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回 李文成潛身滑縣 天理教大鬧皇城

話說仁宗自戡定教眾蕩平海寇而後,虧得疆吏賢能,朝臣清潔,把天下整理得太平無事。不過嘉慶十四年冬裡頭,工部衙門有了一件私鑄假印冒支帑項的奇案,領款項先後共有數百萬之多,案中首犯,就是部中書吏王書常。這樁案子,要是辦得認真,六堂官吏跟銀庫大臣,都有處分的,虧得刑部承審官不欲多事,只把王書常滅口了案。嘉慶十六年,京內外大小臣工奏請舉行巡狩典禮,仁宗下詔西巡,駕幸五台山,賞覽山光雲氣,不意上天示警,星孛紫微坦。欽天監密奏,按照星象,主有兵亂。仁宗很是不樂,隨調百官修省。闔朝臣子兢兢恐懼守到年終,幸喜沒事。只道從此可以不要緊,不意過了這一年,直隸河南一帶,竟起了一個謠言,說星象應在十八年九月十五日,京保河南通要受著兵災,害得這幾處地方人民,嚇得什麼似的。

你道這種謠言從哪裡來的?原來直、豫地方新興起一個教會,名叫天理教,一應條規跟天地會白蓮教大同小異。教裡頭有兩個教首,一個姓林名清,是專管直隸教務事宜的。一個姓李名文成,是專管河南教務事宜的。林、李兩教首神通廣大,直、豫兩處人民被他誘煽入教的,不知凡幾。藉這時天上現了星孛紫微坦的異象,李文成怦然心動,就與林清密議道:「天象示異,人心惶惑,真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咱們聚集教徒,趁這時光起事,倒不難一舉成功呢。」林清道:「發難不難,成事真難。台灣的天地會,川湖的白蓮教,教徒何嘗不眾?聲勢何嘗不盛?到後來究竟白送了自己性命。」文成道:「照你這麼說,咱們辦教也是多事呢。」林清道:「這是怎麼說?」

文成道:「怎麼說,不想圖富貴做皇帝,教也不必立,還是安安分分做百姓好多著呢。」林清道:「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

我何嘗不要發難,不過不肯輕舉妄動,總要謀劃定當,按部就班的做將去。」文成道:「如何謀劃呢?」林清道:「我先問你,清朝入關到今,咱們關內人起反的共有幾起了?」文成道:「吳三桂、朱一貫、林爽文、夏逢龍、王三槐、王倫,先後怕也有六七起吧。」林清道:「這六七起豪傑,聲勢都沒有咱們大,兵力都沒有咱們雄麼?」文成道:「吳三桂、王三槐何等利害,咱們如何比的上他?」林清道:「吳三桂、王三槐成功了沒有?」文成道:「成功了,這會子怎麼還是大清呢。」林清道:「你曉得他們為甚都不成功呢?」文成道:「想來總無非是兵力不敵罷了。」林清道:「兵力不敵,還在其次。」文成道:「第一是什麼呢?」林清道:「我問你,朱明天下為什麼亡掉的?」文成道:「誰不知道明朝被李白成攻破了京城,逼死了崇禎,就這麼亡掉的。」林清道:「可知要取天下,總先要攻京城謀皇帝,射人先射馬,擒賊必擒王,才是正理。不這麼辦,恁你三分天下,得了二分,人家的心終不肯死。斬草不除根,來春必復發,事情怎會成功呢。」文成驚問:「你敢是要在京發難嗎?」林清笑道:「除是不動手,要動手總要在京城裡。」文成道:「談何容易!京裡頭滿洲兵有多少!」林清道:「這個原不能光恃血氣之勇,總要慢慢的想法子。」文成道:「用什麼法子呢?」林清道:「拼著幾萬銀子,買通了太監,事情就易辦了。」文成道:「太監買的通麼?」林清道:

「現在世界,有了錢什麼事不成功?」文成道:「這麼好極,事不宜遲,你就進京買內應去,我趕回滑縣,辦理發難的事。」林清道:「此事關係非小,總須機密為是。」文成道:「不消囑咐,我知道呢。」於是二人分頭幹事。

文成潛身滑縣,暗暗聚集教徒,置辦兵器,製造旗幟,一面派人四出揚言:「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地方應遭兵劫。

