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回 鄧褲子命喪遼陽 袁撫台書斥滿帝

話說新皇登極後,頒發紅詔,大封群臣,尊生母納喇氏為皇太后,封吉特妃為皇后,立王子福臨為皇太子,封皇弟多爾袞為和碩睿忠親王,多鐸為和碩豫通親王。其餘宗室勳戚,有封郡王的,有封輔國公鎮國公的,有封貝勒貝子的,種種封號,不及細述。

當下清太宗朝罷回宮,吉特皇后早打扮得花枝相似,笑著迎道:「我算著這時候早該回宮了。」含芳蘊玉忙取魁紅毯子鋪上。吉特後才待行禮,太宗一把拉住道:「我在殿上,被他們鬧得夠了,好容易退回宮,碰著你又要來鬧了。」吉特後道:「不相干,這是規矩呢。」太宗道:「鬧得乏了,咱們一塊兒坐坐罷。」勾住吉特後粉頸,乘便歪在炕上,才喝了半盞參湯,消愁報說:「六宮各妃嬪,要進來朝賀叩安,候爺旨意。」太宗道:「你傳我的旨意,說爺為遭著老爺喪事,傷心過分,身子病了,不能受賀,免了罷。」消愁答應一聲,就出去傳旨了。吉特後坐在太宗懷裡,仰著頭不住地打量。太宗笑道:「做了這麼多年夫妻,還不認識麼,只管相瞧?」吉特後笑道:「如今爺是皇帝了,我瞧皇帝呢。」太宗道:「皇帝太子,有甚分別,人原是這個人,不過名目上兩樣是了。」吉特後笑道:「這話不對麼,我瞧爺臉兒上發出紅光,宛似佛薩菩似的,怎麼說還同前兒一樣。」太宗聽了歡喜。吉特後道:「今兒是爺登基大好日子,我已關照內廚房,整備下一席精緻萊兒,給爺慶賀,不知爺肯賞我這個臉麼?」太宗笑道:「好,好,只有一句話交代你,大家取樂,不可拘泥才有趣,要鬧那儀注兒,我可就不敢領教了。」吉特後笑著應允。一時筵開玳瑁,褥設芙蓉,吉特後與太宗並肩兒坐著,淺斟低酌,逸興遄飛。含芳、蘊玉、補恨、消愁,四個宮娥,分侍左右,輪流著添酒遞菜。

吃到半酣,吉特後見太宗歡喜,乘便回道:「王皋這奴才,跟了我這許多年,總算不曾誤過事。現在爺逢著登位大喜,可否加恩升他個一二級,也讓別的侍衛瞧了樣,做事勤慎點子。」太宗道:「我記不清這些人,他原是幾等待衛?」吉特後道:「是三等。」太宗半晌沒語,忽然道:「這王皋可不是同福臨差不多面貌的,是你那年打獵收留的不是?」吉特後見問。粉臉上頃刻泛起兩朵紅雲來,低著頭似應非應地說了一聲:「是。」太宗道:「記得還有個姓鄧的,不是同他一塊兒來的嗎?」吉特後又低低應了一聲:「是。」太宗道:「那也不值什麼,既是你賞識的,諒也不會錯到哪裡去,就拔升他做頭等待衛是了。」

當夜無話。次日一早,王皋就進來叩頭謝恩,太宗著實勉勵了幾句話。從此,王皋便做了頭等侍衛了,水漲船高,那身份便比從前大了好些。這些侍衛,知道他是吉特後所寵遇,事情都讓他幾分。獨有鄧褲子生性倔強,偏偏的不服氣。這日,鄧褲子又不知在哪裡喝醉了酒,乘著酒勢,站在宮門口罵人。

偏有個不識勢的侍衛勸他道:「老鄧我勸你安靜點子的,好別叫王侍衛聽得了,連我都擔著不是。」鄧褲子眼睛一楞,道:

「你們怕王皋,我偏不怕王皋。老實說王皋這小子,沒有鄧太爺幫助,怎會到這裡來?他仗了什麼功勞,就做到頭等待衛?

那種鬼鬼祟祟勾當,想瞞誰呢?咱們好便好,不好就嚷出來,索性大家沒有飯吃。難道他真個好拿出太上王行勢來壓迫我不成。」剛罵的起勁,恰值太宗回宮,眾侍衛都替他捏著一把汗。誰料太宗寬宏大度,竟如沒有聽見一般。太監們氣不過,奏請重辦。太宗笑道:「這是醉漢,跟他計較什麼,熬他幾天,打發他起身就完了。」

