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圓陣、猿人[注]

  [註:日文裡都發音為“ENJIN”。]
      這個世界上,既有把人生比喻為一場自行車拉力賽的上司,也同樣有把人生視為在餐廳美食的同事。也就是說,有人認定人生就像是人人都在拚命踩著踏板前進的比賽,終將分出勝敗;但同樣也有人覺得人生就像是在享受美味大餐,完全不必和鄰桌的客人攀比。我無法分辨這兩種看法孰對孰錯,我只知道,我現在正踩著自行車趕往車站。
我看了看手錶,已經過了深夜十一點。由於睡不著,我最終決定衝出公寓。當腦袋一沾到枕頭,我就會糾結起那個自稱鄉田的女人所說的話;而另一方面,大學時代在垃圾回收處看見的弟弟的身影也兀自在腦中盤旋不去,是以怎麼都睡不安穩。這世界上有一種人,在作出決定之前百般猶豫優柔寡斷,但一旦確定目標之後卻當機立斷雷厲風行。而我,正是這一類人的典型。我只會這種死板而盲目的行動方式。
我脫下汗衫扔到床上,從衣架上扯下一件高領毛衣,穿上襪子,套上棉褲,然後穿上外套匆匆出了門。
騎自行車去車站的路並不算很遠,只要經過兩個十字路口左轉往前便是地下道的入口,白天和春約好見面的那個地下道。我停下車並鎖好。
一到深夜,走地下道的人數便會銳減,等過了白領下班的高峰期,基本上就沒有什麼人,只剩下一片靜寂。這條如昏暗隧道一樣的通道素以治安差而聞名。要不就是年輕人的集合地、要不就潛藏著變態,總之都是些不好的傳聞。實際上,我也是盡量避免深夜經過那裡。
由於大家都避免走那條路,於是來往的行人愈發減少,久而久之,便誰都不去靠近。
我小心翼翼地沿著地下道的樓梯往下走。春就在那裡。他穿的似乎是工作專用服,一件藍色的連帽外套,雖然帽子高高拉起,我仍然一眼認出是他。噴漆的味道撲鼻而來,隨即直衝眼睛,我忙低下頭,感到一陣不適。
我一邊揉被刺激得流淚的眼睛,一邊咳嗽著走近他,春卻始終沒有注意到我。他的眼睛專注地看著牆壁,展現出一個畫家的集中力。嘴邊的口罩以及眼前大大的防護鏡,看上去還真像那麼回事。此刻,他正拿著噴漆罐對著右側的牆壁作畫,我將背貼住另一側的牆,望向春的作品。
然後,我因為震驚而屏住了呼吸。
他畫的是圓,確切地說那更接近於球體,利用光影以及顏色的深淺神奇地表現出了立體感。好幾個這樣的球體排列著,大大小小,層層疊疊,而這些球體又同時巧妙地組成了一個巨大的圓形。我太震驚了,我完全沒有想到用噴漆竟然能夠畫出如此美妙的圓。有著光澤的小球體一眼便可知是無機物,但它們組合出來的大球體,卻展現著生命體的悸動。
春的動作很迅速,全無休息持續地畫著。手中的噴漆罐輕快地揮動,發出“喀拉喀拉”的節奏聲。噴射口才對準牆壁,手指使已經大膽地按下了噴嘴,牆上漸漸地充滿了色彩,然後他把噴漆罐往地面一放,幾乎不用看下方就能準確地抓起另一瓶噴漆罐揮將起來。“喀拉喀拉”的聲音再度響起,噴漆再次輕輕地附著到牆壁上。他移動自己的站位,彎下腰對著牆壁下方上色,手勢熟練而柔軟。
像是在翩翩起舞,又似乎在演默劇。我的腦中突然浮現起他詭異地踢著垃圾袋的身影。那時的他和眼前揮動著噴漆罐的他重疊在一起,讓我不由一陣哆嗦。我連忙用力甩頭。
“大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春的聲音喚回了我的神智。不知何時,他已經站在了我的身邊。頭上的帽子已經放下,臉上的防護鏡還有口罩也都取了下來。
我看看手錶,正是凌晨12點過了十分鐘左右。我已經在這呆了40分鐘。
“來了不久。完成了嗎?”
“真正的作品怎麼可能這麼快就完成……不過這個這樣就差不多了。”
“畫得很好。”
那絕不只是單純的一堆球而已。球體的顏色各不相同,但基本是以明亮的藍色為基調,深深淺淺地展現出奇妙而有魄力的氣勢。既有仿如身置夜空,宇宙為我掌握的大氣,又能感受到夜幕漸深的無言沉默。看著看著,便忘了身在何方。而一發呆,稀釋劑的味道便見縫插針地再次滲入我的喉中,一陣刺激再次襲來。
“這是可愛而憂鬱的畫。”春說。
“可愛跟憂鬱不矛盾嗎?”
