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務旅館的陰謀

 我不喜歡在休息日去公司。但抬頭望向大樓,幾乎每一層都亮著日光燈。不知是因為喜歡工作,抑或是工作太多,總有很多人會在休息日去公司加班。想要進入大樓,首先需要在玄關牆上設置的門禁系統上刷工作人員卡;而當自動門打開後,還需要輸入密碼。由於遺傳因子是相當機密的個人情報,想要接觸之前勢必有著煩人的一道道手續。
但其實我對這不斷強化的保安系統持懷疑態度。不論多麼安全的系統都會有漏洞。哪怕是嚴格控制了外人的進出,卻無法排除內部人員自己犯案的可能性。像前段時間發生的那起偷竊安眠藥的事件,凡是瞭解保安系統的公司內部成員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就連我都可以。但是,公司卻根本不去調查員工,真是偷懶。
保安系統的升級意味著操作流程變得繁瑣。但即使操作終端上記錄的訪問日誌再詳細,那些意圖不軌的人依舊會費盡心思地尋找可以不留痕跡的後門。他們從不怕麻煩。吃虧的只是那些無害且無知的普通人。
但我認為,最終極的做法應該以“人性本善”為本。比如規定每一個公司成員在自己的桌前張貼自己母親還有自己嬰兒時的照片,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防範手段。意為讓每一個人都捫心自問。
燒過的痕跡已經不像一天前那麼顯眼,那一片焦黑色也淡了很多。
警察依舊在調查取證中,現場依舊被拉起的繩子所圍繞。我緊貼著繩子,盡可能地靠近牆壁,眺望那片燒焦的痕跡。父親說,犯人的動機可能是“為了發洩不滿,或者是獲得滿足感”。但如果把這幢“基因株式會社”大樓比喻成一個巨人,那這小小的火災無非就是用點燃的煙擦了擦巨人的小腳趾而已。若能讓巨人被熊熊烈火所包圍,讓崩塌的灰石掩埋這片土地——那或許還能由衷地產生爽快感,但像現在這種程度,不過是隔靴搔癢,反而會讓人感覺慾求不滿吧?我撕開在附近折扣店購買的一次性照相機的包裝盒,確認了四周無人後,對著燒焦的牆壁按下了快門。為了以防萬一,我按了兩下。
隨著快門聲,我想起了孩提時代的春。
在讀中學前,春最大的愛好就是模仿我。從小學開始,春就是我的跟屁蟲。如果我去學書法,春就會理所當然地跟來,也因此,我們的筆跡很接近。我看漫畫的時候,春就坐在我身邊偷看,我如果摸摸鼻子,一旁的春也定然會摸摸鼻子。
拍照的時候最為好笑。每當我拿起照相機想要拍春的照片,他便會啪嗒啪嗒地衝到我身邊和我擺出相同的姿勢——即使手上沒有照相機,他也毫不在意地站在我身邊用手比出一個取景框,眼睛湊到框前——於是,別人看到的畫面就變成了兩個小攝影師一起拍攝空曠無人的風景……
“叫你站到那邊去呀。”
“那哥哥也去。”
“那就不能拍了啊。”
“沒關係,那就不拍。”
      商務旅館離我公司不到五十米。裝潢著一塊略顯誇張的霓虹燈招牌,上書“仙台東商務旅館”。煉瓦色的外觀尤為矚目,從自動門往裡望去,可以看見前台處站著一個正在抽煙看報紙的男人。
“請問……”我想盡快地開口表明自己並非投宿的客人。
“車站?”
“哎?”
“你是想問怎麼去車站是吧?有很多傢伙都會來問這個。”白髮蒼蒼的男子合起手上的報紙望向我。他穿著件紅馬甲,額前的頭髮往後梳起,露出光溜溜的前額。瘦削的臉上顯得有些神經質。令人想起手握撞球桿的保羅·紐曼[注]。
[註:保羅·紐曼,Paul Newman,1925年-2008年,美國著名演員、賽車選手、慈善家,戛納影展、金球獎、艾美獎最佳演員獎,奧斯卡終身成就獎。1986年以《金錢本色》演一位熱心提攜教導晚輩老斯諾克教練贏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
“我想問關於塗鴉的事情。”
接下去發生的事情我始料未及。男子的臉色瞬間變得猙獰,眉毛倒立。他轉過身徑直走向前台的深處。我不安地想:“這話才說到一半,他要去哪裡啊?”