卻說鄧褲子一宿醒來,昨日之事,早已全都忘卻。忽見內監來傳說皇后召見,鄧褲子跟著太監,進了三五重宮門,直到寢宮門外。太監叫他站著,揭門簾先進去回過,然後招手兒叫他入內。鄧褲子才跨進門,先聞著一股幽甜香味,便覺筋酥骨軟,渾身不得勁兒起來,心裡忖道:「可惜我沒那福氣,不然,早與王皋一樣,也是頭等侍衛了。」想著時,早已進了寢宮,但覺滿屋中陳設五光十色,耀得人頭目暈眩。南窗下是炕,炕上紅地織錦龍紋條氈,靠東立著一個黃緞靠背,與一個引枕,都繡著五彩鳴鳳朝陽,鋪著繡金團龍大坐褥,旁邊一金痰盂。

那吉特後家常穿著紅緞灑花小襖,蜜色龍緞長袍,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桿寶石嘴赤金頭湘竹長旱煙袋,吸著煙出神。消愁、補恨、含芳、蘊玉四個宮娥,屏息靜氣地分侍左右,見鄧褲子進來,也不敢回。候了半日,吉特後偶爾想著要什麼,回過頭來,卻瞧見了鄧褲子。鄧褲子慌忙趨步向前,請了個雙安。只見吉特後道:「鄧褲子,你來了這裡幾年了?」鄧褲子道:「五七年了。」吉特後笑問:「想家不想家?」鄧褲子道:

「蒙娘娘天恩,賞奴才在這裡做官,只是中原是奴才出身地方,每年聽著雁鵝叫,心裡總想回去,只是不敢回。」吉特後笑道:「我知道你想家呢,虧得叫你進來問問,不然,不白屈留你一輩子麼?」回向含芳道:「把櫥裡那注銀子取來。」含芳應著,一時取到,是六隻寶銀,估計約有三百多兩。吉特後道:「皇爺嫌你嘴不好,侍衛差使,早晚就要開掉,還要重重辦你。我念你是我這邊的人,你受處分,連我也沒有面子,暗暗替你緩了下來。現在給你這幾錠銀子,權充盤費,你快快收拾收拾,回家去罷。皇爺跟前,自有我替你設法搪塞。」鄧褲子萬分感激,接了銀子,叩謝出宮。回到寓裡,把行李收拾成一擔,悄悄投中原大道而去。

只道跳出三教外,不在五行中,從此自由自在,快活逍遙。

哪裡曉得行不上十里路,才到松林左近,鸞鈴響處,林子裡早跑出五六匹高頭大馬來,馬上騎的都是梢長大漢,手裡都拿著兵器,腰裡都懸著弓箭,截住去路。為首的大喝道:「鄧褲子,留下腦兒再回去。」聲音很熟,仔細看時,原來就是皇后宮中的侍衛古特班。鄧褲子還當他們跟自己玩耍來的,隨道:「古特班,你截住我,敢是要替我餞行麼?」古特班兩眼一翻道:

「誰跟你餞行,奉皇后娘娘懿旨,特來取你腦袋兒。」鄧褲子道:「我犯了什麼罪,要殺我?」古特班道:「還用問麼,你犯的罪,你自己知道。」鄧褲子道:「我此番回國,也是皇后當面允准的,你要不信,我跟你一塊兒去見娘娘。」古特班道:

「娘娘吩咐,只要死的,不要活的。」說著,眉現殺氣,眼露凶光,把朴刀只一挺,飛風般削將來。四五人一齊出手相助,鄧褲子一邊躲避,一邊拔刀還敵。戰了三五個回合,究竟雙拳不敵四手,一個失錯,肩窩上著了一刀,鮮血直湧,跌倒在地。

顆特班搶進一步,只一刀便結果了性命,割下首級,回向同伴道:「你們把這行李擔挑了。」同伴們一面收拾擔子,一面笑道:「打發鄧褲子起身,竟打發他閻伯伯家去了,我們以後要算計人,就說打發鄧褲子起身是了。」看官,這一句話,自從被這幾位仁兄發明之後,直到如今,竟成了奉天一帶地方的土語。

當下古特班回轉京城,趕忙進宮覆命。才到二道宮門,只見丹墀下站著十來個藍頂箭衣的內監,知道太宗在裡頭,古特班不敢驚動,正想找別的朋友閒話去,卻見王皋抱著皇太子,喜沖衝進來。古特班迎著問了好,隨道:「哥,我拜託你一樁事情,停回子見著娘娘,替我回一聲,說那樁事情,我已經辦妥,請娘娘放心是了。」王皋道:「你瞧我忙得什麼似的,小爺又要我抱。現在袁撫台又差了個李喇嘛來,下什麼書。他們都貪懶,又要我上去回,你就自己回一聲罷。」古特班道:「我的哥,趁你便,不拘幾時回是了,我又不是要緊。」王皋笑著,抱了太子進去了。古特班見他去遠,自語道:「怪道鄧褲子要講話,瞧他兩個面貌,竟似一個模子裡做出來似的。」忽然,背後有人道:「你獨個兒議論誰,娘娘知道了,你可吃得住!」古特班嚇了一跳,回頭見是消愁,央告道:「好姐姐,我不會說什麼,姐姐一竟疼我的,娘娘跟前,尚望包皮瞞一二。

