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禹讓天下於奇子 分散藏書於各處

且說夏禹自在蒼梧下車泣罪之後,轉身北上,漸近西嶽。

這時適值秋收之際,四野黃雲,年歌大有。夏禹見了,非常快樂。一日,到了一處,瞥見水邊樹下有一個人坐在磯頭釣魚,頭戴箬笠,手執魚竿,黑髮修目,氣象深灑。樹旁站著一隻黃犢。夏禹覺得他有點古怪,一路暗想。車子已經過去,夏禹仍舊叫停止,下車步行,想到水邊去和那人談談。哪知回到水邊,那釣魚人已不知去向。夏禹不勝悵悵,只得上車再行。

過了一會,左右報告:伊國候來迎接。原來此地在伊水之旁,是伊國的境界。夏禹與伊侯相見,尋常慰謝寒暄的話說畢,便問他境內有無隱逸的賢人。伊侯道:「有一個名叫奇子,才德兼優,惜乎是巢、許一流人物,不肯出仕的。」夏禹忙問他的相貌、年齡和職業,據伊侯所說,確像剛才所見的那個釣魚人。夏禹益發欽慕,便想去訪他。伊侯道:「他住在南門外山下,正式去訪他,他一定不肯見的。如我王果要見他,只有改易服式,出其不意的前去,或者可以見到。」夏禹答應,立刻改換衣服,伊侯也改換了,屏去從人,君臣兩個徑向南門而來。

到得山下,只見一帶樹林裡面隱隱露出幾間茅屋,伊侯道:「從這裡右邊過去第三間,就是他的住所。」兩人剛轉過林,只見一人騎犢肩竿,手中提著魚籃,剛剛到他門口。伊侯一看,正是奇子,忙指與夏禹。夏禹一看,正是剛才所見之人,不禁大喜。原來奇子剛才釣魚之後,騎犢向他處購物,從別路而歸,故此恰恰與伊侯、夏禹同到。回轉頭來,看了伊侯、夏禹,便想逃避。伊侯是他素來見過的,夏禹是從前治水之時到此地,亦認識面貌。現在看見他們微服而來,料想一定是又要拉他出去做官,因此便想逃避。

伊侯忙上前扯住道:「聖天子特地下顧,先生如再隱遁,未免太不近人情了。」一面說,一面介紹與夏禹。夏禹先上前施禮道:「久仰大名,特來造訪,尚乞勿拒為幸。」奇子不得已,亦放下魚竿,還禮道:「世外之人,辱承枉顧,未免太屈尊了。既如此,請到蝸居中坐坐吧。」於是三人一同進入茅屋之中,分賓主坐下,彼此閒談。漸漸說到道德政治。奇子所說別有見解,與人不同,夏禹甚為佩服。暗想從前帝堯讓巢、許,帝舜讓石戶之農、善卷、子州支父等,今我遇著這位高賢,何妨傚法堯舜,讓他一讓呢。」想罷,便邀請奇子出山輔佐,且吐出願以天下相讓之意。

奇子笑道:「老實不瞞你聖天子說,官不是人做的,天子尤其不是人做的。即以聖天子而論,從前輔佐帝舜,可謂辛苦極了,鑿山川,通河、漢,弄得來頭上沒有發,股上沒有毛,所以舜的讓你並不是愛你,是拿了來送你。我生出來是舒服慣的人,決不能學你這樣的勞,請你不必再說了吧。」夏禹起先聽伊侯說,已知道他是巢、許一流的人,如今聽他的話,又說得如此不客氣,料想再讓也無益,又談了一會,即便興辭,在路上與伊侯嗟歎不已。

過了幾日,夏禹到了華山,朝覲之禮一切均循舊例。禮畢之後,又向北行。原來施黯鑄九鼎,選定的地方是在荊山之下,夏禹因此特地繞道前往視察。只見許多工人技師等正在那裡繪圖的繪圖,造胚的造胚,錘煉的錘煉,設計的設計,非常忙碌。

夏禹向施黯道:「朕聞這種金類有雌有雄,最好選擇雄金,鑄五個陽鼎;選擇雌金,鑄四個陰鼎。五應陽法,四象陰數,方為適宜。至於九州之中何州直屬陽,何州宜屬陰,由汝等自去悉心研究分配,寡人不遙度。」施黯聽了,唯唯受命。

夏禹離了荊山,又上龍門,直向恆山而行。朝覲過了,已近殘冬,匆匆回都。一日,經過一處山僻之地,茅屋之外有一個土人負暄讀書。夏禹過十室之邑,照例是必定下車的,如今又見那人讀書,益發欽敬,就下車步行過去一看,原來他所讀的是《三墳》。那士人看見夏禹走到,亦起立致敬。夏禹問他姓名,那土人道:「姓東裡,名槐。」夏禹和他立談幾句,聽他口氣,似乎是很有學問的賢者,便問他道:「寡人看汝頗有才識,何以隱居不仕?」東裡槐道:「遇到這種時世,做什麼官呢?」夏禹聽他口氣不對,便問他道:「寡人多過失嗎?」

