定要慶賀。於是有幾種筆記,辯論更正,說本作「午遇一冬晴」,訛為「無雨一冬晴」,何以此一天無雨,便要一冬晴呢?這是當然靠不住的云云。其實午遇一冬晴,也一樣的靠不住。編製這本時憲書,在表面看是很繁難的一種工作,其實並不難。因為其中的工作,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照抄而來,例如所謂天德和、宜動工、宜出行等等這些話,都是照舊抄錄;所謂六十年一還原,例如今年是庚子年,所有的事情,都與六十年前庚子年的一樣。所不同的,只有二十四節、日蝕、月蝕、日出、日入、晦朔弦望等等幾種,但也都是照例的計算便可知曉,用不著多大學問。日月蝕,雖然須測算,也是依舊法一推算便得,然如彗星等,他便測不出來了。時憲書編好,先要進奉皇帝閱看,這是該衙門一個很大的典禮,每年冬至進奉,這個名詞,就叫作進時憲書。進上的時憲書,都是抄本,抄得極工致美麗;共分兩種:一種是全國的節氣時刻;一種只是宮內所用之簡單本。然都抄得極工整。兩種我都有所保存,乃由書攤上購得。進上皇帝看過之後,才發交各書店印行售賣,這是欽天監同人的一筆進款。按國中通行的時憲書,向來是兩種:一種是全國性的,各省節氣及日出日入之時刻,都各不同,所以各省城之節氣時刻都要列入,西至新疆,東至東三省,台灣等省,都要詳載,不過這種書因為民間不很需要,買者甚少,然各省官場則都須購置;一種是該省的,這種書只列本省節氣時刻,如北平河北省通行之時憲書,則是北平的節氣時刻,所以第一行永遠書明「都城順天府節氣時刻」等字樣。以上不過大略談談,然話已太多,若想詳細評論時憲書,那非幾十萬字不可,但似乎沒有什麼大的意義。

二是奉旨的工作,這種工作很簡單。大致都是揀擇吉期等事。從前一點小事,也都要選擇好日,所謂趨吉避凶。平常人家只是查查時憲書便妥,國家大事則都是由皇帝降旨,命欽天監選擇,例如國家的土木工程;派大將征剿,起兵的日期;黃河決口,合龍大工;皇帝以及妃嬪等等的喪葬;皇太后、皇太妃、皇帝、皇后等等上尊號;妃、嬪、王、貝勒等等冊封;皇子、公主等等婚嫁,皇子等命名;每屆春季換戴涼帽,秋季換戴暖帽等等。以上這些事情,都是特旨命欽天監選擇吉期。至於宮中小的工程、掃除等等,那就由內務府衙門直接知會欽天監選擇,不必降旨了。請看他這種工作,於國家果真有什麼幫助,於社會果真有什麼益處,也要設這樣一個大衙門管理?現在的氣象台,當然沒有這種工作。

三是專折奏事。他自動上奏折的事並不多,說起來更是可笑。他每年元旦,必要上一奏折,並須於皇帝起床前送到宮中,皇帝起床,盥梳畢,任何事不許做,須先看此折,折中的言詞,卻只三兩句,曰「風從艮地起,主人壽年豐」。此夜之風,是否從艮地起的;果然從艮地起,是不是一定人壽年豐,且都不必論,總可以說是與氣像有關就是了。此外的奏折,就是每逢日月蝕之前,必要奏明,倘再測出日月合璧、五星聯珠等事,那就更要奏明瞭。關於彗星雖然不能預測,然倘遇彗星發現,也要奏明。他所上的奏折,大致不過如此而已,雖然是有關氣象的,但於民生則毫無關係。

欽天監有使人最難過的一件事情,就是光緒庚子後(一九○○年),外國聯軍想把交民巷一帶,北至長安街,西至前門,東至崇文門,盡行佔據。其中大小衙門,公所很多,最重要者,是前門內之五部(刑部在前門西,故亦曰西曹)及御河橋之堂子。堂子為滿洲之祖仙堂,其尊嚴鄭重,遠過於太廟。經李合肥再三交涉,只把五部留下,堂子始終被佔。堂子坐落在長安街南,御河之東,歸義大利國佔有。後來發明了無線電,義國軍營之角上,即御河橋旁,豎起一根大電桿,還不是鐵的,不過一根木桿,自然也相當高。欽天監衙門見此,便上了一道奏折說,該電桿於宮中風水大有妨害,應令其拆去。西後見此奏折,深為嘉納,即諭知外交部,把此意照會義國使館,使其趕緊拆除。義國公使接到照會後,即與各國公使談論此事,大家都說這樣性質的公事,無法辯論,無法答覆,置之不理可也。於是義國公使就始終沒有答覆,日久西後也未敢再問,事遂過去。按各國外復交之習慣,彼此函信,萬無不答之理,此事可算創聞。國家的面子,總算丟完了。按照中國的舊習慣來說,給外國人去此照會,彷彿也有理由,但是他沒有想一想,自己的國家削弱到了什麼程度,在國際間的資格,降落到了什麼樣的地步,還把這樣的事情,給外國人去照會,不至於把國家的面子丟完不止。若按實在情形來說,交民巷駐了好幾千外國兵,於國家的風水,比那一根電桿更壞的多吧?為什麼不照會他們,使他們趕緊撤兵呢?當然他也知道這樣的照會是沒有用的。既是知道兵不能撤,則為那一根電桿也就不必再丟人了,這豈非令人極難過的事情嗎?現在氣象台,絕對不會幹這樣的事情的。

《清宮史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