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回 數奇命將軍空百戰 多情種紅粉自千秋

話說李福、王祿被龍么妹一陣子硬嚇軟騙,已是筋酥骨軟,不由不答應。么妹本是謀勇兼優的,有了這麼兩個內應,自然臨機決策,只半日功夫,就把王囊仙、七綹須都擒住了,軍威大振,南籠就此肅清。陳雲伯先生有長歌讚美道:

羅旗金翠翻空綠,鬟雲小隊弓腰束。樂府重歌花木蘭,錦袍再見秦良玉。甲帳香濃麗九華,玉顏龍女出龍家。

白圍燕玉天機錦,紅塵蠻雲鬼國花。小棵獨處春寒重,巫峽雲間不成夢。喚到芳名只自憐,前身應是桐花鳳。

一卷龍韜薦褥薰,登壇姽嫿自成軍。金階台榭森兵氣,玉砦闌幹起陣雲。昔年叛將滇池起,金馬無聲碧雞死。

水落昆池戰血斑,多少降旗盡南指。銅鼓無聲夜渡河,獨從大帥挽天戈。百年宣慰家聲在,鐵券聲名定不磨。

起家身襲千夫長,阿兄意氣凌雲上。改土歸流近百年,傳家獨賽雲台丈。雪點桃花走玉驄,李波小妹更英雄。

星馳蓬水魚婆箭,月抱羅洋鳳女弓。白蓮花塵黔雲黑,九釋龍場堠烽逼。一紙飛書起段功,督帥羽檄催軍急。

阿兄臥病未從征,阿妹從容代請纓。吭女兵符親教拿,拿龍小部盡媌姪。紅玉春營三百騎,美人虹起鴉軍避。

戰血紅銷蛺蝶裙,軍符花鏨鴛鴦字。秋夜談兵誘屈涼,白頭老將愧紅妝。圍香共指花裊市,驃騎爭看雲嚲娘。

敵中妖女金蠶蠱,甲杖彌空勝白羽。金虎宵傳羅曼力,紅下夜演天魔舞。八隊雲旗夜踏空,擒渠爭向月明中。

晉陽掃淨無傳箭,都讓蕭娘第一功。春山雪滿桃花路,鑄銅定有銘勳處。八百明駝阿檻歸,三千銅弩蘭珠去。

當年有客賦從戎,親見搖仙玉帳中。珠目蠔脂翠人樣,艷奪胭簪一角紅。軍書更有花畔格,蠻箋小幅珍金碧。

誰旁相思寨甲居,鈴名紅軍芙蓉石。功成歸去定何如,跳月姻緣夢有無。惆悵金種花落夜,丹青誰寫美人圖?

額勒登保經此大勝,才待修本報捷,忽接德楞泰參贊公文一角,才知德參贊靠著鄉勇之力,連獲大勝,現在想出一個堅壁清野的法子,將軍明亮深為許可,特行文書詢問是否贊同,如果同意,擬即聯銜會奏等語。原來德楞泰部下索倫勁旅通只不到三千,練就的鄉勇倒不下二萬餘人呢。因為八旗兵士有了傷亡,例須奏聞朝廷,就是綠營也須咨照兵部,手腳是繁不過,比不得鄉勇都是就地招集的,死也罷,活也罷,並沒個人兒前來詢問。所以每逢開仗,鄉勇總是擋頭陣,鄉勇後面才是綠營兵,綠營兵後面才是八旗兵。敗了,死的是鄉勇;勝了,得功的是綠營八旗。嚴如粒先生有《鄉兵行》前後篇,前篇道:紅旗悠悠土城頭,繞城畫角雲慘愁。羽檄星馳募鄉勇,大旗小旗森戟矛。鄉中豪俠子,亡命身未死。

乘時得入瞟騎營,誓取喀名如折矢。夜宿沙場刁斗鳴,酒酣高唱氣驕橫。黃巾十萬勢洶勇,來壓軍門雲不動。

排弩架炮守壘營,將軍有令須持重。豈無中黃賁育士,軍令森嚴稟相奉。鄉兵憤怒火出鼻,大呼陷陣萬夫辟。

頃刻驅狼若驅羊,諸軍鼓噪踵相繼。爬堵翻簀無處尋,巖懸削瓜簀屯雲。憑高負險侮我軍,仰視墜帽徒怒嗔。

將軍下令懸重賞,執擒賊者銀千兩。幾輩貪賞不顧生,前者頂縻後者上。籐繩壘縛獻軍門,一軍歡迎得好仗。

椎牛饗士軍筵設,夜奏甘泉月三捷。幾番開庫賞鄉兵,謝恩叩頭頭有血。歸來就地作博場,俄頃千金如沃雪。

全日班師撤歸里,中有一人注不上。十年百戰掃攙槍,兩手依舊空男子。悔要銀錢不要官,哪有功名誇間裡?」

後篇道:

大紅旗,小紅旗,大小紅旗共迷離。七里蜈蚣稱健兒,五日十日道途壅,居人慄慄行人悚。聽說前途撤鄉勇,鄉勇十人九頑劣。中有一人獨悲咽,哀哀細從召募說:妖氛起荊襄,達州劇賊尤披猖。慚無顏面回故里,起名再吃鄉兵糧。夔府作軍探,湖北又湖南。最後隨營過堯關,輾轉黑河太巴山。老林百日無完衣,射見踵決血流啡,一饃二十錢,甜米斗二千。披得包皮谷作晚爨,青綱樹涇燒不燃。昨到興安城,糧船如魚鱗。又見守營卒,個個衣履新。殺賊要鄉勇,受賞偏說冊無名。十年凱撒人已老,欲移新兵糧額少,賞金多被領旗抽,區區微勞誰見收。不收亦無愁,依然無面回鄉里,甘心老向南山死。

照這《鄉兵行》瞧去,當鄉勇是最吃虧事情。誰料當時興頭的人很不少呢。就德楞泰此番戰績,一大半都是鄉勇健將羅思舉的大功。羅思舉是達州東鄉羅家壩人氏,智謀出眾,膽略過人。他的用兵,全得力於「出奇制勝」四個字。嘉慶元年,白蓮教首王三槐在豐城地方起事,屯聚數萬,矛槊成林,嚇得官軍正眼也不敢覷視。豐城離羅家壩只三、五十里路程,王三槐派賊眾三千人出掠,前鋒已及羅家壩。此時壩中團勇點名兒雖有一萬多人,卻沒一個臨過陣的。執著兵仗排隊了,遠遠瞧去,倒也不見什麼破綻。一但叫他殺賊,十個人中總有九個腿子裡嚇得沒了勁兒呢。羅思舉當著團長聽報賊來,忙向眾人道:「賊子來了,咱們都出壩抵禦去。」連說三遍,也有應的,也有不應的。羅思舉發急道:「團勇原是保護地方的,賊子來了不抵禦,要鄉團來做什麼?咱們妻兒老小,田房財產,都在壩裡頭,賊子打進了壩,誰還保得住誰?這回開仗,還是自己保護自己呢。」經這麼說了,才有數十個人,執著刀叉相從。出壩二三里,望見一簇賊人蜂擁而來,也不知有幾多人數,白旗高扯,標著「白蓮教」字樣。眾人見了,膽都寒了。羅思舉道:「喊一聲吶助助威,咱們就迎殺上去。」說畢飛步揮刀奮身直前。眾人只喊了一聲吶,早都溜跑了。等到遇敵奮鬥,只剩了羅思舉一個兒。羅思舉交過十多個回合,回顧鄉勇,並沒有第二個人上來接應,心裡沒好氣,忽然情急智生,想出一計,大呼道:「不過三五十個賊呢,快齊心撲掉他。」壩裡鄉勇聽說賊少,勇氣頓時奮起,爭著奔出,萬刀齊斫,萬叉齊搠。賊眾大駭,棄械奔逃。鄉勇乘勢追趕,獲了個大勝仗,所獲器械馬匹,斬的首級,擒的活口,真是不計其數。

羅思舉道:「今兒咱們得打勝仗,可知賊人的能耐也不過如此。頭回怕,二回就不怕了。」眾人都道:「咱們殺了這許多賊子,到哪裡請功去?」羅思舉道:「達州現有游擊衙門,咱們就到那邊報去,多少總得著點子賞。」於是眾人扛了殺下的首級,押了生擒的賊子,跟著羅思舉到達州游擊衙門報捷請賞。這位游擊姓羅,名定國,世務上參的精透,正患教事猖撅,上峰責問,聽說羅思舉來衙報捷,心中甚喜,頓時放出籠絡手段,宰殺豬羊,把眾人請了一頓飯,又把羅思舉當著眾人著實獎勵了一番。羅思舉見游擊如此管待,覺著自己臉上增起無上光榮。羅定國道:「王三槐沒有擒住,終是地方大患,你老哥現在軍威大振,賊子聞風喪膽,如果到豐城去劫寨,出其不意,攻其無備,賊子定然束手就縛。」羅思舉道:「照思舉意思巴不得踏平豐城,活擒賊首。只怕鄉勇未曾經過戰陣,不很有濟呢。」羅定國笑道:「老哥也太謙了,羅家壩的鄉勇,誰也不知!咱們老營務哪一件能夠強過了你!必是老哥不放心,不妨先到那邊探視一下子,可取則取,可止則止。」說到這裡,便笑顧眾人道:「眾位聽我這話兒,說得錯了沒有?」眾人齊聲應「是」。羅思舉本來喜事,現在見眾情踴躍,自然更沒甚麼異議了。