」說著,請下安去。消愁笑道:「快休如此,被他們瞧見,沒意思的。你我這麼交情,認真我還會葬送你麼?」古特班聽了,自然感激,再要講話時,消愁道:「你出去罷,我這會子還有事呢。有話你晚飯後到我房裡來講罷。」說著,低眸一笑。古特班聽了,如奉觀音佛語,諾諾連聲而退。

消愁目送古特班去後,人寢宮來回吉特後話。掀簾進內,只見吉特後和太宗,正長篇大套地議論那軍國重事。只聽吉特後道:「這袁崇煥有多大的本領,竟敢這麼看輕咱們?」太宗道:「你別看輕了他,袁蠻子這個東西,很是不好惹。從前老爺出兵打中原,很受過他幾回虧,幸得彼時職分小,沒有幾多大權柄。如今袁蠻子是寧遠巡撫了,位高權重,自然不把咱們放在心上了。」吉特後道:「袁崇煥恁地怎樣利害,明國這麼大地方,光靠他一個兒,我看終是不濟事。咱們自從老爺改做皇帝之後,也不過幾十年工夫,就奪了中原幾多地方,明是上天保佑我們。咱們靠著上天,又怕袁蠻子怎的。」太宗道:「咱們跟中原開戰以來,得的地果然不少。」說著,屈指算道:

「撫順、清河堡、瀋陽、遼陽、西平堡,一總倒也有八九十座城子。」吉特後道:「咱們國勢這麼強盛,爺倒又怕起袁崇煥了,照我意思,大大出一回兵,給他點子利害,問他可再敢輕視我們不敢。」太宗道:「老爺駕崩時光袁蠻子派李喇嘛、傅有爵等三十四人,到咱們這裡來弔奠過。我因為要辦朝鮮的事,不高興跟他作對,給了他兩封回信,哪裡知道他竟狂悖起來了。

」吉特後道:「爺還是出去跟眾大臣商議商議。」太宗道:「多爾袞肚子裡很有計謀,召他進宮問一聲就是了。」隨命太監召多爾袞。一時召到,請過安,太宗賜他坐了。然後把袁撫台來信,遞給他瞧。多爾袞接來念道:

大明國遼東提督部院袁致書於汗帳下:再辱書殺,知汗漸息兵戈,伏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往事七宗,汗家抱為長恨者,不佞寧忍聽之漠漠。但追懇往事,窮究根因,我之邊境細人,與汗家之部落,口舌爭兢,致起禍端。作孽之人,即道逭人刑,難逃天怒。不佞不必枚舉,而汗亦所必知也。今欲一一辨晰,恐難問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並忘之也。然汗家十年苦戰,皆為此七宗,不佞可無一言乎。令南關北關安在,遼河東西,死者寧只十人,此離者寧只一老女,遼沈界內之人民,已不能保,寧問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意得志滿之日也,惟我天朝難銷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婦,作何送還。是在汗之仁明慈愛,敬天愛人耳。天道無私,人情忌滿,是非曲直,原自昭然。各有良心,偏私不得,不佞又願汗再思之也。一念殺機,啟世上無窮劫運;一念生機,保身後多少吉祥,不佞又願汗圖之也。若書中所開諸物,以中原之財用廣大,帝亦寧靳此。然往牒不載,多取違天,亦汗所當裁酌也。方以一介往來,又稱兵於朝鮮,何故我文武官屬,遂疑汗之言不由衷也。兵末回即撤回,已回勿再往,以明汗之盛德。息止刀兵,將前後事情講析明白,往來書札,無取動氣之言,恐不便奏聞。若信使往來,皇上已知之矣。我皇上明見萬里,仁育八荒。惟汗堅意修好,再通信使,則懍簡書以料理邊情。有邊疆之臣在,汗勿憂美意之不上聞也。汗更有以教我乎?

為望!

多爾袞搖頭道:「這袁蠻子好大的口氣,非但不肯供納歲幣,倒還要咱們歸還侵地,罷征朝鮮。遼陽、瀋陽,咱們已都改為都城,築造好多宮闕。遼陽是東京,瀋陽是盛京,如何再好歸還與他!咱們攻打朝鮮,也是滿、韓兩族的事情,與中原什麼相干,也要他來饒舌。」太宗道:「你看如何答覆?」多爾袞道:「依奴才盡見,竟也不必復他。派一支兵去,把寧遠城子奪了來,豈不乾淨了當。」太宗笑向吉特後道:「多爾袞真是吾家的千里駒,不論什麼事,決斷出來,他的見識,總是高人一等。」吉特後道:「見識高人一等,那是稟性聰明之故。我愛他倒並不在這上頭。」太宗見說,就問:「你愛他是為哪一件?哪一樣呢?」吉特後只是笑,並不答話。太宗連連催問。

多爾袞見了這副情形,不知吉特後懷何意思,甚是著急。欲知吉特後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清朝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