“請問……”我再次開口,紅馬甲男子卻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轉過身,原本抱在胸前的雙手也隨即張開,向這裡伸過來,然後整個身子便借勢越過了櫃檯。這個男子明顯已經超過了六十歲,但那矯健的身形卻如跳遠健將一般,輕輕地落在我面前。
我整個人呆掉了,驚訝得連話也說不出來。我從沒想過,一個年過六十的老人竟然能夠越過如此的高度。
“是你幹的嗎!”男子一把抓住我的衣領,怒聲道,“事到如今,就算你來道歉我也不會原諒你!”
他的手越抓越緊,似乎要用盡全身的氣力將我生吞活剝。我像是沒有退路的拳擊運動員,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牆壁邊緣。但他依舊拽著我的衣領,不停地朝我施壓。“你搞錯了,你搞錯了,不是我啊。”我拚命地搖頭。
然後男子鬆開了手:“哦,這樣啊。”
這人還真是乾脆。
我一邊用手整理著皺巴巴的領口,一邊信口胡吹:“其實,我們公司也被人畫了塗鴉,所以想來看看是不是同一個人幹的。”
“哦,這樣啊。”
我再次震驚於這人良好的領悟能力。
“這樣啊,你也是被害者。你們也開旅館嗎?”
“這倒不是,但是牆上被畫了……”
“那個壞傢伙真是不可饒恕!”
“我聽說你們是被畫在停車場那裡?”
男子用他銳利的眼神打量著我,我以為他要再次向我撲來,忙擺出防守姿態。
“是裡面的停車場。你說想看看?已經清理掉了。”
“你親自清理的嗎?”
“一個有趣的年輕人,聽說是專家來著。他打電話給我,我就拜託他了。清理得很乾淨呢。”
我自然不能告訴他,那個有趣的年輕人是我弟弟。雖然沒有證據,但我有預感:如果我這麼說,他一定會用那滿是皺紋的眼睛瞪著我,然後再度用雙手捏住我的喉嚨。
在男子的帶領下,我們走出了旅館。停車場就在一旁,有五輛汽車停在那裡,另外還有寫著不得隨意停車的告示牌。“塗鴉就是畫在這裡的。”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停車場與商務旅館之間的水泥牆。
“聽說畫的是英文?”
男子的眼神再次銳利地掃向我。他一定當過兵,要不就是退休的警察或者退役的武術家之類的。要不怎麼會有那種凌厲得可以殺死人的眼神呢。在這個平凡的商務旅館裡,他的存在顯得如此突兀。我覺得,或許這男子其實是什麼情報特種部隊人員,為了調查黑社會陰謀而潛入了這家商務旅館。沒錯,這種解釋比較合理。
“是啊,不過我是不太懂英語之類的字。”
我盯著水泥牆看,幾乎已經看不到塗鴉的痕跡。即使把臉湊近仔細端詳,也不過隱約可以看出有些地方顏色略有不同,完全無法判斷之前究竟畫了些什麼。
“我是在早上換班的時候發現的。”
“大概是幾點?”
“我是五點到的。一來就發現這裡被人亂畫了好大一塊!真是氣死我了。”
“順帶請問下大概是哪天呢?”
“昨天、不、前天吧。前天早上,嗯。”他邊翻白眼邊扮手指數著日子的樣子煞是笨拙可愛,“警察都沒有特地來問過我這個。”
“你知道那邊那個叫‘基因株式會社’的公司嗎?”
“基因?你是說那個招牌上是‘G’開頭什麼的那個公司嗎?嘿嘿,你知道得還真多呀。我不是很瞭解,聽說是在研究些下流東西。”
“下流東西……嗎?”我忍住笑。研究遺傳基因還有繁殖,對一般大眾來說或許就是“下流東西”。如果告訴仁RICH,他大概會哭的吧。
“那幢大樓跟這家旅館有什麼關係嗎?”
“能有什麼關係?”
“說的也是。”
“如果犯人出現了我可不饒他。我最討厭那種銷聲匿跡偷偷摸摸的人了。現在才想到出來道歉,我可不會接受。”
“是啊。”我附和,“就算他帶著點心來賠罪,也用來砸他的臉。”
“不……如果帶那個來的話……就是那個點心。”他說出了一個仙台的名產,那是一種有著奶黃醬餡的點心,“如果他帶那個來賠罪,我就原諒他。”
“這不是本地的特產嗎?”
“我很喜歡吃。但是,沒人會特地去買自己家鄉的特產吧。所以,如果有人買給我,我會很高興。”
我和他寒暄了幾句以後便告辭了。保險起見我打算再拍兩張照。確認男子已經回商務旅館後,我端起了照相機。隨著快門聲的響起,自動門前的男子突然站定,再一次用他那銳利的眼光咻地掃向了我,然後,在他嘴角浮起了親切的微笑。
 

《重力小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