這日,酒罷之後,羅思舉獨自一個扮作鄉人模樣,悄悄去了一日一夜,回報羅定國道:「賊營戒備松暇,果然可以襲取。老爺帶官兵五百,在外接應,我同三五十個死士,奮呼殺入賊寨,何難一舉撲滅?」羅定國道:「果然這麼容易,好極了!只是我這裡的兵,還要保守城池,離了去怕城池就要不穩。」

羅思舉道:「老爺也太小心了,劫寨又不比別的事,一下子就成功了。成了果然不庸守得,就是不成,也不過費上一宵半功夫,哪裡就耽誤了公事。」羅定國道:「營城規矩,你老哥原來還沒有知道。咱們的兵馬,沒有上官軍令,輕易是不得調動的,比不得你們,不受皇家糧餉,倒可以自由自在。」羅思舉聽了,知道定國沒有討賊的膽量,停了半晌,笑答道:「老爺果然有老爺的難處,我羅思舉定要仰勞老爺,原是我自己不知進退,只是赤手空拳劫營的事,如何做的成功?只求老爺賞我三五斤火藥,拼這條賤命不著,定做一番事情出來給人家瞧瞧。」羅定國道:「這個可以商量。」就叫人給了羅思舉八九斤火藥。羅思舉藏了火藥,也不跟同伴商量,獨個兒趁夜裡闖到賊營,擲下火藥包皮。頓時烈焰薰天,濃煙匝地,八方四面都著了火。眾教民從睡夢中驚醒,奪路奔走,顛崖墜谷,死者不計其數。思舉趁亂裡跳身逃回。因沒有官軍追擊,便宜教民,只受了個虛驚。

然而,思舉從此威名大振,遠近鄉勇鹹來歸附,自己練成一軍,名叫羅家兵。四川總督聞之,並賞他一個七品頂戴,給札一道,歸副都統佛住節制。這佛副都統,也是個公子哥兒,戰略上平常的很。此時川中教民,最強的,川北要算羅其清、冉文儔,川東要算徐天德、王三槐。這日驚報傳來,知道徐王兩賊合兵來窺東鄉,聲勢頗為利害。羅思舉急稟佛住道:「東鄉城低壕淺,勢難守禦,趁他沒有到,趕快的浚濠設柵,屯糧積草。一面行文求救,才能夠巴望沒事。」佛住笑道:「忙什麼,咱們現有著數萬鄉勇,賊子來了,只一鼓便殺他個片甲不回。」思舉回營歎道:「佛都統不聽良言,必為賊人所敗,只可惜我數年心血練就的羅家軍,與他同為玉石。要真是這樣,我哪裡對的住我那面八卦旗呢。」原來,羅軍號旗畫有八卦為識,所以他這麼講。

當下思舉正在嗟歎,忽報劉青天差人求見。思舉大喜,立命請見。原來這劉青天,是四川省一個知縣,姓劉名青,因為做官清正,眾百姓替他起個綽號,叫做劉青天。教眾所至蹂躪,並見了劉青,倒也並不相害。因此劉青時常出入教眾營裡,譬說利害婉言諭降,一片婆心,無非望生靈免遭塗炭。此時劉青奉了上憲公事,要到教民營中招撫王三槐,卻先派人來見羅思舉,請他暫緩徵剿。思舉見了來人,喜道:「劉青天真是可兒,他也知道世界上有一個羅思舉呢。」隨向來人道:「我在這裡也沒甚事,倒不如跟了你去。你們老爺很識貨,這種人跟他做伴兒,是很有趣的。」來人道:「老爺肯光顧,原是再好沒有的事,只是咱們老爺不曾吩咐過,怕都統爺要見怪麼。」思舉笑道:「你怕佛都統見怪麼?他要真是見怪,也該聽我的話了。

必料我是沒有用的東西,在也沒什麼益,去也沒什麼損,再者咱們原不比綠營,食官家的糧,聽官家的令,喜歡到哪裡,就到哪裡,誰也管不了誰呢。」來人見他滿腔怨憤,知道無法阻止,只得答應了。

當下羅思舉傳令本部拔寨齊起,高扯八卦旗號,直赴劉青營裡來。劉青的營紮在方山坪地方,兩賢相遇,露膽披肝,投情合意,說不盡的要好。當下劉青道:「參贊德公愛才若渴,像老哥的本領投了他,定可以出人頭地。」羅思舉道:「侯門如海,德大人那麼尊嚴,像我這種芥子似的人兒,要見他也不能夠呵!」劉青道:「德公脾氣還好,老哥倘然有意,兄弟願為先容。此番招撫的事,德公倒也主張大半呢。」羅思舉大喜。