」各事辦妥,但等林清京中消息,即便豎旗發難。一日,接著林清來信,知道內應事情已有眉目,太監劉金、高廣福、閻進喜都已買通。文成大喜。隔不多幾日,林清親來滑縣與文成會晤。問起京中情形,林清道:「內廷事情,都已佈置妥貼,大太監就這劉、高、閻三個,小太監也買通了一二十個,宮裡頭不愁沒有接應。只是教徒們膽子太小,聽說殺到宮裡去,一個個就寒戰起來。照這樣子,如何會成事!」文成道:「膽大的一個都沒有麼?」林清道:「就我的心腹肯拼性命,共計不到三百個人呢。」文成道:「我這裡倒有三五千人,都是不怕死的,可以接應你。」林清道:「這麼很好。嘉慶不日就要出京呢。」文成道:「出京幹什麼?」林清道:「到木蘭地方打獵,那原是每年照例事情。」文成道:「定期幾時舉行呢?」林清道:「劉太監告訴我出月初三就要出發的。」文成道:「趁嘉慶沒有動身,咱們就動手,要是出了京,可就費事了。」林清道:「我的主意,倒是他動身之後動手的好。」文成道:「等他動了身動手,這是什麼主意?嘉慶在外面,咱們就據了京城,他會號召各省督撫勤王的。彼時內無接濟,外無援兵,死守著孤城,也是沒中用。」林清道:「秋彌回鸞,這裡是必由之路,你就率領教徒,在這裡劫駕,出其不意,攻其無備,必然可以得手。再派一二千人馬到我那裡接應,兩面都可以成功,事情不就定了麼。清朝制度,宗室王公,從不分封出外,北京一得,通通除了個盡,連什麼中興偏安等事情,都不會有的。你道好不好?」文成喜道:「林哥老謀深算,兄弟真是佩服你。但願事成之後,你我平分天下,享受一輩子榮華富貴。」商議定當,林清自回京去。李文成召集教徒,指授機宜,規畫方略,摩拳擦掌,但等御駕到來,立即豎旗發難。

人有千謀,天只一算。也是仁宗命不該絕,竟來了一位救星。這位救星,姓強名克捷,就是滑縣知縣,為人精明強幹,作事審慎周詳。一到任,聽說縣裡有了天理教,心裡異常疑心,就派心腹家人投入教中,探聽消息。這日,那家人得了李文成劫駕的消息,慌忙入署報知克捷。克捷道:「我早知這起賊子朝晚要鬧出事來,現在果然。」隨叫取魁筆硯,親自動筆起了兩張文書底子,立刻發出。一張遞給衛輝府知府郎錦麒,一張遞給河南巡撫高杞,報知李文成謀逆情形,立請派兵掩捕。誰料高撫台與郎本府都是貪圖省事的,接到文書並不發兵,強克捷一個兒白干急。

風聲愈傳愈緊,時機愈待愈迫。強克捷向幕友道:「事到臨頭,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論理原是撫台的事情,現在高撫台既然推開手不管,賊子又潛身在我的地界,說不得我只好動手了。我要是跟他們一個樣子,異日鬧出了大亂子,咱們河南一省的官吏,不都成了死人麼?再者也對不起國家呢。」幕友道:

「明府忠心為國,誰也不敢批評。但是一件,李文成蓄謀造得逆,黨徒必是不少,咱們空拳赤手,如何好拿捕他?萬一打草驚蛇,被他走掉了,倒也是件未完事情。」強克捷道:「這個不要緊,我親率了民壯快班,到他那裡掩捕,倒不怕他飛了上天去。我所慮是拿捕之後,賊黨逼極生事,我這條命怕就難保呢。然而要救國家,也是沒法。」眾幕友盡都慨然。強克捷傳下密諭,叫壯班皂班快班上燈時分,齊到衙門伺候。三班頭兒接到此渝,不知本官辦甚要案,都各紛紛竊議。吃過晚飯,傳齊伙役奔到縣衙,恰恰上燈時分。霎時強克捷出坐,也不點卯,只問了一句:「人都齊了?」眾人回:「都齊了。」克捷道:「你們跟本官出署辦案去。」說了這一句,就吩咐提轎。那幾個頭兒就打千兒稟問:「什麼地方去辦案,請老爺示明!」強克捷道:「跟了本官轎子走,我行你們也行,我住你們也住,不必多問。終不然本官會帶你們天外去!」說著時,轎子已經備好,克捷起身問快班頭兒:「傢伙帶齊沒有?