東裡槐道:「多得很呢。從前堯舜之世象刑以治;現在你改作肉刑,殘酷不仁,是亂天下之事一也。堯舜之世,民間外戶不閉;現在你作城郭以啟詐虞,以興爭鬥,是亂天下之事二也。

堯舜敬奉鬼神,而不尚神道;現在塗山之會,你號召些神怪來威嚇諸侯,是亂天下之事三也。堯舜之世,不親其子,丹朱、商均早封於外;現在你的兒子啟仍在都中,與各大臣交結,干預政治,將來難免於爭奪,是亂天下之事四也。堯舜貴德,而你獨尚功,致使一班新進浮薄之少年遇事生風,以立功為務,是亂天下之事五也。在這種時代,我哪裡還肯出來做官呢。」

夏禹聽了這一番責備,做聲不得,只得斂手謝過,就匆匆上車而歸。

回到安邑,次日視朝,便將處士東裡槐所責備的五項與群臣說知,並說道:「外間輿論對於寡人如此之不滿,寡人看來,終非好氣象。」杜業道:「這些議論。臣亦早有所聞。不過這種事實都是氣運使然,或者時勢所迫,不能不如此,沒有方法可以補救,我王何必引以為憂呢?」季寧道:「城郭一項,照那處士所說是亂天下之事。臣看起來,實在是固國衛民的極好方法,弊在一時,利在萬世。愚民無知,但顧目前,不識大體,所以有這種非議。請我王宸衷獨斷,照臣前所建議飭令各處都建築起來,並且繕修甲兵,以為預備。臣聞古人有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又說:『天生五材,誰能去兵?』況且現在天下洶洶,既有這種猜疑,難保不有蠢動之諸侯借此以為背叛之端。假使另外沒有消弭的善法,而又不急修城郭,急治甲兵,是坐而待亡之道也。」然湛道:「臣意亦是如此。臣聞上古之世,以石為兵,神農氏之時用玉,到得黃帝之時才用銅。我王從前鑿伊闕,通龍門,仍是用鋼作器具。自從發明了用鐵之後,那個銳利遠勝銅器萬倍。假使用它鼓鑄起來,制為兵器,威服三軍,天下諸侯那個敢不服呢?」杜業、輕玉等聽了,對於兩說都非常贊成。夏禹不得已,於是飭令各地修造城郭,繕具甲兵。並且作法三章:一曰強者攻,二曰弱者守,三曰力量相敵則戰。這個法令一下,天下諸侯又紛紛懷疑,這亦是夏禹時代不及堯舜的一端。但是夏禹雖然德衰,天下卻非常太平,公家有三十年的積蓄,私家亦有九年的積蓄,所以仍不失為隆盛之世。

有一年,天上接連雨金,先後共有三日,人民損傷雖多,而金之所人足以補償而有餘。有一年,天上接連雨稻,先後亦是三日,人民非常獲利,究竟是何理由,不得而知。但是在當時的百姓都以為是禹德格天,得到上天的瑞應。夏禹自此之後亦絕少興作,閒暇之時,不過修習仙術而已。

過了兩年,天上忽然發現一種怪象,原來是太白星日間都能看見,一連九日,方才滅沒。大家正猜不出它是樣是災,紛紛議論,忽然施黯來報道:「九鼎鑄成功了。」夏禹大喜,知道太白晝見是為這個原故,便吩咐將那九個鼎都遷到安邑來。

但是那九鼎非常重大,荊山到安邑路又甚遠,中隔大河,遷移不易,足足用了幾十萬人夫,費了三四月光陰方才遷到。夏禹一看,陽鼎五,陰鼎四,上面圖書都非常精妙,遂將施黯及他手下的工人技師優加慰勞賞賜。

從此之後,這九個鼎就算是國家最緊要的重器,大家要想奪天子做的,不說奪天子,只說要問這九鼎的大小輕重,就可知他是要想奪天子位了。後來夏朝為商所滅,九鼎就遷於商朝的都城毫邑。商朝為周所滅,九鼎就遷於周朝的鎬京。後來成王在洛陽地方營造新都,又先將九鼎安置在郟鄏地方,其名謂之定鼎。直到戰國之末,周朝為秦始皇的父親昭襄王所攻,取了九鼎,遷之於秦。但是有一個忽然飛人泗水之中,求之不可得。另外還有八個到秦滅之後,究竟如何結果,卻無可考。不過這九個鼎居然能傳到二千年之久,有一個而且通靈能飛,真可謂神異之物了。閒話不提。