“矛盾處處有。”他說得好像矛盾會落在路邊一樣。
“標題是?”
“這樣的塗鴉哪有什麼標題。”春笑了,“不過,硬要取名的話,可以叫‘引擎’。”
“引擎”這兩個字形成了回聲而反覆激盪,我幾乎以為,這地下道正因為“引擎”的聲音而左右搖晃。
“或者可以寫成表示圓形之陣的‘圓陣’。”
“那猿之人,猿人也可以了。”我一邊說一邊想到尼安德特人。
“你是特地來看這個的?”
“我疼愛弟弟吧。”我其實是想來看看你的精神狀態是否正常,我心裡默默地想。
“你找到那家商務旅館了嗎?就是停車場被人塗鴉的那個旅館。”
“找到了。清理得很乾淨。”我隨口胡扯,“那裡的老闆很親切。”
“是我清理的嘛。不過那裡的確寫的是‘century’。”
“今天,我碰到這麼個女人。”我把鄉田順子給的名片拿給春看。
春取過名片,仔細端詳後驚呼:“好厲害。JLG啊!是讓·呂克·戈達爾嗎?”
“果然你也這麼想。”
“我很喜歡戈達爾。”春像是吃了蜜似的綻開笑容,“注意右面!”他突然大聲道。我吃了一驚,忙往右看,隨後才領悟他說得是戈達爾一部作品的名字[注]。“他用令人咋舌的破壞力創作出同樣令人咋舌的美妙電影,實在是天才。”
[註:《注意右面》,戈達爾1987年的作品,國內譯作《關注右側》。]
“那個女人倒是令人昨舌的美女。”
聽我這麼一說,春的臉立刻沉了下來:“你說得那個女的,莫非是長這樣的?”他說著比劃了下身高還有頭髮的長短。
“你認識?”
“唔。”
“她好像在調查你。”
“調查?不會吧,這個人……”春似乎想說什麼,卻欲言又止。
“是什麼人?”
春顯得有些煩惱,只是簡單地說:“你最好別跟這個叫鄉田順子的女人扯上關係。”
      “不過這名片做得可真不錯。”春說,“讓我對她改觀不少。”他拿著名片再度反覆端詳,然後還到我手裡。
“她可真是美得勾魂呢。”
“大哥你太好騙了。”
“什麼意思?”的確我對於女人的謊言以及挑逗沒什麼免疫力,上當的次數大概就跟一般成年人患流感的次數差不多。但被這麼當面無情地指出,依舊感到不甚愉快。
“其實這也沒什麼。”春繼續整理他的工具,“不過,我還是要再說一次,你最好別跟那個女人扯上關係。”
“因為她是美女?”
“就算她是美女。”
等他整理好那些空掉的噴漆罐後,我們走上樓梯。
“話說回來,你的塗鴉還真氣派。”即使站在入口處看依舊覺得很壯觀。右側的牆被一片藍色的球體所填滿。相信政府的工作人員看了以後,一定會央求他:“索性把整個牆壁、把這個地下道全都畫滿吧。”如果真那樣做的話,這昏暗的地下隧道就會變得猶如海底通道一般。堆滿了藍色引擎的隧道,搞不好還能啟動吧。
“對了,在之前那個商務旅館附近,”走出地下道後春突然說,“我碰巧遇到個人,跟他閒聊了幾句後讓我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去奧入瀨的事。”
“對對,是有去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親開著車載全家一起旅行。“然後呢?”
“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一想到奧入瀨那如靜靜地陪著人一起走的溪流,心情都會變好。所以才會畫這樣的畫。”
“難道之前你心情都很不好嗎?”
“肯定不好啊。”春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前陣我開車經過一座寺廟,一旁的看板上是這麼寫的:‘怎麼會,人生下來又不是為了享樂’。”
“這太可怕了,嬰兒聽到會哭的。”
“不過,我認為這是正確的。生存本來就是件辛苦的事情,我們所能做的,無非就是苦中作樂然後熬過去罷了。”
“你看得可真透徹。”我嘲笑著春。春卻回答:“是必須裝得好像看得很透徹啊。”
我的眼前又再度浮現出春踢著垃圾袋的身影。我跨上自行車;“明天白天我打電話給你。”然後,花了15分鐘騎車回到公寓。
 

《重力小丑》