」快班頭兒回:「都帶齊了」。眾人伺候本官上了轎,跟著官轎一路飛行。

霎時聽得轎裡傳出官諭叫站住,眾人止步,官轎也停了下來。克捷出轎,向一所住宅指道:「把這宅矛的前後門守住了。

」眾人不覺愕然。原來衙役裡頭很有幾個與李文成聯通一氣的,現在見本官親自臨場,知道不能行使手腳,只有暗中叫苦。一時前門後戶,都已把守定當,克捷帶領眾役,打門而入,逐室嚴搜。搜到柴間裡,見李文成躲在那裡抖。克捷喝令「拿下!」頓時上了鐵鏈,揚州婆牽猢猻似的拖著就走。拖到縣衙,立刻升堂審問。

這時光,各項大刑天平、夾棍、大杖,都已置備齊整。這李文成真也了得,所問口供,除了姓名、年歲、籍貫之外,竟然一字不招,一句不應。強克捷喝:「用刑。」文成冷笑道:

「大老爺,你的本領不過能夠治死我,我拼這條命不要,你又奈何我呢?你說我私立邪教,謀為不軌,那都是沒憑據的話。不軌在什麼地方謀?邪教在什麼地方立?」克捷道:「你的邪謀逆行,都經本官親自訪明,難道會冤誣你麼?既然不肯招認,說不得只好對不起;如果冤誣了你,本官甘願償你的命。」隨把旗鼓一拍,喝令「上夾棍」,兩旁皂班,齊和一聲。瞧李文成時,依然面不變色。強克捷喝令「快夾!」,三五個皂班,齊伙兒動手,替他退出鞋襪,套上夾棍。強克捷問「招不招?」文成咬緊牙關,一聲兒不言語。強克捷吩咐「收起來!」,只一收,把個李文成早痛得昏了過去。松夾救醒,還是不招,重又收緊。

話休絮繁,李文成在滑縣堂上,矢口不招,惱的強克捷發了火,喝令緊收加敲,經這麼一來,李文成兩個腳脛,齊伙兒夾斷,昏絕倒地,不省人事。皂班票知克捷,克捷道:「腳脛夾斷,眼見是終身殘廢的了,雖沒有治他死,諒不致再會興妖作怪。」吩咐救醒了,釘矢收禁,一面起文書申詳上憲。強克捷這一來,真是轟雷掣電敏絕不過的手段。天理教失去了首領,一時沒做道理,幾個二三等頭目,便約期聚會,商議援救文成方法。有主張派人進京,報知林清的;有主張買通禁卒徐圖拯救的;有主張反牢劫獄立即起事的。議到結末,主張起事的人,居其大半。於是定議九月初七日,直隸之長垣、東明,山東之曹縣、定陶、金鄉,河南之滑縣,一齊豎旗起事。到了這一日,五六處地方,齊伙兒發難。攻城殺官,反牢劫獄,亂得一團糟。滑縣斗大的城子,不庸說得,早被天理教徒攻破。強克捷滿腔忠憤,可手無一兵不能用武,只落得一瞑不視,殉了難完結。教徒進城,第一要緊,從獄中救出李文成奉為首領,各路兵馬都聽節制。文成向教徒道:「你們此舉,雖是義氣,於大局上卻誤了不淺呢。」眾人問故。文成道:「咱們與林教首約的,原是九月十五日。這會子倉皇起事,林教首那裡,諒總沒有知會。」隨問:「你們可曾派人進京去?」

眾人回說「沒有」。文成道:「沒有知會,咱們起事,林教頭如何會知道?到了十五這日,他在北京動手,咱們不去接應,豈不誤了大事?這裡離京又遠,飛騎送信,也已不及。你們瞧此事如何是好?」眾教徒面面相覷,半晌沒做道理處。文成道:「光景也是天意呢,不然,這強克捷怎會跟我們這麼作對。倘然我不經挫折,你們也決不會有這麼舉動的。現在眼前只能顧眼前,大家齊心干去,成不成也說不定呢。」於是派遣教徒分頭出掠。

不多幾天,京中驚信傳來,說林清大鬧皇城,因沒人接應,已被官兵擒獲。京城教徒,傷亡殆盡。文成跌足道:「是我害了他也。」原來林清在北京,文成被捕、教徒起事的消息,一點沒有知道。到了九月十五,就派教徒二百名,帶了兵器,混入內城,在各酒店裡頭等候,約定月上動手,分攻東華、西華二門。起義弟兄都要頭紮白巾,以為記號。林清分派定當,就到皇城左近那片酒鋪來,才跨進門,就見人起身招呼道:「林兄,久違了。」林清驚道:「二位怎麼都在這裡?」二人齊回:

「專程候你呢。」林清道:「咱們裡頭去長談罷。」於是同到裡邊,擇了處雅座坐下。二人就問:「事情幹得怎樣了?」林清回頭瞧了一瞧沒有人,然後悄悄道:「大致都已妥貼,城中各酒店,我已埋伏下二百多人,月亮一上就可以動手了。」二人道:「光只二百人,如何好辦事?木子那邊的接應,怎樣了?