且說夏禹自從九鼎鑄成之後,知道自己脫離塵世之期近了,種種的預備打算。過了一年,正是夏禹即位的第八歲,正月初吉,就下了一道命令給萬國諸侯,定於某月某日在揚州之苗山大會。命令發出,夏禹自己亦整備行裝,叫伯益攝政,和杜業、輕玉、季寧、然湛、施黯等在都留守,將平日所著的《真靈寶要集》、《天官寶書》、《靈寶長生法》等書、又治水時所用的赤碧二珪、伏羲氏所賜的玉尺、軒轅氏的銅鏡等等統統帶了走。又自以為年屆百歲,起居需人伺候,特引古人行役以婦人之札,叫帝女亦隨侍而行。

到得動身的前一日,叫過真窺、橫革、之交、國哀四個人過來吩咐道:「汝等四人隨寡人平治水土,歷盡勤勞艱辛,現在年紀盡老繕了,好好保養餘年,俟寡人歸來再見吧。」真窺聽了這話,莫名其妙,不知道他話中含著什麼意思,只得唯唯答應。夏禹回到宮中,又叫過兒子啟來吩咐一切,並且賜啟一塊美玉,名叫延喜之玉。說道:「我向來不貴寶玉的。但是從前捐璧於山的帝堯亦曾經授帝舜以苕華之玉,照這樣看來,玉之為物,亦未始不可寶貴,汝其善藏而善守之。」啟再拜而受。

夏禹又與塗山後話別,回轉頭來,看見一個少子站在身邊,是平日所鍾愛的。因又想起一事,再叫過啟來吩咐道:「汝這個小兄弟,我打算給他一個封國,在褒的地方。我明日即須動身,已來不及,將來又恐忘卻,汝須代我記著。」啟唯唯答應。

到了次日,夏禹起程,宰相伯益率領百官至南門外恭送。

忽見有兩人匆匆而來,原來是大章、豎亥二人。夏禹在帝舜未崩時,叫他們去測步大地的,如今方才回來報告。大章所步的是東極至於西極,共總有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零七十五步;堅亥所步的是南極至於北極,共總有二億三萬三千五百里零七十五步,兩數相同。所以他們兩個同時出去,同時回來。夏禹看了,遂慰勞道:「汝等多年在外,僕僕奔走,辛苦極了,作速去休息吧。」又吩咐伯益對於二人須重加賞賜。伯益聽命,和群臣自回朝中不提。

且說夏禹這次出行並非直到揚州,他的心思,是要將他所有的秘書寶物等分藏在各山,以便後世有緣的可以得到。所以他的出門先向西南行,從風陵堆逾過黃河,直到熊耳山,選擇了一塊地方,叫從人開鑿一間石室。夏禹本來有預備好的一個金匱,石室鑿好之後,便將他攜來各種圖書寶物之中揀了幾種放在金匱內,就拿到石室之中去藏著。然後又叫從人用土石將石室遮住,隱在裡面。到得後來,士人但知道夏禹曾經在此山藏書,究竟所藏何書及藏在何處,均不得而知了。

這時帝女在旁問道:「天下名山有九,熊耳山並非天下名山,藏在此地是什麼原故?」夏禹道:「熊耳山是洛水發源之地。洛水最有神靈,當初帝堯授帝舜及帝舜授寡人以天下皆於此水中得到禎祥。又從前寡人治洪水時,亦曾在此水中得到寶書及九疇等等。水中不可藏書,所以藏在此水發源之山中以作紀念。」帝女聽了,方始明白。熊耳山藏書之後,夏禹又向王屋山而來。

帝女又問道:「我王本來說要到泰山去行封禪之禮,現在何不一直沿大河之南岸而走呢?」夏禹道:「不然。寡人尚有事未了。當初寡人治水到王屋山時,曾承王屋山清虛真人西城王君傳授寶文,是為朕有志學仙之初步。原約功成之日,送還原書,所以現在不能不繞道一往。」過了兩日,到了王屋山,訪問西城王君,又到非想非非想處天去了。那留下守洞之人已得到西城王君的預告,即領了夏禹入洞。帝女本來是天上神仙,亦得隨入,其餘之人皆在洞外守候。夏禹等人洞之後,經過小有清虛之天的正殿清虛宮,曲曲彎彎又到了南浮洞室,天生石匱依然尚在。夏禹遂將寶文放人匱中,與帝女辭了守洞之人,循舊路出洞,再向東北行。

一日,到了一山,水石清秀,彷彿仙家之地。夏禹愛其風景,又擇了一塊地,命左右將山石鑿成一洞,將自己所著的一部真經藏在裡面。左右的人偷看那書,覺得是刻以紫琳,秘以丹瓊,裝潢得非常華麗。這個洞,就叫作林屋洞。

