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搗衣」是怎麼一回事?

六朝和隋唐的詩以及五代和宋朝的詞,有不少寫到搗衣(叉稱搗練)及與之有關的砧杵。涉及搗衣的詩詞又幾乎都與遊子征夫有關。張若虛「以孤篇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裡就有涉及搗衣的詩句:「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孟郊的《聞砧》則認為搗衣聲比杜鵑啼叫、斷猿長嘯還哀切,以致「月下誰家砧,一聲腸一絕。

杵聲不為客,客聞發自白。「謝惠連、溫子升、庾信、李白、杜甫等著名詩人還有以搗衣為題的詩。

詞牌《搗練子》又名《深庭月》、《杵聲齊》,別名由李煜及賀鑄的詞而來:「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砧面瑩,杵聲齊,搗就征衣淚墨題,寄到玉關應萬里,戍人猶在玉關西。」此外,古代琴曲中也有《搗衣曲》,同樣是抒發婦女為遠戍邊地的親人搗寒衣時的懷念之情。

涉及搗衣的詩中流傳最廣的恐怕要算李白的《子夜吳歌。秋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但是搗衣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由於紡織原料及工藝的變遷,現代一般人已不大清楚,諸家註釋差別也很大。

1956年人民教育出版社的高中《文學》課本注搗衣為:「洗衣時把衣服浸濕,放在石上用木棒捶打。」持這種見解的很多。如《湖北日報》1979年4月1日的《從「萬戶搗衣」說起》由詩句引出洗衣機的製造。1979年第4期《人民畫報》刊載的《李白詩意畫》,畫面上是一古代婦女月夜坐在樹下,旁邊放著一籃洗好的衣服。《唐宋詞常用語例釋》認為搗衣是「拆洗寒衣」。

1982年出版的《唐代詩人詠長安》也認為搗衣是洗衣……

但是,既然搗衣詩詞與遊子、征夫有關,不免使人產生疑問:難道遠在千里之外的遊子征夫會不顧關山阻隔、路途遙遠把髒衣服寄回家中去洗?洗衣為何不在白天進行更便於晾曬?為何不在夏天拆洗棉衣,而要等到秋涼?

吉林《社會科學戰線》1982年第2期《搗衣不是洗衣》一文認為搗衣「是裁製衣服的一種勞動」。其根據是唐人作的《搗練圖》。然而,裁製衣服不能在月光下的河濱或庭院進行,不會發出使四鄰驚動、詩人腸絕的響聲,也不需如杜甫《搗衣》詩所寫的那樣「用盡彪中力」。裁製衣服不需搗的動作,砧、杵之類也無用武之地。

1983年,《社會科學戰線》又刊登《搗衣解》(見第2期),提出漿衣之說,然而漿衣也是不必搗的。

一些治學嚴謹的老前輩則肯定了搗衣是裁製衣服前的一道工序,但怎麼搗法卻不太弄得清楚。沈祖棻、程千帆的《古詩今選》有關搗寒衣的注中寫道:「以練製衣,要先在石砧上用木杵搗後,才便於縫紉。」朱東潤的《中國歷代文學作品選》中編第一冊的「砧」下註:「……唐代婦女每於秋夜搗衣,搗法不可考。從有關詩歌和宋人所繪《搗衣圖》來看,知所搗為未經縫製的衣料,所以搗衣又稱搗練。」

以練製衣為何要先搗?搗法是否可考?

我們從紡織學中可以瞭解到蠶絲及麻的韌皮纖維分別含有20—25%及30%的膠質,膠質裹束著纖維素,對其起保護作用。但膠質的存在使絲、麻織物手感粗硬,穿著不舒適,既不利於上色和保暖,也不美觀。所以布、帛需脫膠處理,而搗練就是脫膠的工序之一。

查閱古籍中的有關紡織史料,可以考證出我國古代的布帛脫膠方法。《周禮。考工記》記載了脫膠的化學處理過程:把絲織品放入灰水中漚數日,使絲膠溶解,讓絲素從被絲膠束裹的狀態下解脫出來,變得柔軟疏鬆。漢代則由浸泡發展成煮練,增加溫度使化學反應加速,以提高工效。《說文解字》對「練」的解釋側重於物理處理過程:「練,湅繒也。」「湅,也。」清人段玉裁的註釋說得更加明白:「氏如法湅之,暴之,而後絲之質精,而後染人可加染。湅之以去其瑕,如湅米之去糠秕。」湅米之去糠秕,稍淘即去,因為米糠是分離的。帛中之「瑕」則是和絲素連成一體混合存在的,必須反覆捶搗方能析出。為了充分發揮鹼的作用,必須將已煮之帛帶灰捶搗,使絲膠成漿狀物析出,然後再浣盡,所以搗練可在河濱進行,也可在庭院中進行。段注中的「暴之」,就是將已湅之帛放在淺水中漂曬,利用日光中的紫外線在水面上進行界面化學反應而使織物漂白。現代工廠裡搗的工序由羅拉(roller)連續滾壓代替,但原理並無變化。至今貴州的偏僻農村仍有木機織布、人工捶搗的遺風。

由於唐代府兵制規定徵人需自帶衣服和武器(見《新唐書》《志》第五十六),寒衣需由家中做好再由驛使送往駐地,因而寫搗衣的詩詞琴曲往往表現婦女對征夫的思念,並通過閨情反映征戍之苦以及抒發「平胡虜」、「罷遠征」的願望。由於自給自足的經濟特點,遊子的寒衣當然也需由家中做好寄去。

從一些唐詩本身也可看出搗衣是製衣之前的工序。如李白的《子夜吳歌》之三寫了搗衣之後,之四便寫製衣和寄衣:「明朝驛使發,一夜絮征袍……」唐代女子裴羽仙的《寄夫征衣》詩更是把「搗秋砧」、「執刀尺」、「信手縫「、」托邊使「的層次寫得十分清楚。那麼,為何稱搗衣呢?因為寒農材料除布帛外還須用絲綿或亂麻作填充物,用成品代材料的借代修辭法,以衣概之更為全面。

以上說法看來比較合理。但是,唐代著名畫家張萱的《搗練圖》,畫中並不是用杵在砧上搗練,而是兩個女子各執拉開的帛的一端,繃平,一個小女孩扶著帛的外邊沿,內側一個小女孩蹲著由下向上看帛的背面,中間站著的婦女右手執一件長柄工具(狀類勺)在帛面上操作。從工具和動作看,不是剪裁,不是熨燙,也不是描花或刺繡。她的操作相當於今天織紝中的哪一道工序?那長柄工具是什麼?圖中的主要人物是貴婦模樣,專心工作,神態安詳,意境與詩詞中的婦女怨夫別離、情思淒楚截然不同。同一題材在同時代的不同藝術領域裡差別為何如此之大呢?

(文啟宇)

《千古之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