這日,劉青人寨招撫,羅思舉跟隨前往。先到王三槐營裡,復到羅其清營裡。羅其清原是劉青部民,劉青一見就大哭道:「本縣不德,致我安分良民失身邪教,這都是我劉青一個兒的錯誤。」羅其清聽了,也不覺淚隨聲下,忙卸掉白袍伏地請罪。

劉青親手扶起道:「能聽約束,就是好人。大帥跟前,本縣總竭力替你們懇求。」其清謝過,當下設筵款待。酒到半酣,劉青笑指羅思舉問其清道:「這位老爺你認識沒有?」其清忙回「不認識」。劉青道:「跟你同姓呢,就是豐城劫寨的羅老爺。

你們縱沒有會過面,也應聞到他大名了。」其清道:「豐城劫寨那不就是一個人,趕走我們數萬弟兄的羅思舉羅老爺麼?」劉青道,「正是這位老爺。」其青疾忙起身斟酒,口稱「失敬!」隨道:「八卦旗羅家軍,誰也不知?!誰也不曉?!照羅老爺的功勞,就花翎紅頂,也不為過。現在羅老爺前程還只是個爛銅頂子,倒是那些深居簡出的什麼欽差參贊,倒一個個妻封子蔭,那些人何曾費過一點子心力?所有功勞,都是別人的,別人竭心竭力,他倒白白的享現成,這真是最不公的事情。」

劉青才欲答話,忽聽外面人馬行動聲響,一陣過去,一陣又來,詢問羅其清,只笑著不答話。劉青心中疑惑,要出帳瞧看,其清阻住道:「老爺放心,老爺是世家上第一個清官,懲再壞點子的人,總不敢在老爺身上有什麼奸計,何況是我?」劉青心終不安,三回五次的要走,其清道:「我們這裡,老爺是難得光顧的,一杯水酒,也不肯賞臉?」劉青道:「我到這裡來,原不是為著飲食,參贊大臣立候我回話呢。如蒙厚愛,就撫之後,請到本縣署中,痛飲一醉,如何?」其清道:「既然如此,羅老爺請暫留此,因為還有幾件事,要與羅老爺商議呢。」劉青目視思舉,思舉道:「公請先回去是了。」其清送劉青去後,重複入席,與思舉談天,言語之間很有窺探軍情的意思。思舉知道他沒有降意,設一個脫身法子逃回營來,卻是個空營。正在不解,忽見兩個鄉勇自外而入,一見思舉,就道:「羅老爺也回來了,好了,咱們走罷,劉老爺早走了多時了。

」思舉忙問「劉老爺走了哪裡去?」鄉勇道:「你老人家原來還沒有知道東鄉早失守了,部統早被害了。劉老爺勸降時光,賊人一邊跟劉老爺敷衍,一邊就調人馬打東鄉。劉老爺回營得信,怕受暗算,立即拔隊開去。」思舉十分驚訝,又問:「開向哪裡,你們可知道?」鄉勇道:「劉老爺說過,是投德大人去的。」思舉此時空拳赤手,一個兒也成不了大事,只得也投德恭贊營來。

參贊德楞泰所了劉青的話,倒很看重思舉。這夜接到軍報,知道石子坪香爐坪兩處險要,已被徐天德、王三槐分兵據守。羅思舉雄心怦然,入見參贊,請率領鄉勇,飛騰絕壁,暗襲教營。德楞泰大大嘉許,並給了他十多斤火藥。有志竟成,果然一戰成功,殺得徐王兩教首,棄營夜遁。德楞泰立賞了羅思舉一個藍翎千總。這一件事情,正與龍么妹肅清南籠同一時候。當下額勒登保接到德楞泰公文,就向總文案舒舉人房中來,商量個回復的稿子。不意才到門口,就聽舒舉人在裡頭拍案道:「真是第一個美人兒!第一個英雄兒!往古無雙,來今少有,不知哪個有福的,能夠消受她一輩子。我舒鐵雲生長中華,這艷福是沒分的了。」說罷發歎。額勒登保聽了幾乎笑出來,隨咳嗽了一聲,走進道:「老夫子這麼多情,真不愧風流名士。」舒舉人紅著臉,起身道:「晚生酒後狂言,不期被東翁聽去。」額侯坐下,見案上擺著張才寫的字紙兒,墨漬還沒有干呢,隨問:「這是什麼?」舒舉人道:「晚生見龍么妹那麼英雄,那麼美麗,情不自禁寫了幾首歪詩,無非想替她傳流後世呢。」額侯道:「偏是多情種子,偏不能享受艷福,也是很不平事情。」舒舉人道:「晚生這幾首詩,也可算結成文字因緣,不辜負此情了。」欲知額侯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清朝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