夏禹藏過書之後,才直向泰山而來。那時秩宗伯夷和那些屬下的禮官都已在此等候了。東方諸侯來參加的亦不少。夏禹遂率同登到頂,將預備好的文字掘坎藏埋。又用土石堆積得甚高,這就是封禪之禮之「封」字。下了絕頂,秩宗就請夏禹到云云山去行排禮。因為從前帝各帝嚳、帝舜都是如此,所以早在那邊預備好了。夏禹道:「禪禮照例是應該在泰山下舉行的。

不過寡人此次各處一走,太遷延了。苗山大會之期已近,再在此舉行禪禮,遲留數日,恐怕誤期,寡人想禪是祭天,無處不有天,即無處不可以祭,且到苗山再去舉行吧。」於是下了泰山,匆匆向南而行。

到了大江之口,上了船舶,揚帆直駛,漸漸已到震澤。從前所牽岝崿山儼然在望。當初是驚濤駭浪,而今已水平如鏡,各處沙洲漲積的甚多。回首前塵,匆匆已數十年,不覺感慨系之。一面推篷回望,一面將往事告訴帝女。晚間收帆,泊在包山島下。從前治水時曾經來過,並且叫地將等探尋地脈過的。

岸邊矗立著一個祠廟,廟額「水平王廟」四個大字,原來所祀的就是水平。夏禹看了,歎道:「能御大災,以死勤事,水平兼而有之,真可以俎豆千秋了。」

這日夜間,眾人悉人睡鄉。夏禹輕輕向帝女道:「此山下有隧道,分通各州,叫作地脈,是一個極好的所在。寡人有《靈寶方》、《長生法》兩種,打算就藏在這個裡面,汝看好嗎?」

帝女道:「甚好。不過妾想幾千年之後,假使有人得到,而不能認識這個文字,恐怕亦是無益的。」夏禹道:「這卻難說,安見得那時沒有大聖人能認識它呢?」說罷,攜了《靈寶方》、《長生法》,拿了赤碧二噉照著,獨自一人向穴中而去。過了許久,方才出來,這赤碧二噉自從治水之後,幾十年來才第一次用它。那時左右之人個個安睡,除出帝女以外,竟無第三人知道。

後來隔了一千幾百年,到周朝春秋之末,吳國的君主闔閭要造宮殿,伐取山石,無意之中在一塊無縫之大石中,發現一個大洞,其深不可測。吳王就問群臣:「哪個能夠進去探探它的底?」但是沒有一個敢答應。有兩個冒險進去,走了兩日,不能探到洞底,也就回轉了。那時湊巧有一個人,姓山名隱居,住在這座包山上,自稱龍威丈人。大家都說他是仙人。吳王從前遊歷包山,曾經遇見他過,此刻忽然想到他,只有他或者能夠進去。於是就和靈威丈人商量。龍威丈人果然答應了,就進洞去,足足走了十七日,終究走不到洞底,也只好就回轉了。

恰好夏禹所藏的那部紫文金簡的《靈寶方》、《長生法》並玉符等都在那路旁,他就順便拿了出來,獻給吳王,做個證據。可是那書上的文字竟沒有一個人能認識。後來打聽得魯國孔老夫子是個博物家,就叫人拿了這些書件去問孔子。但是還不肯直說它的來歷,扯了一個謊道:「是一個赤雀銜來放在殿上的。」要想試試孔老夫子的本領。哪知孔老夫子一見就知道了,說道:「這是《靈寶方》、《長生法》,夏禹所服的。夏禹將仙化,封之於名山石畫之中,現在竟有赤雀銜來,真是天之所賜了。」把孔老夫子這麼一說,那夜夏禹獨自一人私做之事方才揭曉。閒話不提。

且說夏禹在包山下住了一夜,次日,依舊揚帆南駛。哪知事不湊巧,到了浮玉山相近,夏禹所坐的船竟全體破壞,沉溺於水,大家都落在水中。幸喜那時已將近岸,其水不深,恰好落在一塊大石上,究竟這船忽然破壞,是否和那周朝時候荊國人作弄昭王的故事有心用膠船來陷害,不得而知。但是那時落水的人個個都有點疑心了。

哪知忽然之間,不知何故那塊大石突然浮起水面,彷彿一隻大船一般,載著夏禹等一徑直到苗山腳下,方才停止。這時大眾都詫異之極,有些猜是夏禹運用神力,如那牽岝崿山之故事的。有些說夏禹洪福齊天,有鬼神隨時在暗中護助的,議論不一。這只石船到後世猶擱在苗山腳下,到得劉宋文帝元嘉年間,有人在船側得到鐵履一量,想起來當然亦是夏禹從人的遺物。但是那鐵履究竟有什麼用,不得而知了。閒話不提。

《上古神話演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