」林清道:「約好的事情,失期總不會的。」一人道:「你接洽過麼?」林清道:「面卻沒有會過,京城地方這麼的大,哪裡找他去?」那一個道:「沒有接洽,我看總不很妥當。」林清道:「怕了什麼,期原是他約我的,如果要更改,早先期知照我了。沒有信來,諒總沒有變故。」先一人道:「近來木子有信來過沒有?」林清道:「十日前教徒來京,帶有口信,說他在滑縣辦理各事很得手,並囑我不要失期誤事。」

三個人正講得興頭,不防一人自外而入道:「你們幹得好事,我到步軍統領衙門出首去。」三人齊吃一驚,回頭瞧時,都不覺喜形於色。原來頭先兩人,是高廣福、閻進喜,後來的是劉金。這三個都是內廷太監,被林清買通的。劉金坐下,就問:「今兒動手麼?」林清點點頭,就問他宮內情形。劉金道:「你們到了宮裡,別的還罷了,只有一個人難弄,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林清忙問「是誰?」,劉金向高、閻兩人指道:

「他們也都知道,難道沒有告訴你麼?」高廣福道:「你講的不就是二爺麼?」劉金道:「除了他還有誰?林教首,這位小爺真告訴不得你,他那本領,那心思,找遍天下也不會有第二個呢。」林清道:「不信錦繡叢中也會生出英雄豪傑?」劉金道:「這位小爺名叫旻寧,自小兒就英武不凡。記得那一年老佛爺在熱河地方打獵,皇子皇孫盡都隨扈,二爺只八歲呢。一日,老佛爺高興,親率諸王貝勒校閱弓馬,二爺瞧得技癢,等候王貝勒射罷之後,挾了小凱箭,連射兩箭,都中著紅心。老佛爺瞧見歡喜,拊他的頂道:『我的兒,你能夠連中三箭,朕就賞你一件黃馬褂』。這位小爺年紀雖小,希榮慕利之心倒很急切。聽了他爺爺的話,竟息心靜氣的發了一箭,恰恰又中紅心。侍從諸臣無不誇讚。他射中之後,放下弓箭,跪在老佛爺膝前,竟不肯起來。問他要什麼,也不回答。老佛爺大笑道:『我知道了!』隨命侍臣賞他一件黃馬褂,倉卒間沒有小的,就把大人穿的黃馬褂,給他披上。人小衣大,裾長拂地,謝恩起身,竟然不能行走。老佛爺叫侍衛抱他回去的呢。林教首你想,這麼小年紀已有這穿楊本領,如今加上了閱歷,更是了不得。入宮之後,這個人倒不能不防他一下子。」林清笑道:「走馬射箭,那不過是公子哥兒的習武,怕他怎的?咱們殺進宮,他嚇也嚇昏了,難道真敢跟咱們抵拒麼?」高廣福道:「別小覷了他,這位爺心思精細不過,工夫也好,恁你天崩地陷,海震江搖,他總沒事人似的,一個兒靜靜的籌劃,要他嚇怕是不易呢。」林清道:「既然這麼,我防著他就是了。」隨又問了一回宮中路徑、南北方向。

才待分散,忽見一個內監匆匆走入,向劉金道:「劉老爺,不好了,咱們事情被上頭知道了。」四人都嚇一跳,忙問怎樣。

那內監道:「常總管查門,查到咱們那裡,朝晨進來的兩位教徒,都被他捕了去。」劉金忙問:「捕了去,問過沒有?」那內監道:「已解交了刑部,怕還沒有問呢?」林清道:「沒有問不要緊,今兒晚上好在就要動手呢。」高廣福道:「既然捕了兩個人去,動手倒愈早愈妙。」林清應允。

劉金等都辭了去,林清就出去找著了教徒,發令立時起事。

此令一下,滿皇城頓時大鬧起來。二百名教徒分為兩隊,一隊攻撲東華門,一隊攻撲西華門,都首扎白巾,手拿白刀,大呼叫囂,聲勢震天。隨到朝門,就有人開門接應,東華門是劉金,西華門是高廣福,天理教徒才到內廷就迷了路。此時當值各侍衛,各護軍,得著驚信,都奔集攏來抵拒,短兵相接,拚命的奮鬥。欲知林清能否得手,且聽下回分解。

《清朝秘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